□李雨桐
任何一種藝術門類,可能都無法避開兩個概念,一為技,二為道。所謂技,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技法、技術,而道,則通常要用哲學的眼光去思考,是關于作品之中的精神內涵,可以指作品中內部關系所運行的軌道或軌跡,也可以指其關系中變化運動的情況。書家在提升技的過程中,亦需同時實現精神提升。技與道可以區分開來理解,但不能完全割裂。過分強調技術勢必削弱藝術本質,偏離原有目的;過于排斥技術,則會陷入虛無之中,無從下手。如果書法藝術丟掉了道技一體、以道馭藝的藝術特性,筆墨就失去了精神支撐,藝術也就退化為一般性的技術手段。
技可引申為技能和技巧。技能是運用知識和經驗執行一定活動的方式,技巧是通過反復練習達到迅速、精確、運用自如的技能。其概念表現在書法藝術中,狹義上就是指書寫的各種技法,一般表現為用筆、結構和章法三方面技巧的運用。用筆有出鋒、藏鋒、側鋒、方筆、圓筆和輕重、疾徐等;結構也稱布白,它要求每一個字的落墨處與空白處都要安排適當,達到虛實相生的效果;章法則是指一幅字的整體結構的法則,它要求安排好全篇的布局。
有關書法中的技,鐘繇《用筆法》中有如下描述:“點如山摧陷,摘如雨驟;纖如絲毫,輕如云霧;去如鳴鳳之游云漢,來若游女之入花林,燦燦分明,遙謠遠映者矣”。意為書法點畫如同大山被摧陷,勾畫勢如驟雨;筆畫之間的牽連細膩纖細如絲發毫毛,輕巧就如天空淡淡飄動的云霧,運筆有如鳴鳳在天空中遨游,回鋒時又像是在花林中漫游的少女。
王羲之在《書論》中也有對用筆的描述:“夫書,不貴平正安穩。先須用筆,有偃有仰,有欹有斜,或小或大,或長或短。每書欲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謂書。”其認為書法中的每個字不可狀如算子。在用筆上,須有俯仰、欹斜、大小、長短的變化,須“緩前急后”,字體形勢勾連不斷。
隋仁壽年間智果有《心成頌》一篇,分析書法中的結字方法如下:“回展右肩頭項長者向右展,‘寧’‘宣’‘臺’‘尚’字是。長舒左足有腳者向左舒,‘寶’‘典’‘其’‘類’字是。峻拔一角字方者抬右角,‘國’‘用’‘周’字是。”
作者從單個字的布白結構,到行與行之間的相互映帶,再到整篇的均衡勻稱,都做了精彩的闡述,為后世做書立下了結字方法。此外,作者還提出動態平衡的美學思想,也為注重整體章法的形式美開了先聲。
唐代歐陽詢在《用筆論》中,提到執筆、運筆的方法:“夫用筆之法,急捉短搦,迅牽疾掣,懸針垂露,蠖屈蛇伸,灑落蕭條,點綴閑雅,行行眩目,字字驚心,若上苑之春花無處不發,抑亦可觀,是予用筆之妙也。”
孫過庭在其書論——《書譜》中,對用筆的千變萬化做了細致的闡釋,如“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于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于毫芒。”孫過庭認為寫好書法需智慧與技巧完美的結合,心和手相配合,動筆之前應胸有成竹,一筆寫下去必然有它的理由。一個筆畫之間隱藏著筆鋒起伏的微妙變化,一點之內體現出筆鋒衄錯的細微不同,這正是需要長期訓練用筆才能達到的。
《書譜》中也談到了具體技法的緣由:今撰執使轉用之由,以怯未悟。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環盤吁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
敘說了用筆法則——執、使、轉、用的方法與作用,執說的是深淺長短之類筆畫的確立,使說的是縱橫牽掣之類筆畫的設置,轉說的是鉤環盤紆之類筆畫的處理,用說的是點畫向背之類筆畫的運用。
整個中國藝術都是思想史的一部分。中國書法藝術之所以能取得成就,除與書寫技法有很大的關系以外,更關鍵的是“道法自然”“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哲學思想。
“道法自然”是道家哲學的核心。在《老子》中,“道”是一個具有重要理論意義的詞,道家所討論的一切問題,都是由基于“道”這個觀念所闡釋的,是一個關于宇宙本體及其法則的哲學概括。老子在《道德經》中有:“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說:“萬物尊道而貴德。道之尊也,德之貴也,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也。”這足以表明,“自然”在道家學說中具有極崇高尊顯的地位。“道法自然”,在老子這里表達了“道自因”的思想,老子以此說明,“自然”是“道”的本性,實體是自身的原因。
老子的審美理想是“大美”,審美原則是“法自然”,審美標準是“樸”與“和”。莊子學派發展了老子的美學思想,提出了“得至美而游乎至樂”的審美理想,在審美標準方面強調“法天貴真”,在審美心理方面突出“悟”與“化”的作用,這就使道家的美學思想更接近藝術的需要。
漢代書家蔡邕在其書論《九勢》中提出:“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
從書法根源于自然的觀點來看,自然之理乃是書家所必須遵循的根本原則,而書法又能竭盡自然,書家的藝術實踐能體證自然之理。這與一個世紀后,南朝梁武帝蕭衍在與宰相陶弘景討論書法時提出應當在各種有關于技法的概念之外做到“任意所之”,以合“自然之理”的思想相統一。
王僧虔云:“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
傳王羲之有《題衛夫人〈筆陣圖〉后》《書論》《筆勢論》《用筆賦》《記白云先生書訣》等諸多書論,其中也多次涉及書法創作中的核心問題,深入至“道”“氣”等中國哲學范疇,如《記白云先生書訣》云:“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寶齊貴,萬古能名。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這和蔡邕《九勢》中的觀點相似,且對陽氣、陰氣之特征做出了闡釋。王羲之的書論富于哲理思辨,如對內外、盈虛、大小、疏密、長短、緩急、強弱等對立統一的關系,都有精要的闡述。
