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哲
(河北農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1)
伴隨著生態環境問題的顯現,環境史作為一種新興的史學流派逐漸從邊緣走向主流,在此過程中,學界涌現出大量的環境史論著,從氣候、水文、植被、土壤等多個側面對我國歷史環境的變遷進行了全方位的研究。森林作為最敏感的環境要素之一,長期以來受到學界較多的關注,現有成果已從不同歷史時期對我國不同地域范圍的森林變遷狀況進行了深刻的研究,成果頗豐。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太行山作為我國東部地區重要的山脈和地理分界線,其研究相對來講還比較薄弱,目前尚未出現專門的環境史論著。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嘗試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太行山歷史時期的森林分布和變遷狀況作出相應的研究,以期有益于太行山區環境史研究的發展。
歷史上我國曾是一個森林覆蓋率極高的國家,全國大部分地區都存在過綿延茂密的原始森林。太行山作為我國東部地區的重要地理分界線,沿山西高原東側邊緣呈東北—西南走向,南北綿延400余公里,跨越北緯34°~40°,受到氣候、降水、土壤等自然因素的影響,太行山區具備了有利的森林植被生長條件。據專家對河北省全新世的孢粉分析可知:在距今5 000年左右的殷商時期,太行山區木本植物的花粉含量大致在50%左右,最高處可達60%,進一步分析孢粉的類型可知,當時的樹木主要包括櫟、樺、胡桃、槭、柿、臭椿等闊葉林植被以及松、柏等針葉林植被①研究結果參見許海清、吳忱、王子惠《從孢粉分析看河北省自然植被》,刊載于《地理學與國土研究》,1991年第2期,第50~53頁。,這一結果反映出殷商時期太行山區森林植被不僅生長茂密,而且樹種也非常豐富。與孢粉分析相印證,我國早期歷史文獻中的記載也反映出相似的情況,《詩經》有“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瞻彼淇奧,綠竹青青”[1]73、“淇水滺滺,檜楫松舟”[1]81之語,《列子》“黃帝篇”有“趙襄子率徒十萬狩于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2]44的記載。淇水發源于太行山南端的山西省陵川縣,自西向東流經河南省北部的林州市,至鶴壁折而向南,最終注入黃河,其流域范圍大部分屬于太行山區的南段;而中山國則位于當時燕國、趙國之間,統治區域覆蓋太行山區東麓的中段。因此,據這兩則史料便可推測,太行山區天然森林植被的覆蓋狀況十分良好,這種狀況構成了了解和描繪太行山區森林植被變遷的歷史背景。
在先秦時期長時段的歷史進程中,太行山區森林植被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出現不斷縮減的趨勢,但由于地區間發展水平的差異,不同地區的森林植被也存在不同的受破壞程度,其中最早遭到破壞的是太行山區的南段和東麓局部地區,主要包括以鄴城、邯鄲、靈壽、燕下都、晉陽等城市為中心的近山地帶,這些地區由于農業文明得到了較早發展,因此出現了人口的明顯增長以及人類活動的顯著增加,而正是在各種人類活動的影響下,太行山區近山地帶的原始森林開始遭到破壞。首先是土地開墾帶來的近山地帶森林植被的消亡。根據學者估算,“戰國時期的人口峰值已突破4 000萬,可能在4 000萬至4 500萬之間”[3]300,鄴城、邯鄲、靈壽、燕下都、晉陽等城市皆為太行山區的富庶之地,史載“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土地小狹,民人眾,都國諸侯所聚會”[4]3262-3263,“然邯鄲亦漳、河之間一都會也。北通燕、涿,南有鄭、衛……夫燕亦勃、碣之間一都會也。南通齊、趙,東北邊胡”[4]3264,其人口自然更為稠密,隨之產生的耕地需求也明顯增加,而且在牛耕和鐵器生產工具的應用下,大面積的近山森林被開辟為良田,《詩經》記載的“載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徂隰徂畛”[1]485,成為太行山區中心城市附近普遍的耕作場景。當然,對太行山區近山地帶森林植被造成破壞的原因絕非農業開發一端,其他如火獵燒林也是十分重要的原因。春秋時期,王公貴族盛行畋獵,而且經常采用火獵燒林,即放火燒掉整片森林以驅逐林中野獸的狩獵方法,前文所引“趙襄子狩獵中山”之事便是其中一例。此外《詩經·鄭風》所載“叔在藪,火烈具舉……叔在藪,火烈具揚……叔在藪,火烈具阜”[1]104-105,描繪的也是王公貴族宏大的火獵場面。可見,大規模的火獵行為嚴重破壞了太行山區近山地帶的森林植被。
