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宇 李潔心 應志康 管鵬飛 崔云 劉磊 閆譯 葉有駿 錢文君
1.浙江中醫藥大學第三臨床醫學院 杭州 310053 2.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寧波中醫院
崔云教授系第六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浙江省中醫藥學會男科分會主委、浙江省名中醫、浙江中醫藥大學博士生導師,從事中醫男科臨床、教學及科研工作近40載,在男科病的診治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崔師臨證思路清晰巧妙,善用經方名方,用藥精簡專致,治療效果顯著。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出自 《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第六》,其言:“夫失精家,少腹弦急,陰頭寒,目眩,發落,脈極虛芤遲,為清谷,亡血,失精。脈得諸芤動微緊,男子失精,女子夢交,桂枝加龍骨牡蠣湯主之。”后世遵其為治療遺精的效方。崔師發皇古義、融會新知,不僅靈活執方治療遺精,更將其拓展至其他男科病的治療,見解獨到,頗具特色。筆者侍診,頗多受益,故作總結如下,以饗同道。
1.1 前賢論述 前賢對于桂枝加龍骨牡蠣湯的方證具有不同理解,總結古籍論述,有從心腎、從肝腎和從脾胃立論的不同。從心腎立論者,以尤怡為代表,《金匱要略心典》中云:“精失而虛及其氣也……脈得諸芤動微緊者,陰陽相乖而傷及神與精也……勞傷心氣,火浮不斂,則為心腎不交。陽泛于上,精孤于下,火不攝水,不交自泄,故病失精。或精虛心相內浮,擾精而出。”[1]即勞神思慮致心營耗損,陰不制陽,引起心火妄動,君火亢盛于上,腎水匱乏不能交濟,導致心火下迫腎水,腎受迫而不藏,發為失精,心神擾動,神志不安,故有“夢交”之癥。精微既失,陰分漸損,久則波及陽分,即是“精失而虛及氣也”,最終形成了陰陽兩虛之心腎不交證。
從肝腎立論者以吳謙、程林、李珥臣等為代表,《訂正仲景全書金匱要略注》一書中,明確表達了三者對桂枝加龍骨牡蠣湯方證的認識。吳氏[2]24言:“失精家,謂腎陽不固精者也。少腹弦急,虛而寒也。陰頭寒,陽氣衰也。目眩,精氣虧也。發落,血本竭也,若診其脈極虛而芤遲者,當知極虛為勞,芤則亡血,遲則為寒,故有清谷、亡血、失精之證也。”程氏認為:“腎主閉藏,肝主疏泄,失精則過于疏泄,故少腹弦急也,陰頭宗筋之所聚,真陽日虧,故陰頭寒也。”[2]24李氏描述:“肝主藏血,腎主藏精,亡血失精,則肝腎俱虛矣……此虛勞在肝、腎二經者也。”[2]24-25三者將肝腎精血不足、藏泄失司視為引發“失精”的機制,肝開竅于目,肝血不足則目眩;腎其華在發,腎精虧虛則發落、枯槁,肝腎陽虛致少腹弦急、陰頭寒,肝疏泄過度、腎失閉藏致精泄而出。
從脾胃立論者以黃元御為代表,《金匱懸解·虛勞》中言:“乙木生于腎水,溫則升而寒則陷,腎主蟄藏,肝主疏泄,水寒木陷,郁而生風,肝行其疏泄,腎失其蟄藏,故精滑而遺失也。此其中,全緣土虛。”[3]中焦脾胃如“軸”,肝木升發于腎水,依賴于脾氣的升提,中陽不足則肝木不升、腎陽不溫,肝木不升則反壅于下,精關閉藏不及,精泄而出。盡管肝腎藏泄協調是保證精液規律排泄的關鍵,但本病的根本還是在于中焦脾虛。
總之,前賢的不同論述形成了對桂枝加龍骨牡蠣湯方證的多角度認識,包含心腎不交證、肝腎陽虛證及中焦脾虛證,內容較為豐富。
