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玉娟,李 菲,楊 杰,張 磊,劉 佳,翁丁玲,陳紫嫣
(1.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2.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藥信息研究所<中醫藥數據中心>,北京 100700;3.首都醫科大學,北京 100069)
徐靈胎,清代著名醫學家。在醫學理論和臨床實踐等方面的成就顯著,在醫學傳承方面也有許多深刻獨到的見解?,F從傳承形式、傳承內容、準入考核三方面,將其醫學傳承思想總結概述如下。
徐靈胎從醫,既無家學淵源又無師道傳授。其家世為望族,“代有科第”而無人為醫,只因手足連病,侍醫制藥,徐靈胎乃棄舉子業轉治醫,自學成才。其一生著注醫書、立論批駁、崇尚臨床,不僅當時名重一方,時至今日亦聲名不輟。
徐靈胎的自學與治學之路,對后學頗具啟示意義。其廣求博學,窮源及流,“循序漸久,上追《靈》《素》根源,下延漢唐支派”;不斷“自審其工拙”,反復斟酌及臨床實踐。在其臨床中,先立醫案,審病情,思用藥得當與否;“更思必效之法”,如發現病重或增他癥,則“自痛懲焉”,后“更復博考醫書,期于必愈而止”。
徐靈胎認為,醫者不斷在褒與貶中完善自我,其醫術必不日精進;“如此自考,自然有過必知,加以潛心好學,其道日進矣”;切不可“惟記方數首,擇時尚之藥數種,不論何病何癥,總以此塞責”;更不可憑一家之言,以溫補一法為成名醫捷徑。只有在博學中自省自考,才能不斷精進,此自學方法乃醫者精進之大法。
《醫學源流論·醫非人人可學論》[1]曰:“得師之傳授,方能與古圣人之心,潛通默契。”徐靈胎通過自學而成為一代宗師,沒有家學、師承,是在廣博通覽的基礎上隨處請教而學有所成。徐靈胎還是十分重視跟師學習,其在自序中記述:“余之習醫也,因第三弟患疾,先君為遍請名醫。余因日與講論,又藥皆親制,醫理稍通?!痹诖颂貏e強調了跟師學習的重要性。
徐靈胎提出,治醫不可只求醫術、不求醫道。有道無術,術尚可求;有術無道,必止于術。道是術的基礎,術是道的表現。有道才能成就更高的術,有術無道只能是普通的醫者。道乃術之淵源,是中醫理法方藥和辨證論治的淵源。徐靈胎反對志醫者學而無本,求術不求道,強調治醫者應鉆研經典,掌握中醫學術之道,而后精通辨證論治之法。
2.1.1 醫重道而非術 醫理之本,源于《內經》,而《內經》之學,漢代以后出現分流,倉公、張仲景、華佗,醫術各有所長,宗法要旨“雖皆不離乎《內經》,而師承各別”;晉唐以后,流派紛呈,“去圣遠矣”,背離了中醫發展的本源,與圣人之學相去甚遠。因此,徐靈胎認為,“惟《難經》則悉本《內經》之語,而敷暢其義,圣學之傳惟此得以為宗”。
徐靈胎重視經典,尊《內經》為道,為醫之祖,稱之為“圣學之傳”,強調“徒講乎醫之術,而不講乎醫之道”。這里的“道”,即指中醫經典理論。徐靈胎認為,道乃術之淵源,是中醫理法方藥和辨證論治的淵源。反對治醫者學而無所本,反對求醫術而不求醫道,認為“經學不講久矣”,則“去圣遠矣”。強調志醫者應鉆研經典,掌握醫學之道,而后精進醫術,胸中有定見,始為不惑。