秦漢時期,中國政治進入大一統的歷史階段,中國社會也迎來了第一次飛躍式發展。這一時期,我國人口在經歷了秦末農民戰爭的銳減和漢初休養生息的恢復之后,于漢武帝統治初期達到了第一個高峰,人口總數可達到1 300萬以上。雖然漢武帝后期曾四處征伐,造成了人口的耗減,但其晚年已有所悔悟并下詔罪己,宣布實行恢復政策,此后,經過西漢數代帝王的恢復,及至哀、平年間,我國人口再次達到巔峰,史載“百姓訾富雖不及文景,然天下戶口最盛矣”[5]1143。隨著漢朝人口頂峰的出現,森林植被的覆蓋面積出現明顯的縮減,因為無論是政府對于土地的需求,還是民眾日用的消耗,都對自然森林產生了不可逆轉的破壞。據《漢書·地理志下》的數據統計,西漢末期太行山區①西漢末期太行山區的人口統計范圍主要包括當時的太原郡、上黨郡、河內郡、魏郡、巨鹿郡、常山郡、涿郡、代郡、趙國、真定國、中山國,各個郡國的面積來自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一書的統計數據。的人口數量約為6 758 000余口,平均人口密度為57.6人/km2,其中人口最為密集的地區分別為巨鹿郡(111.2人/km2)、真定國(95.0人/km2)、趙國(86.4人/km2)、魏郡(84.2人/km2)、中山國(72.4人/km2),其人口密度遠遠高于當時全國47.3人/km2的平均水平。如此高的人口數量和人口密度一方面說明太行山區的南端和東麓地區在社會發展水平和人類活躍程度上遠遠超過了太行山其他地區,另一方面也顯示當地對于土地出現了大量的需求。政府該如何滿足民眾土地的需求,其中最為直接的方法便是“伐木而樹谷,燔萊而播粟”[6]42,也就是允許百姓自發地開墾山區荒地。此外《漢書·食貨志》也記載“今農夫五口之家……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5]1132,這就說明百姓不僅將森林徹底開發為農田,而且對尚未開發的森林也存在大量伐薪砍樵的行為,由此造成的森林覆蓋面積的縮減自然是不難想象的。
由上可見,先秦時期,太行山區的原始森林表現出了良好的覆蓋狀態,隨著社會的發展,尤其是我國人口的持續增加,太行山區南端和東麓近山地帶的森林開始出現不斷縮減的趨勢,但并未顯現出嚴重的環境問題。同時由于太行山險峻的地形,使得該地區的森林植被除近山地帶被破壞以外,其他地區的森林均得以完整保存,進入魏晉南北朝時期太行山的大部分地區仍然是“負崗蔭渚,青青彌望”[7]231的自然景象。
東漢末年,中國大一統的政治形勢開始瓦解,中國社會進入了魏晉南北朝長達三個半世紀的動蕩之中,直到公元581年隋朝建立,中國才再次實現了政治的統一,并迎來了唐宋時期的巨大發展。因此,就魏晉至唐宋這段歷史來講,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變遷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其一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社會動蕩,人口消減,人們對太行山區的開發有所放緩,這一地區的森林覆蓋也有所恢復。其二是唐宋時期,社會的巨大發展導致太行山區的森林被大量消耗,而且消耗的速度和程度表現出愈來愈快、愈來愈烈的趨勢,最終導致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消減進入不可扭轉的地步。
首先來看魏晉南北朝時期太行山區的森林狀況。建安十一年(206),曹操北上討伐高干,途經太行山時曾作《苦寒行》一詩,真實描寫了太行山羊腸坂周圍的環境狀況,其詩曰:“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8]23羊腸坂即為太行八陘之一的太行陘,南起河南焦作沁陽,北抵山西晉城,是位于太行山南段連通山西與京洛的咽喉要道,也是秦漢時期太行山區森林植被遭到破壞較為嚴重的地區。但自東漢末年以來,由于常年的戰爭,該地區的人口出現了大幅消減,人口總數已由西漢最盛時期的337萬人降至東漢末年的127萬人,于是出現了詩中所說溪谷少人的社會景象,以及森林蕭瑟、虎豹夾路的自然景象,這就反映出在戰爭背景下人類活動對森林植被的影響大幅降低,太行山區的森林植被在經歷了和平時期的開發之后又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恢復。