1.2 崔師發微 崔師認為,男科的系統發展較為短暫,既往醫家著作的論述相對松散,自《內經》《傷寒論》后,古今醫家不斷對相關篇目進行注解,闡述新知,使得一些男科病的病機更加清晰,治法更加豐富,大部分方法是醫家畢生經驗之總結,借鑒其法,必有取效之處;綜合多法,必能升華認知。經方多方簡而效宏,受歷代醫家推崇,不斷證實高效性,故當熟其方證,并結合現代疾病譜之變化,守經方但又不斷擴大其病證范疇。仲景此方所治之“失精”內涵豐富,包括氣血津液、精液等物質的丟失,涉及陰虛與陰損及陽的復雜病機,從而形成少腹弦急、目眩、發落、陰頭寒等證候[4]。對《金匱要略》原文的理解,應與對經方方證的不同理解相結合,把握桂枝加龍骨牡蠣湯調和營衛、溫陽散寒、交通心腎、健脾補中等功用,發揮各家學說之特點,以理論促進臨床療效的提升。遺精之治療自不必說,精準辨證,屬營衛不和、心腎不交者皆能用之,為遵仲景原法;而此方又能健脾補中、調和氣血,因此可以拓展到一些屬氣血虧虛、中氣不足的疾病的治療中。譬如陰莖勃起及保持硬度的機制在于海綿體血流的充盛,即借助氣血的運行流暢與充足,而氣血生成之源在脾胃,故施以此方,不僅可健脾益氣養血,更兼龍骨、牡蠣重鎮安神,能解決部分陽痿患者兼見的情志抑郁、心情煩躁之癥;又少腹為肝所主,且足厥陰肝經“循股陰,入毛中,過陰器,抵小腹”,故“少腹弦急,陰頭寒”可視為肝經寒凝,此方既能補助相火、驅除肝寒,故屬肝腎相火不足之證亦可用之,如肝脾腎虛、不運水濕所致鞘膜積液,便可以此方溫陽氣、除濕邪[5]。總之,當先深諳經方方證病機,后準確辨證,靈活思維,緊抓病機,大膽施治。
經方是仲景留給后世的資源寶庫,經方藥味少、療效高、配伍精當,對各科疾病的治療均有深刻啟發[6]。臨床用好經方,一方面應遵循仲景立方原意,另一方面當依據病癥的差異靈活化裁。崔師使用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常遵循以下原則:(1)藥味不改:經方配伍精當,任何一味藥物均在方中發揮專有角色,如桂枝、芍藥調和營衛,姜、棗、草健脾胃兼調營衛,龍骨、牡蠣重在收澀,缺任何一味皆削弱經方之效,故當使用原方藥味。(2)舍劑量而取配比:對于經方劑量的古今度量衡一直存在爭議,有說一兩3 g,亦有15.625 g等[7]。崔師認為,經方劑量多則超出《中國藥典》[8]的限制,少則力道不足,故不可陷入劑量爭端,當取配比。尤其此方由桂枝湯化裁而來,桂枝湯之核心藥物為桂枝和芍藥,故二者當以1:1的配比使用。(3)兼顧男科疾病特點:崔師認為,使用經方、配比用藥需要同時結合男科的專科特點,應考慮患者的體質、訴求和疾病特征等情況。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原方中桂枝:芍藥:生姜:龍骨:牡蠣:甘草為3:3:3:3:3:2,大棗用12枚。在臨床實際運用中,芍藥、生姜、甘草可按比例使用,芍藥、生姜多用至9~15 g,甘草6~10 g;大棗接近原方用量,因大棗多糖的抗氧化作用對調控精子質量有益,故可用至15枚;《中國藥典》規定桂枝用3~9 g,《得配本草》認為桂枝“陰虛血乏,素有血證,外無寒邪,陽氣內盛,四者禁用”[9],而男科病屬陰虛陽亢者居多,且患者多無外感寒邪,故桂枝多用6~9 g,以防量大傷陰,芍藥與桂枝作為桂枝湯之核心配伍,二者用量遵循1:1配比,常同用至9~10 g;患者隱私疾患多難以啟齒、焦慮緊張,而且社會壓力愈加增大,導致郁證廣泛存在,故龍骨、牡蠣常用至30 g,入肝疏解。
崔師認為,盡管在研究角度上來看,本方所治之疾存在心腎不交、肝腎陽虛、中焦脾虛等不同證型,但病機總屬陰陽兩虛、營衛不和。此方重在溫陽,以治虛損之證最為見長,辨證化裁亦當著重補虛。氣虛明顯者,加絞股藍、茯苓、黨參、黃芪、紅景天、白術等益氣補虛;血虛明顯者,加當歸、熟地黃、龍眼肉等滋補陰血;陰虛明顯者,加百合、麥冬、天花粉、功勞葉滋陰清熱;陽虛明顯者,加公丁香、補骨脂、香甘松、仙靈脾等溫陽補虛。而針對癥狀言,如遺精、早泄明顯者,可加山萸肉、五味子、芡實、蓮子、金櫻子等收斂固澀;鞘膜積液者,可加車前子、薏苡仁、澤瀉、萆薢利水滲濕;抑郁焦慮者,可加生二芽、合歡花、香附、柴胡、陳皮等理氣解郁。總之,凡符合此方方證之疾,皆可運用此方加減化裁,且當遵從觀其脈證、隨證治之的原則。
