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嘉興
兩年半以前,一名叫邵新銀的餓了么騎手在送餐途中發生了嚴重的交通事故,經醫院和律師評估可能構成9級傷殘。然而,時至今日,他還沒有獲得一份受法律認可的工傷認定,也沒有拿到工傷賠償。
邵新銀是中國數百萬外賣騎手之一。平日里,他們穿著藍色、黃色或其他顏色的工裝奔走在大街小巷,撐起了外賣行業超過6000億元的市場規模。但當意外發生,這些公司卻近乎隱形,騎手們的維權之路舉步維艱。
邵新銀的故事并非孤例。僅代理本案的北京致誠農民工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以下簡稱“致誠”),過去2年里就接到了多起同類案件。這些案件有一個共性:騎手與很多公司關聯,但很難確定到底與哪一家存在勞動關系,雇用騎手的平臺并不在這些關聯公司當中。
在司法實踐中,勞動者想要維權,第一步就是要進行勞動關系的認定。邵新銀們面臨的,就是連這第一步都走不下去。
騎手為誰工作似乎一目了然,他們的工服、使用的軟件都明確給出了答案。然而在法律層面,認定勞動關系需要明確多個因素,如勞動者是否受用人單位的勞動管理、勞動者是否從事用人單位安排的有報酬的活動等。從法律安排上看,外賣巨頭確實和騎手沒有直接關系,他們不直接參與騎手的考勤等管理,不負責騎手的工資發放、社保和個稅繳納。
致誠為此做了一項調研,分析了自外賣平臺出現以來,所有與騎手認定勞動關系有關的1907份司法判決。調研顯示,這些外賣平臺被認定為用人單位的比例僅為0.32%。
這樣的結果是通過一系列外包實現的。以邵新銀為例,餓了么將配送業務外包給了迪亞斯公司,根據迪亞斯公司在法庭上的說法,這項業務隨即外包給了太昌公司,即邵新銀實際上可能是在為太昌公司工作。與此同時,迪亞斯公司、太昌公司以及其他兩家公司都曾為他發放工資或繳納個稅。
通過外包的操作,餓了么成功地在法律上與邵新銀無關了。可在事實層面上,仍然是餓了么在遙控數以百萬計的騎手奔波在大街小巷,制定有關考勤、工資的規則。多名律師均表示,這樣的操作是合法的,且并不罕見。例如,很多企業都會將食堂、保潔、安保等工作外包給專門的公司或機構,他們也的確更擅長、并能以更低的成本完成這些工作。
餓了么與美團并非從一開始就使用外包模式。在2015年底之前,餓了么與美團大多直接與騎手簽訂勞動合同,直接向他們發放工資,為他們繳納社保,甚至免費提供電動車、衣帽等裝備。之后,出于降低經營成本等考量,他們將麾下的騎手盡數外包。
在致誠的主任佟麗華看來,“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系統”,目的就是撇清自己的責任,這樣出現糾紛、意外傷害等問題時,他們便無需為騎手負責。騎手不再是公司沉重的人力成本“負擔”,這符合當前很多互聯網公司“講究輕資產,追求高毛利、邊際效應”運作的邏輯,更容易獲得投資者的青睞。
“之所以說是精心設計,是因為他們不僅達到了目的,而且在現行法律體系下,我們挑不出一點毛病。”佟麗華解釋道,“相當于是鉆了法律的空子。這種模式對外賣平臺有百利而無一弊,但對騎手而言,其權益保障卻正在悄悄地大幅度減弱?!?/p>
拋開動機,外賣公司的這一行為在客觀上也加大了騎手的維權難度。當意外發生,騎手面對的是一長串公司,該與哪家公司進行勞動關系認定?問題不再像2016年以前有一個清晰的答案。
騎手遭遇意外的概率有多高?目前還沒有公開的權威數據。根據上海市公安局交通警察總隊公布的數據,2017年上半年,涉及上海市送餐外賣行業的傷亡道路交通事故共76起,全年餓了么與美團共有3名騎手因此死亡。餓了么與美團公布的數據顯示,在上海工作的騎手約占全國騎手總數的6%,也就是說,當年全國可能有至少50名騎手死于交通事故,發生傷亡道路交通事故超過2500起。這還是幾年前的數據,這幾年里,全國全年外賣總體訂單量已經從約70億單增長至約170億單。
最初負責邵新銀案子的律師張志友表示,他和同事都很難判斷邵新銀的勞動關系屬于哪家公司,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在勞動仲裁時一家一家試。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勞動仲裁的流程與訴訟很接近,需要提交材料,等待開庭。順利的話,勞動仲裁要經歷數月。企業即使在勞動仲裁中敗訴,可以去法院打官司。這還只是嘗試與某一家企業拉鋸的過程。如果涉及的公司多,整個流程走完所需的時間是數年,對騎手來說費時、費力、費錢。