正因如此,在這一時期的史料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有關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記載,如《晉書·石勒載記》所記“(大興二年)大雨霖,中山、常山尤甚,滹沲汛溢,沖陷山谷,巨松僵拔,浮于滹沲,東至渤海,原隰間皆如山積”[9]2736,《水經注·清水》所記汲縣太公廟附近“高林秀木,翹楚競茂”[7]227,《水經注·滱水》所記“秦氏建元中,唐水泛漲,高岸崩頹,城角之下,有大積木,交橫如梁柱焉”[7]289,這些被洪水裹挾的巨松和長勢良好的秀木說明魏晉南北朝時期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覆蓋狀況得到了一定的恢復。
隋朝結束了南北朝的分裂局面,再次統一中國。在隨后六百年的歷史中,雖然也曾爆發過改朝換代的戰爭以及南北政權的對立,但從整體上看,唐宋社會在農業、手工業、文化領域的發展均呈現出空前的繁榮。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樣,社會的急劇發展必然給森林植被帶來巨大的壓力和破壞,因此,伴隨著唐宋時期我國社會的發展,太行山區的森林植被也遭遇了嚴重的消耗。從方向來看,仍然是距離統治中心較近的太行山區南段率先遭到了砍伐,然后砍伐的范圍不斷向北擴展。如前文所舉魏晉時期“溪谷少人、虎豹夾路”的羊腸坂,至唐玄宗時期已出現“野老茅為屋,樵人薜作裳。宣風問耆艾,敦俗勸耕桑”[10]38的社會景象,這說明在經過隋代和唐前期的穩定發展后,百姓的活動再次擴展至太行山區南段,并對當地的森林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而與此同時,太行山區中段的黑山仍然“幽深險絕,為逋逃之藪”[11]430,較黑山更遠的大復嶺也是“峰上松林,谷里樹木,直而且長……松翠碧與青天相映”[12]87,在太行山南段的森林遭遇破壞的時候,太行山區中段和北段的森林仍保持著較為良好的覆蓋狀態。不過這種情況并沒有得到長久的維持,因為完成于北宋末期的《夢溪筆談》已經記載:“齊魯間松林盡矣,漸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童矣”[13]260,這意味著曾經“松樹遍布”“滿山柏樹”的太行山中段地區,在經過北宋一朝的開發后已經出現了“童山”的景象,太行山區中段森林植被的消耗非常嚴重。至此,太行山區南段和中段的森林均遭受了嚴重的消耗,其植被覆蓋水平出現了明顯的下降,太行山區只剩下北段的森林植被,由于南北對峙勉強得以保存。
總體而言,太行山區森林植被在唐宋時期確實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而且引起變化的原因也較上一個歷史時期更為復雜多樣。首先,對森林植被造成消耗的最重要原因依然是伴隨人口增加而出現的土地墾殖活動。根據葛劍雄等《中國人口發展史》中的研究可知,唐前期人口的峰值大致在8 000萬~9 000萬之間,北宋的人口峰值更是突破了1億,具體到太行山區的人口總數也至少有800萬之多①根據《新唐書》《舊唐書》《通典》所記載的數據統計,在兩漢時期太行山區的范圍內,唐盛時期的人口總數約為610萬,還不及兩漢時期的675萬。但自唐以至現代,人們普遍認為由于政府的漏檢,唐盛時期的實際人口總數大致會比在籍的人口多三分之一。因此,按照這一比例,太行山區的實際人口總數應該在800萬以上,遠遠超出兩漢時期的人口總數。,較兩漢時期同一地區的人口增加了近200萬。人口越眾、耕地需求越大,墾殖活動對森林植被的破壞程度越嚴重。不難想見,太行山區的森林植被在唐宋時期800萬人口的開發下呈現出不斷縮減的態勢。其次,唐宋時期也是我國工商手工業迅猛發展的時期,在日益活躍的經濟趨勢下,無論是毀林開礦,還是伐木為薪,都不可避免地對森林植被造成大面積的破壞。例如,在毀林開礦一端,根據《舊唐書》《新唐書》《通典》《元和郡縣圖志》等史料統計,太行山區在唐代至少有12個縣存在銅礦或鐵礦②從南到北分別為林慮縣、鄴縣、昭義縣、黎城縣、涉縣、武安縣、沙河縣、內丘縣、孟縣、井陘縣、唐縣、飛狐縣。