4.1 遺精案 張某,男,24歲,2020年7月18日初診。訴夢遺2年,每月5~6次,伴有腰膝酸軟,頭暈,性欲低下,性生活頻率較低,每月1~2次,時間及硬度尚可。既往自慰頻繁,有自慰史8年,無其他特殊疾病史,性激素檢查正常。平素怕冷,畏寒惡風,容易疲勞,易緊張,五心煩熱,睡眠質量差,主要表現為入睡困難,夢多,內容睡醒后記憶不清,偶有盜汗,二便無明顯異常。刻診:情緒煩躁,面容愁苦,口干,舌嫩紅,苔薄少,脈細數。西醫診斷:遺精;中醫診斷:遺精(心腎不交證)。考慮患者陰陽失調,陽不入陰,腎水與心火不能相互交濟,從而表現為一派虛熱癥狀,故治擬潛陽入陰、交通心腎法,以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合三才封髓丹化裁。 處方:桂枝9 g,白芍9 g,大棗15枚,生甘草6 g,生姜9 g,生龍骨30 g,生牡蠣30 g,黃柏6 g,黨參15 g,天冬10 g,石斛10 g,梔子10 g。 共7劑,水煎服,日1劑,早晚各1次。囑放松心情,適度運動減壓。
2020年7月25日二診。訴服藥第2天夢遺1次,五心煩熱及口干較前緩解,腰酸、頭暈仍存。苔薄少,舌嫩紅,脈細略數。藥中病機,癥狀緩解,當守方微調續服,故加杜仲15 g、川牛膝10 g以補腎壯腰。共7劑,服藥同前,并囑適度性生活。
2020年8月1日三診。訴房事硬度及時間尚可,五心煩熱及口干明顯好轉,腰酸、頭暈略有改善,情志亦舒。為防止久用苦寒敗胃,故去梔子、黃柏,并加川芎10 g升提氣血、榮養腦竅。共7劑,醫囑及服藥同前。
2020年8月8日四診。訴本周無夢遺,性欲較前有所提升,同房2次,功能正常。腰酸及頭暈恢復良好,口干、煩熱痊愈,盜汗未發。原方再進7劑,服藥同前。囑其調暢情志,藥物服完后若無不適,可不再復診,平素可用石斛少量泡水。至今未再就診。
按:崔師診治疾病,遵循“審癥-診病-辨人(體質)-識證”的模式,認為確立證型需要結合癥狀表現、疾病特點和患者體質,進行綜合判定。深入問診,得知患者平素畏寒怕冷,加之容易疲倦,是為陽氣不足,辨為陽虛體質;患遺精之病日久,就醫問診未得顯效,奔走之余情志抑郁,久耗心神,心營受損,君火不受心陰制約而妄動,相火亦隨之而動,下灼腎陰,更使腎水不能交濟心火,因果循環,終致陰虛火旺,綜合之下,辨為陰陽兩虛之心腎不交證。治療上予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其中桂枝助陽化氣,白芍養血斂陰,加大棗、甘草、生姜助其調和營衛、濡養心血。龍骨、牡蠣,既能鎮靜安神,攝納浮越之心陽;又可固澀止遺,復其藏制,共用則陰陽得補,發揮助陽而調理體質、固攝而阻遏精遺之功。加《衛生寶鑒》之三才封髓丹[10]滋陰益腎清熱,不用熟地黃之滋膩,防壅而化熱;且去砂仁之行氣,防引動內火;并加石斛、梔子,增強養陰清熱之效,如此則陰陽雙補,營衛得調,浮熱得消、得斂,心腎得交。崔師善用梔子,其言男科患者因存在諸多“難言之隱”,無處傾訴,久致抑郁,情緒煩躁,常有肝郁化火之勢,取丹溪越鞠丸之意,用梔子以清肝熱、解火郁。待患者情緒好轉時,則及時棄用,防苦寒敗胃,損傷精微化生之源,得不償失。
4.2 陽痿合并早泄案 徐某,男,30歲,已婚已育,2020年9月21日初診。訴既往夫妻性生活正常,每周1~3次,近半年來出現性交時間變短,射精潛伏期小于2 min,伴有勃起不堅,偶見堅而不久,不能維持至射精。近感腰酸、神疲,性欲可,有晨勃,有自慰史11年,無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史,生化全套及性激素檢查未見異常。平素即易疲勞,冬季或天氣轉冷時易手腳冰涼,小便正常,大便常年稀溏,偶見成形,每日2~3次,飲食及睡眠尚可。刻診:中等身材,面色無華,少氣懶言,交流時反應稍有遲鈍,手掌不溫,苔薄白,舌偏淡,脈沉細。