虞世南有《筆髓論》一卷,一講用筆法及行草各體書寫規則,二講書法中的“神韻”,其“契妙”一節中的“書道心悟”尤為精髓。
孫過庭《書譜》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其認為精湛的書法如同大自然中的神奇壯觀,不是只有依靠人力所能成就的。
宋徽宗在《宣和畫譜》卷一有啟首語:“則不知藝之為道,道之為藝,此梓慶之削鐻,輪扁之斫輪,昔人亦有所取焉。”其引用梓慶削鐻的典故,說明了技道之間不可割裂的關系。而“道”在書法藝術中最直觀、最淺顯易懂的體現,就是“文氣”和“匠氣”,如果只有技沒有道,表現出來的作品缺少內涵,便免不了庸俗、匠氣,高品位的藝術作品應是道技一體的,這需要大量的技法訓練及對藝術的體悟能力。
在文學領域,道家藝術精神與儒家藝術精神共起作用,通常是儒表道里。文人士大夫為詩為文,多“助教化,成人倫”之類的儒家傳統思想,但在古代書法藝術中,道家藝術精神的影響可能要遠遠超過儒家。
關于道,有時是就藝術活動中而升華的,《莊子》一書中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正因如此,莊子對藝術有最深刻的了解,這種了解與其所謂的道,有不可分割的關系,如下面的一段文字: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在……動刀甚微,傑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庖丁說其好的是“道”,而道較技是更進了一層。由此可知,道與技密切關聯。庖丁也并不是技外見道,而是在技中見道,由技入道。
書法創作也一樣,技與道是相互滲透、融而為一的,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而優秀的書法作品正是以這樣一個有機的整體呈現在欣賞者面前。在領會道之前,精湛的技能技巧是必不可少的,道是在技能層面的基礎上,自然生發的產物。技與道二者缺一不可,如康有為在《廣藝舟雙輯》中所說:“書道有天然,有工夫,二者兼美,斯為冠冕。”同時,道也應當如庖丁解牛一樣,是建立在對技的熟練掌握之上的。
對于技法從“精熟”到“翰逸神飛”,《書譜》中有如下論述:“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模所設,信屬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茍知其術,適可兼通。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于精熟,規矩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這強調了運筆技法需達到精熟的高度,將用筆規矩了然于胸,才可達到“心手雙暢”書寫的效果。如蘇軾在《石蒼舒醉墨堂》中“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的言論,并非真的“無法”,應是在長期訓練以至技法精熟后,達到的無意、自然的效果。
周星蓮于書論《臨池管見》中,也認為書法的學習應當在于精煉技法后,歸于自然之道:
《中庸》云:“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道也,通乎藝矣。學書者,由勉強以漸近自然,藝也進于道矣。
劉熙載《藝概》中,引蔡邕“夫書肇于自然”陳述自己對技與道的觀點:“書當造于自然。蔡中郎但謂‘書肇于自然’,此立天定人,尚未及乎由人復天也。無為者,性也,天也。有爲者,學也,人也。學以復性,人以復天,是有為乃漸至于無為也。”
明代李日華對歐陽修的書學觀點進行批評時,提出了:“歐陽文忠公題《官法帖》,以為魏晉人施于家人、朋友,逸氣余興初非用意,自然可喜,后人乃棄百事而以學書未事,終老窮年,疲弊精神,而不以為苦,是其可嘆。然鐘繇嘔心、裂被,張芝臨池,曷常不專精篤志?唯其專篤,故偶然揮運,自成神妙耳。文忠此言,似無真會。”他認為在習書的道路上,“嘔心”,專篤于“臨池”,才可達到“神妙”的境地。
清代錢振鍠也提到書法訓練中從錘煉技法再到“自然”的言論,并提出人為的努力,甚至“拼命”也是至關重要的:
或問作書何如?曰:“拼命”。或曰:“藝之至者曰自然,拼命不與自然左乎?”曰:“從拼命到自然。”
與這種觀點相似的書論不在少數,具體如下:
天懸空造不得也,人者,天之便也,勤而引至,天不深也。寫字一道,即具是倪,積月累歲自知之。
功夫精熟,久乃自然。言雖近易,實為要旨。
運杓自然,不過熟耳。
由此可見,“神妙”之作往往需要在達到高超的技能技法后,才能自然表現于筆端,精湛的藝術技巧和表現才能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所能達到的,必須長期練習探索,功夫精熟,才能“無心于變,自然觸手盡變者也”。
在中國文化背景之下的書法藝術,審美和追求離不開中國哲學的巨大影響,由技進乎道是其一大特點。優秀的作品不單是對技法的高度表達和對道的深入體悟,更需要在技法達到一定標準后,將兩者結合表現于筆端。中國哲學是就生命本身體悟道的節奏,道具象于生活、禮樂制度,尤表象于藝術之中,書法賦予道以形象和生命,而道給予書法藝術以深度與靈魂,心托寄于手,手借乎筆,以墨氤氳而成的書法藝術,最終以一種心靈圖式呈現出來。心與物的對立解消了,手與心的距離解消了,技術對心的制約性解消了,于是人在書寫過程中得到了由技術的解放而來的自由感與充實感。這種技而進乎道,是道在人生中實現的情境,也是藝術精神在人生中成現實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