等這場馬拉松式的訴訟終于走到終點,法院終審判決騎手勝訴,應獲補償,騎手還可能遭遇執行難的問題。一些與騎手相關的外包公司注冊資本極低,在嚴重事件發生時,公司自身都面臨存續問題,無法保障騎手的基本權益。
致誠調研時發現,天眼查平臺上904家有注冊資金數據的相關公司,84家注冊資金低于50萬元人民幣,553家未進行實繳。此外,已有163家公司的經營狀態顯示為注銷或吊銷。例如,2020年12月,重慶法院曾判決當地兩家外包公司支付其所管理的85名騎手的雙倍工資等報酬,可它們的注冊資金僅為15萬元和100萬元,在判決后都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未履行比例達99.9%。
佟麗華不理解,從樸素的公平正義的角度出發,當一名勞動者發生意外,不管中間有多少家公司、法律關系多么復雜,總應該有一家公司該為此負責。佟麗華更無法接受,這些外包公司其實只是“傀儡”和“皮包”,作為規則制定者的外賣平臺竟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置身事外。
現在的外賣騎手工作模式大致分為兩種,專送和眾包。邵新銀是前者,即騎手被統一管理,有明確的每日工作時間和每月工作天數,并接受系統的強制派單;后者沒有這些約束,想接單時就接單,沒有系統強制派單,往往需要自己搶單。
眾包騎手因為工作相對自由、不受用人單位的勞動管理等特點,一般不被法官認為與公司存在勞動關系,這意味著他們不被認為是勞動法意義下的“勞動者”,作為勞動者的權益得不到保障。如果發生工資、社保、離職等糾紛時,他們不受勞動法的保護。工作中發生意外事故,也無法依照《工傷保險條例》得到補助,無法得到工傷醫療待遇,獲得誤工費、傷殘津貼等補償。
佟麗華說,基本上只有在他們出現嚴重事故時,法院才可能會穿透整套法律安排,確認他們的勞動關系。也有公司利用認定勞動關系的準則,在專送騎手入職時要求其簽訂承攬協議、合作協議或兼職協議,這些操作都可能導致法院直接認定雙方不存在勞動關系。
餓了么和美團開始招募眾包騎手分別是在2015年10月和2015年12月。2019年,餓了么配送業務專家稱,蜂鳥專送和蜂鳥眾包在整個蜂鳥體系里面各占50%的比重。國際勞工組織在2020年底發布的工作報告顯示,美團外賣用工中眾包占比60%。這意味著,為兩大外賣平臺工作的騎手中,超過半數處在難以被認定勞動關系的境地。
在佟麗華看來,眾包騎手與公司之間不應該被認定為只有民事責任關系?!皬慕洕蟻碚f,他們對公司有極大的依賴性,很多人可能只為某一個平臺工作,工作時間也不比專送騎手少。但在發生勞資糾紛或意外事故時,他們的權益卻很難得到維護?!?/p>
一名眾包騎手說,眾包這種形式看似自由,實際卻通過工資計算規則變相迫使自己高強度勞動。他介紹,平臺會不定期推出“激勵計劃”,如果每天或每月只送少量單,每單的收入很低;如果能完成計劃所要求的送單量,每單的收入會大幅提升。但要達到要求,工作時間可能和專送差不多,而且“好單”往往會優先派給專送騎手。
曾在致誠工作多年的律師時福茂也對現狀不滿,平臺利用外包達到了去勞動關系化的目的,外包企業還可能存在中間盤剝騎手利益的行為。但他認為,眾包騎手與公司被認定為勞動關系也不合適,“至少在目前的法律框架下,它不完全符合認定勞動關系所需要的條件。這種用工形式也確實與標準的、傳統的勞動關系不同。隨著時代的發展,立法需要及時跟上,與時俱進?!?/p>
為了應對這種“既不完全符合傳統勞動關系的認定、又不是平等主體民事關系”的用工模式,2021年7月16日,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等8部門聯合發布《關于維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提出了“不完全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的概念,嘗試賦予其部分勞動者基本權利,如最低工資標準、社會保險等。但是,這種關系如何界定,具體享受怎樣的權利,仍需進一步解釋和說明。
在佟麗華心中,農民工是一群文化程度相對低的弱勢群體,他們也是最需要法律“急診”“專科”服務的。雖然那些被欠的薪水可能還沒有打官司的成本高,但他仍然要打,“他們在錢里融入了感情,那不僅是經濟利益,更是尊嚴,是正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