2.1.2 醫道通治道論 徐靈胎專門撰寫“醫道通治道論”,探討了治病之法與治國之術的相通之處。其言醫道與治道相通,平內憂外患,實則平“喜怒憂思悲恐驚”“風寒暑濕燥火”,治則“補中之攻不可過也”,亦不可“攻中之補不可誤也”“患大病以大藥制之”“患小病以小方處之”,克伐有度,使得“病氣無余”,而“正氣不傷”。醫道與治道相通,以道為法,小以喻大。所以,良醫與良相相通。
徐靈胎視張仲景之書為“上古圣人歷代相傳之經方”,折服之學乃《內經》之道、仲景之學?!秲冉洝酚谔烊酥H、陰陽之道、經絡之秘、臟腑之微及脈法治要闡發備至,講求天人合一之“道”,以人為本的陰陽平衡調節,是謹守病機、方隨病變的個體化治療之“術”方式,此乃中醫“道”和“術”,當為后學者傳承之。
徐靈胎的中醫人才觀,包含著德、才、學、識幾方面的要求,是對歷史上中醫人才培養的一個探討。袁枚在《徐靈胎先生傳》中寫到:“藝也者,德之精華也。德之不存,藝于何有?”徐靈胎醫德高尚、理高藝精,為后世醫者樹立了良好的道德風范。
2.2.1 小道精義,重任賤工 醫道至大、任重而須力學,需孜孜以求來提高醫道。然而,當時醫為“小道”,醫者為“賤工”。在這種任重而位微的現實矛盾環境下,徐靈胎為從醫者鳴鐘警示:要不斷認識自身的責任,不斷覺醒,方能使醫道不斷彰明。
徐靈胎在《蘭臺軌范·凡例》中,以“通天地人之謂儒”來比喻儒者;在《醫學源流論·自序》中,則曰“醫,小道也”。同時指出,當時的情況是,因“道小,則有志之士有所不屑為”。但從另一角度,又指出,醫雖為“小道”而責任重大,因為任重,故而需“精義”。如何能做到“精義”呢?徐靈胎認為,學醫之人須“窮《內經》,參《本草》,熟《金匱》《傷寒》,出而挽救時弊,全民性命”。提高自我素質與修養,博覽經典方能有定見、辨是非,取長去短,不為所惑,而為精義,以滿足醫者必備條件。
2.2.2 患者不察,而醫者當自省 中醫歷代醫學界,皆重視醫者的醫德問題,無不把醫德放在醫術之前,即醫乃仁術,無德而術不立。世有仁醫、名醫、奸醫、庸醫、懈醫,其或起死人,或治病,或傷人,或殺人,患者及家屬可能不易判斷,而醫家可自知當自省,這是醫家自我評價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醫之水平不同,這是無法勉強的,“然果能盡知竭謀,小心謹慎,猶不至于殺人”。但如遇重疾,“則明示以不治之故,定之死期,飄然而去,猶可免責”,以避免自保而誤治。
在《醫學源流論·人參論》中,徐靈胎對時下醫生隨意開處名貴補藥的行為進行了批判,同時告誡患者不應一味追求服用人參之類的貴藥,體現了他實心惠民的仁愛思想[2]。
徐靈胎非常注重研讀經典之作。其在《醫學源流論·脈經論》中說:“學者必當先參于《內經》《難經》及仲景之說而貫通之,則胸中先有定見,后人之論皆足以廣我之見聞,而識力愈真?!逼鋵W術思想根植于《內經》《難經》《傷寒雜病論》,在醫學治學上主張讀經,在治學過程中常以經開源開悟,鄙薄“有盡境”的時文,偏愛“無盡境”的經學。
2.3.1 崇古之因 徐靈胎幼時推究《易》理,晝夜默坐潛閱。旁及諸子百家,于《道德經》獨有體會,遂詳加注釋。從經入學,是他一貫的治學態度,因此才有經典理論的深厚積淀。