西醫診斷:勃起功能障礙,早泄;中醫診斷:陽痿,早泄(脾腎兩虛證)。考慮患者中焦脾胃虛寒不運,氣血生成乏源,腎陽溫煦失司,腎氣固攝失職,故治擬溫補中焦、固攝腎氣法,用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化裁。處方:桂枝9 g,白芍9 g,大棗15枚,生甘草6 g,生姜9 g,生龍骨30 g,生牡蠣30 g,五味子10 g,女貞子15 g,仙鶴草30 g,補骨脂15 g,川芎10 g。 共7劑,水煎服,日1劑,早晚各1次。囑適度性生活,忌食寒涼。
2020年9月28日二診。訴腰酸、乏力有所改善,大便次數較前減少,仍稀。加淫羊藿15 g、肉桂6 g、茯苓15 g,增強健脾溫陽之功。共7劑,服藥及醫囑同前。
2020年10月6日三診。訴服藥第3日性生活1次,勃起硬度較前增加,時間大于2 min,因癥狀有所改善,恐下次反彈,未再同房。另腰酸改善,神疲乏力較前明顯好轉,大便同前。溫陽有效,當繼續用之,加紅景天15 g、絞股藍30 g益氣健脾。因患者訴奔走就醫不便,故予14劑,服藥同前。囑其放松心情,無需恐懼,繼續適度性生活。
2020年10月20日四診。訴服藥第9天起,腰酸已無,至今未見,乏力改善明顯,勃起硬度達到滿意狀態,期間性生活4次,時間穩定在4~7 min。前癥基本恢復正常,精神狀態亦明顯提升。前方再進7劑,服藥同前,囑其平日可用生曬參泡水,每月可進食當歸生姜羊肉湯(當歸15 g、生姜10 g、羊肉250 g)1~2次,改善體質。后未再復診。
按:陰莖的生理性勃起需要健全的陰莖組織結構、完整的神經傳導通路以及充足的動脈充盈壓三個必須條件。崔師常言,中醫論治陽痿重視氣血,與現代醫學觀點具有一定吻合性。中醫之氣,運行脈內,具有調控臟腑、器官及組織功能的作用,同時具有維系機體各組織和器官之間聯系的中介作用,在陰莖勃起中起到神經傳導的角色;而血行脈內,受氣之推動,達于各處,陰莖海綿體組織中的陰血充備則勃起堅硬,故相當于充足的動脈充盈壓,因此陽痿的治療當重視氣血的調理,如對氣滯血瘀者疏肝行氣活血,氣血虧虛者健脾益氣養血等。本案患者,陽痿、早泄并見,雖癥狀不同,但結合面色無華、容易疲勞、手足不溫、大便稀溏等,認為存在陽虛、氣血虧虛等病機,因此當以溫補脾腎以助陽、化生氣血為要,氣血充盛,則陰莖血流充足,勃起堅硬;且脾氣充足能使腎氣旺盛,精關得固,精泄延遲。治療上予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其中桂枝、生姜溫陽益氣,白芍斂營益陰,生姜、大棗、甘草健脾補中,龍骨、牡蠣攝納陽氣、封藏精室,補斂相合,則中焦脾胃得健,下焦精關得固。且龍骨、牡蠣重鎮安神、暢達情志,能夠改善陽痿、早泄患者自信心受損、情志焦慮等癥狀。崔師健脾補虛善用絞股藍,常用至30 g,認為此藥有效成分的分子結構與人參具有很大相似性,且價格較人參低,益氣健脾效果顯著;另喜用仙鶴草30 g,補虛、收斂兼顧,既可斂氣血而固精關,又有助于虛弱狀態的改善。
桂枝加龍骨牡蠣湯是臨床常用而且效果顯著的經方之一,古代醫家對本方的方證病機具有不同見解,主張從心腎不交、肝腎陽虛、中焦脾虛不同角度解釋經方方證的病機內涵,內容較為豐富。崔師臨證善用桂枝加龍骨牡蠣湯治療男科疾病,融合前賢所述,認為陰陽兩虛、營衛不和是方證的病機根本,凡男科病屬于陰陽兩虛之心腎不交、肝腎陽虛、中焦脾虛者,多能以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化裁治療。同時,崔師總結出藥味不改、舍劑量而取配比、兼顧男科疾病特點的用方心得,并根據氣血陰陽虧虛和主治病癥的不同,確立化裁用藥。崔師謹守病機,不拘一證,將“失精”的范疇拓展到精關不固之早泄、精氣血匱乏之陽痿等男科雜病,使得經方在男科中的運用得到了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