,這些地區開礦過程中對森林植被造成的嚴重破壞,可由宋代韓琦的記載加以說明,“相州利城軍鐵冶,四十年前,鐵冶興發,山林在近,易得礦碳,差衙前二人歲納課鐵一十五萬斤,自后采伐,山林漸遠,所費浸大,輸納不前,后雖增衙前六人,亦敗家業者相繼”[14]202,數十年的開采致使太行山區的森林在不斷地縮減。此外,在伐木為薪一端,主要是受到制瓷業的影響。唐宋時期,太行山東麓出現了兩個較為重要的瓷窯,一個是位于邢州的邢窯,一個是位于定州的定窯,史載“內丘白瓷甌,端溪紫石硯,天下無貴賤通用之”[15]60,說明當時邢窯制瓷規模之大。眾所周知,在宋代煤炭被廣泛使用以前,我國手工業主要是以木炭為燃料的,尤其是在瓷器燒制的過程中需要加入高能量的木炭以達到千度以上的高溫,因此,這一時期制瓷業的興盛必然造成瓷窯周邊森林木材的大面積耗減。再次,唐宋時期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減少也與戰爭毀林、建筑用材和生產耗材有關。其中戰爭毀林的現象不言而喻,至于建筑用材和生產耗材,下面各舉一例以作說明。其一為濟源城北之奉仙觀,該建筑初建于唐,重修于宋,據《濟源縣志》記載,其大殿用材荊木、柿木為梁,桑木、棗木為柱,皆合兩三圍,長兩丈許,取材于太行山區。其二古法制墨,通過松木燃燒以取松灰,然后再用膠調和制作成型,唐宋時期文化發達,墨的使用也非常普遍,結果導致對松樹的消耗異常嚴重,全國各地凡是有松樹生長的地方多被砍伐一空,因此《夢溪筆談》才會記載太行山區的松林“大半皆童”,可見建筑用材和生產耗材對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影響。
另外,對于太行山區森林植被減少的原因尚有一點需要說明,即百姓日常伐木為薪與森林植被消耗之間的關系。筆者以為這一時期普通百姓日常伐木為薪的行為并未對森林植被帶來實質性的影響。因為普通百姓的日常用薪往往依賴于樹木的枝丫以及細小的枝干,根本就沒有必要通過砍伐大木來獲取薪柴,而且普通百姓的日常伐薪多為單獨的個體行為,也沒有能力進入深山砍伐合圍的大樹,雖然唐宋時期人口有了大幅度的增加,但普通民眾日常的伐薪遠遠不及森林的自然修復能力,也就不會對森林造成實質性的破壞。因此,在分析太行山區森林植被在唐宋時期出現明顯的縮減的原因時,本文仍應將其主要歸因于土地墾殖、手工業用材、戰爭毀林、建筑用材和生產耗材幾個方面。
元明以降是指元明清三朝,時間跨度從1279年元朝建立至1911年清朝滅亡,共630余年。如上文所述,太行山區森林植被在唐宋時期已經呈現出明顯的縮減趨勢,尤其是在南段和中段地區,森林植被已經遭遇了不可逆轉的破壞,太行山只剩下北段地區還存有相對茂密的成片森林,不過隨著元明清三朝的開發,太行山北段地區的森林植被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元朝作為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且承亂離之后,對民生相對重視,尤其是遇到災荒,為了幫民眾度過災年,元政府往往實行弛山澤之禁的政策,據統計,元朝在短短不到一百年的統治時間里,曾經至少22次開放山澤之禁,其中包括太行山區在內的有16次之多,如此頻繁地開放山禁,一方面確實有助于民眾應對荒年,但另一方面,無疑會給太行山區的森林植被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
明清兩朝繼元朝之后,繼續加深對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開發和利用,其中明清兩朝為修建各地宮室建筑而實行皇木采辦,對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破壞尤為嚴重。所謂皇木采辦就是專門為皇帝、朝廷采買各種建筑所需的巨大木材,據《明史》記載:“采造之事,累朝侈儉不同。大約靡於英宗,繼以憲、武,至世宗、神宗而極。其事目繁瑣,徵索紛紜。最巨且難者,曰采木。”[16]1989清朝在北京及其周邊地區也修建了大量的宮殿建筑,如清漪園、圓明園、暢春園、避暑山莊等,這些規模宏大的宮室建筑必然對木材具有極大的需求,由此也就導致在明清兩朝采木之事“最巨且難”,因為隨著森林植被的破壞,政府已很難從統治中心附近的山上或者近山地帶尋找到符合要求的大木,只能往更偏僻的深山進行采伐,然后再轉運至各地。為了滿足對林木的需求,從明朝開始,政府在全國各處設置山場和抽分局,一方面想通過各地的山場增加對山區林木的開采,另一方面也想通過林木買賣實現對木材的搜集。其中在太行山區,明朝自宣宗皇帝以后先后開設了易州、平山、滿城、蔚州、龍門關、九宮口、美峪等山場,并允許抽分局對民間木材商買賣的木材加以征稅。