徐靈胎崇古而尊古,不忍古來圣賢相傳之醫道衰落,故奮起而針砭之并力挽之。如《洄溪道情》自敘中說到:“悉一心之神理,遙接古人已墜之緒?!边@正是徐靈胎崇古尊古的真正原因所在[3]。徐靈胎所言古圣方藥、法則,是指漢唐以前的著作,即《內經》《難經》《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等經典著作。讀書從經典入手是徐靈胎在醫學道路上發展的重要方法,為其后醫學精進,著多部佳作,成就一代名醫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2.3.2 崇古之義 徐靈胎認為,古人制方時“審察病情,辨別經絡,參考藥性,斟酌輕重”,又有加減之法,因此其方“微妙精詳,不可思議”。故古人治病味少量輕而愈,不必盡劑。結合現實情況,徐靈胎進而指出:“古法之嚴如此,后之醫者,不識此義,而又欲托名用古,取古方中一二味,則即以某方目之?!贝搜晕醋R得古方之義,用是藥而于病無益,方與病證相符,或有別癥適量加減,則方起神效。
徐靈胎對古方的這種認識,與張元素、朱丹溪的認識有所不同。如《金史·卷一百三十一·列傳·第六十九》有關張元素的記載:“平素治病不用古方,其曰:‘運氣不齊,古今異軌,古方新病不相能也。’自為家法云”[4]。又如,《醫學啟源·張序》記載:“潔古治病,不用古方,但云:古方新病,甚不相宜,反以害人。每自從病處方,刻期見效,藥下如攫,當時目之曰神醫”[5]。《丹溪翁傳》曰:“操古方以治今病,其勢不能以盡合。茍將起度量,立規矩,稱權衡,必也《素》《難》諸經乎!然吾鄉諸醫鮮克知之者”。而徐靈胎則認為,古方今用效不佳,是未盡古方之義所造成的。
2.3.3 推薦、闡釋經典 徐靈胎強調讀經典的重要性,指出“一切道術,必有本源”。其在《慎疾芻言·宗傳》[6]中,開列了醫者應讀的書目,旨在為學醫者打開方便之門。該書推薦了中醫經典《靈樞》《素問》《傷寒論》《金匱要略》《神農本草經》,同時也指出了婦科、兒科、外科等專科的指導用書,如《婦人大全良方》《幼幼新書》《千金方》《外臺秘要》《竇氏全書》《瘍科選粹》。在皇家組織編撰的醫書中,推薦了《御纂醫宗金鑒》,認為“習醫者即不能全讀古書,只研究此書,足以名世”。
徐靈胎對于中醫經典著作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著有《難經經釋》《神農本草經百種錄》《傷寒類方》等醫書,以發揮其旨意。在《征士洄溪府君自序》中,徐靈胎闡明了七部著作的名稱和寫作意圖。云:“謂學醫必先明經脈臟腑也,故作《難經經釋》。謂藥性必當知其真也,故作《神農本草經百種錄》。謂治病必有其所以然之理,而后世失其傳也,故作《醫學源流論》。謂《傷寒論》顛倒錯亂,注家各私其說,而無定論也,故作《傷寒類方》。謂時醫不考病源,不辨病名,不知經方,不明法度也,故作《蘭臺軌范》。謂醫道之壞,壞于明之薛立齋,而呂氏刻趙氏《醫貫》,專以六味、八味兩方治天下之病,貽害無窮也,故作《醫貫砭》。謂醫學絕傳,邪說互出,殺人之禍烈也,故作《慎疾芻言》”[7]。
徐靈胎崇古而不泥古,勇于創新,能夠博采諸家之長,并不是一味尊古。凡讀過徐靈胎醫書的人,都會覺得其有濃郁的厚古情結,是尊經崇古的中堅人物。實際上其思想敏銳,崇古尊古而不泥古,是善于繼承而又勇于創新之人。
從徐靈胎對《本草綱目》的評價中可知其不泥古的思想。相比于同時期的陳修園對李時珍《本草綱目》持完全否定的態度,徐靈胎認為,此書增益《證類本草》為綱目,集諸家之說而使本草更為完備。在繼承經典的基礎上博后世諸家之長,體現了徐靈胎并不是一味地尊古。
(收稿日期:2021-12-10)
