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梁曉聲
我永遠忘不了這樣一件事。
某年冬天,市里要來一個衛生檢查團到我們學校檢查衛生,班主任老師吩咐兩名同學把守在教室門外,個人衛生不合格的學生,不準進入教室。我是不許進入教室的幾個學生之一。我和兩名把守在教室門外的學生吵了起來,結果他們請來了班主任老師。老師上下打量著我,冷起臉問:“你今天為什么還要穿這么臟的衣服來上學?”我說:“我就這一件上學的衣服?!蔽艺f的是實話,老師認為我頂撞了她,更加生氣了,又看我的雙手說:“回家叫你媽把你兩手的皴用磚頭蹭干凈了再來上學!”接著像扒亂草堆一樣亂扒我的頭發:“瞧你這滿頭蟣子,這幾天別來上學了,檢查過后再來上學!”
我的雙手,上學前已經用肥皂反復洗過,用磚頭蹭也未必能蹭干凈。而滿手的皴,不是我所愿意的。我每天要洗菜、淘米、刷鍋、刷碗。家里的破屋子四處透風,連水缸在屋內都結冰,我的手上怎么不生皴?不衛生是很羞恥的,這我也懂。但衛生需要起碼的“為了活著”的條件。這一點我的班主任老師便不懂了。
面對班主任老師尖酸刻薄的訓斥,我只能含垢忍辱。我兩眼涌出淚水,轉身就走。
這一幕被語文老師看到了。她說:“你跟我來,我給你理發吧!”她將我帶到教員室。學校后勤科有一套理發工具,是專為男教師們理發用的。
可是我心里卻不想再繼續上學了。因為太窮,我在學校里感受不到一點尊嚴。而一個孩子需要尊嚴,正像需要母愛一樣。
我是全班唯一的免費生。免費對一個學生來說是精神上的壓力和心理上的負擔。哪怕無意識地犯了算不上什么的錯誤,我也會遭到班主任老師冷言冷語的訓斥。我早受夠了!趁著語文老師去取理發工具,我便拿起書包逃離了學校。
“你別跑呀!小心被汽車撞了呀!”我聽到了語文老師的呼喊。她跑到我跟前,已氣喘吁吁。她說:“你不想上學?”我說:“是的。”她說:“將來你會恨你的母校,我如果沒能勸你繼續上學,我不會原諒自己的!”我滿心間的自卑、委屈、羞恥和不平,哇的一聲哭了。她撫摸著我的頭,低聲說:“家庭貧困不是你的錯,你要讓同學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師都喜歡你,今后就得努力學習才是??!”
我只好順從地跟她回到了學校。語文老師開始給我理發。她擺弄了半天,總算“大功告成”。她歉意地說:“老師沒理過發,手太笨,大冬天的給你理了個小平頭,你可別生老師的氣呀!”我的自尊心也被剪掉剃平。我并未生她的氣。隨后她又給我洗了三遍頭。只有母親才如此認真地給我洗過頭。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臉盆里。她給我洗好頭,再次把我領回教員室,脫下自己的毛坎肩,套在我身上,遮住了我衣服前襟那片無法洗掉的污跡。
從那時起直至我畢業,我都銘記語文老師對我的教誨,努力學習起來,成績也漸好。四年級上學期期末考試,我的語文和算術破天荒考了“雙百”,而且《中國少年報》選登了我的一篇作文。同學對我刮目相看了,許多老師也對我和藹可親了。
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表揚了我的語文老師,充分肯定了她為學生的進步所付出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