從此,在山場和抽分局的影響下太行山區的森林植被受到了兩個方面的破壞,一是政府對成材大木的壟斷及砍伐,一是木材商對椽枋細木的砍伐。在這兩種行為合力破壞下,之前“林木蓊郁,便于燒采”的易州至清后期已是“數百里內,山皆濯然”[17]76,曾經居庸關以東原有的數百公里松林,“后以供薪燒炭之所,取者無禁,遂使林木日就疏薄”[17]2398,可見明清兩朝對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砍伐是相當嚴重的。此外,明清兩朝由于高產作物的引進,我國農業的種植范圍在這一時期得到了極大的擴展,尤其是在康熙年間我國人口出現明顯增加后,更是擴大了對耕地的需求。受此影響,太行山區從山麓到山頂,凡是能夠被開發的森林荒地都被開墾成了農田,“山石盡拓為田,猶不敷種”[18]561,從而徹底毀壞了太行山區的森林植被。
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闡述的那樣:“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為了想得到耕地把森林都砍完了,但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為荒蕪不毛之地,因為他們把森林砍完之后,水分積聚和貯存的中心也不存在了。”[19]313同理,隨著森林植被遭到徹底的破壞,太行山區也迅速顯現出嚴重的生態問題和社會問題,其中表現最為直接的便是水災頻發。以太行山區中段的滹沱河為例,根據《藁城縣鄉土地理》記載,自清朝以來,滹沱河“常受泛濫潰決之害,蓋太行以東,地勢驟下,水勢湍急,無湖泊以調節之,無山脈以約束之,故泥沙沉淀,河道易于破岸決堤”[20]26,這表明由于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破壞,已經使滹沱河上游喪失了涵養水源的能力,致使本來就落差懸殊的滹沱河水在流向下游的過程中得不到任何植被的緩沖和調節,極大地增強了河水對堤岸的沖擊力,而且河流急劇沖刷帶來的水土流失又造成了下游河道的嚴重淤積,也明顯地削弱了滹沱河的蓄洪能力,使得曾經“無沖潰之虞”的滹沱河演變為“一旦沖決,則壞城郭、沒田廬,其害有不可勝言”[20]26的具有嚴重水患的河流。在生態環境不斷惡化的同時,太行山區的生存環境在明清時期也變得日益艱難。通過查閱太行山各地區的方志,可以非常明顯地感覺到,由于生存環境的惡化,太行山自南向北大部分地區民眾的生存均處于異常艱難的狀態。例如位于太行山區南段的林縣由于生態系統的破壞而長期遭受缺水問題的困擾,“林境山多水少,居民苦汲,土薄石厚,鑿井無泉,致遠汲深,人畜疲極”[18]608。與林縣情況相左,《續修邢臺縣志》引“明龍慶三年平鄉王可信碑記”說,邢臺“控地甫百里,西入太行,居之七八,野多峣崅……且勢逼山脊,西高東下,若建□然,每夏秋雨集,山潦橫至,則沖突邢阜之土……而邢之田,乃或灑為溝壑,甚至盡滌,厥槁壤止遺沙石,不復成田者有之”[21]113,這就是說位于太行山中段的邢臺由于時常遭受水災的侵襲,導致農田失去耕作能力,民眾已無法維持必要的生活生產活動。而且,位于太行山北段的遼州和邢臺縣的情況也相差無幾,清雍正年間重修的《遼州志》在記錄遼州山水形勢時已有“(遼州)山多而畊鑿之田少,水漲則漂荒之患多,土瘠民貧,不堪命矣”[22]125之語,是以清楚地表明太行山區在明清時期森林植被遭遇破壞后,水災給當地民眾的生活帶來了災難性的影響。
綜上,本文從長時段對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的演變進行了描述,過去數千年太行山區森林植被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先秦秦漢時期南段局部近山森林開始得到開發,到唐宋時期中段和南段均受到大規模砍伐,再到明清時期全區域的森林已所剩無幾,曾經郁郁蔥蔥的太行山在人類歷史活動的影響下自南向北逐漸變得林木疏薄,生態系統由此也日益脆弱,最終嚴重影響了該地區民眾的社會生活。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無論是對太行山區森林植被消減進度的概述,還是對消減原因的分析,抑或是對消減引發后果的反思,都是在相對宏觀的層面加以展開的,而對于那些更具體更細微表現則由于篇幅有限,尚未加以闡釋,只好留待后文再予以詳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