徐靈胎采用“以方類證”的方式研究《傷寒論》?!秱摗方浲跏搴途幋?、宋·林億校正整理后,大多注家泥于《傷寒論》原文,遵循“六經”之說。徐靈胎初讀此書時即疑其有錯亂,其所著《傷寒類方》一書,不按傳統傷寒著作的六經分類方法,而是每類先定主方,后附同類諸方,再載六經脈證、別證及變證,隨證分錄;諸方中兼治雜病的,皆分載各證條下,條理清楚,隨文詮釋。這樣一來,使得方藥合拍,方證對應,起到執簡馭繁的作用,為《傷寒論》的學習和研究開辟了一條新的途徑,對臨證也頗有實際意義[8]。徐靈胎繼承和展現了《傷寒論》的學術思想,批評了當時醫界不經辨證,而拘泥于一、二成方治病的弊端,可為研究張仲景學說之津梁,同時對學術繁榮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
徐靈胎在臨證中,更不囿于傳統結論,敢于提出新的理論和治療方法。如肺癰,張仲景認為,“始萌可救,膿成則死?!毙祆`胎認為,“膿血已聚,必謂清火,解毒、提膿、保肺等藥方能挽回”,否定“膿成則死”。又如虛勞,在《金匱要略》中有小建中湯諸方。徐靈胎在《蘭臺軌范》[9]中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認為“古人所謂虛勞,皆是純虛無陽之癥,與近日之陰虛火旺、吐血咳嗽者正相反”,指出小建中湯“治陰寒陽衰之虛勞,與陰虛火旺之證相反,庸醫誤用害人甚多”。
醫者準入考核,由來已久,初始于周,系統于宋,延續之元。由于有學醫者“習此業以為衣食之計”,易壞醫道,故而徐靈胎在考證醫學源流之時,重點強調醫者的考核評價方式,以求“立方治病,猶有法度”。在《醫學源流論·考試醫學論》中,對考試的淵源、必要性、從醫的準入和停業制度、考核內容及特殊人才的準入制度等進行了詳細論述。
徐靈胎提出,應對醫者進行考核、甄選?!搬t之為道,乃古圣人所以泄天地之秘,奪造化之權,以救人之死”,醫之責任重大,不可“聽涉獵杜撰,全無根柢之人,以人命為兒戲”。
在對古之醫學考試的良好效果進行一番覓古追蹤之后,徐靈胎倡導今日醫學也應該敦睦古風,嚴考諸醫。指出“若欲斟酌古今考試之法,必訪求世之實有師承、學問淵博、品行端方之醫”;只有通過國家考試獲得許可之后,才能掛牌行道;在醫者行醫之后,也要時時督促,每月嚴課,定期考核。對特殊人才,給予特殊準入制度[10]。
徐靈胎將考試科目分為針灸、大方、婦科、幼科兼痘科、眼科、外科六科;執業范圍分全科、兼科、??迫疲豢荚囆问椒终擃}、解題、醫案三種形式??荚囋囶}分為三塊,“一曰論題,出《靈樞》《素問》,發明經絡藏府,五運六氣,寒熱虛實,補瀉逆從之理。二曰解題,出《神農本草》《傷寒論》《金匱要略》,考訂藥性病變制方之法。三曰案,自述平時治之驗否,及其所以用此方治此病之意。”徐靈胎相信,依此法考察,醫家之學才能尊古法、有淵源而師承不絕。然而徐靈胎關于醫者準入考核的意見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視,其構想最終沒能得到執行。徐靈胎的醫學傳承理論中強調醫學傳承的思想和方法。在傳承形式方面,其主張自學與跟師相結合;在傳承內容方面,重視醫德和醫道的培養,提倡崇古而不泥古;在準入考核方面,強調對行醫者進行準入甄選,定期考核。徐靈胎注重人才培養,初步建立醫學傳承體系,為中醫學的人才培養提供了重要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