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姍
重慶市渝中區人民檢察院,重慶 400010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項新型的法律制度,它由懲辦與寬大相結合以及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逐步演變而來,是為落實‘坦白從寬’政策所作的制度安排?!薄疤拱讖膶?,抗拒從嚴”是我國一貫秉承的刑事司法政策精神,是在獲取口供時向犯罪行為人宣傳教化的重要內容。就如陳衛東教授所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充分體現刑事政策精神的制度樣本”。[1]該刑事司法精神在我國《刑法》《刑事訴訟法》中以法律條文予以明確,在司法實踐中以“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予以保障,如今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具體案件中予以貫徹落實,體現了我國刑事司法制度的不斷演變和進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必要性和價值性體現在四個方面:一是及時有效懲罰犯罪,維護社會穩定的需要;二是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加強人權司法保障的需要;三是優化司法資源配置,提升司法公正效率的需要;四是深化刑事訴訟制度改革,構建科學的刑事訴訟體系的需要。[2]本文主要從加強人權司法保障,確保被追訴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角度進行論述。
為了保證被追訴人在充分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法律后果的前提下自愿認罪認罰,2020年8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印發了《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辦法》(以下簡稱《辦法》),規定了提供有效法律幫助的制度: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為確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法律后果,自愿認罪認罰,沒有辯護人的,由值班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申請變更強制措施等方面的幫助。在刑事案件中,被追訴人大多數是法律知識的欠缺者,既是刑事實體法的“外行人”,又是刑事訴訟程序的“陌路人”,面對司法機關的“強勢”追訴,明顯屬于“弱者”。為彌補被追訴人的先天不足,防止被追訴人“盲目”被動認罪認罰,確認其自愿認罪認罰意志表達的真實性,確保從寬處理具備真實可靠的理性意志基礎,為被追訴人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必不可少。
重罪,顧名思義,就是重大罪行。《刑法》規定了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八種重大犯罪行為,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周歲的人犯此八種重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從犯罪行為侵犯的客體、犯罪行為惡劣程度區分輕罪和重罪,具有一定的法律依據和現實意義。此外,科以刑罰的輕重也能反映出犯罪行為的惡劣程度、社會危害大小和犯罪行為人危險性的大小,以可能判處的刑罰輕重區分輕罪和重罪也具有一定的現實可行性。根據司法經驗,判處五年(不含本數)以下有期徒刑案件占基層的絕大部分,五年(含本數)以上有期徒刑的案件是少數的重罪案件。綜上,筆者認為,重罪案件是指八種重大犯罪、嚴重危害國家安全、實施暴力恐怖行為和可能被判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執行刑)的案件。
實現刑罰預防、修復社會關系、彰顯寬恕精神、體現刑罰謙抑,是認罪認罰從寬的實體法根據。[3]認罪認罰從寬的實體價值不僅體現在輕罪案件中,對重罪案件更是具有現實的預防、愈合、寬恕功能。犯重罪行為人對國家、社會、他人可能存在極大的不滿,給社會或他人造成了較大的傷害,社會關系破裂急需修復。認罪認罰從寬,既能促使犯罪行為人真誠悔過以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又能彰顯寬恕精神體現刑罰的謙抑,更有利于社會關系的修復,緩和社會矛盾。
重罪案件中,被追訴人可能被判處高刑罰,這意味著被追訴人一旦認罪認罰,自我辯護的空間相對縮小,將面臨“嚴厲”的制裁。所以,被追訴人更加迫切需要獲得有效的法律幫助,充分認識認罪認罰的行為性質和法律后果,了解指控的犯罪事實包括立功、自首等影響罪行輕重的情節是否準確,判斷量刑建議是否準確妥當、從寬幅度是否最大化,明確選擇何種程序更加利己。只有在法律幫助人的“提醒”下,被追訴人才能“精準”分析,理性作出是否認罪認罰的決定。
被追訴人獲取法律幫助的兩種途徑:一是委托(指定)辯護律師,二是指派值班律師。受委托(指定)的辯護律師因其特殊的訴訟地位,與被追訴人存在密切的經濟利益關聯,能夠最大限度地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利益,最大程度地為其釋法說理,告知認罪認罰的行為性質、可能產生的法律后果、程序選擇的意義,幫助其理性判斷作出最有利的選擇。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委托(指定)辯護律師比例過低,值班律師乃是被追訴人獲取法律幫助的主要輔助人。值班律師制度正是為了解決此種現象,緩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委托(指定)辯護律師的比例過低與被追訴人法律知識欠缺、自我辯護能力較弱需要法律專業人員提供幫助的矛盾,最大程度保障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中的權利應運而生的。根據有效辯護理論,律師所提供的法律幫助應當具有實質價值,而非流于形式。[4]但是值班律師的訴訟定位是法律輔助人,其提供法律幫助的被動性、單方性和有限性等先天不足,決定值班律師發揮的法律幫助作用總體不如委托(指定)的辯護律師。因此,如何保障被追訴人能夠獲得“有效”的法律幫助,如何使值班律師有效地發揮法律輔助人作用,是下文探討的重要內容。
1.不享有閱卷權。值班律師是否享有查閱案卷的權利在實踐中并不明確,實踐中大多數地區對此持否定態度。[5]由于值班律師不享有辯護律師的閱卷權,無法通過閱卷全面了解案情,無法獲悉影響定罪量刑的有利或不利的證據,甚至在見證簽署具結書前,值班律師對被追訴人的犯罪事實和量刑情節“一無所知”。閱卷權的缺失,導致值班律師無法客觀了解案件事實全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是否符合客觀情況難以進行判斷,無法向被追訴人提供準確的量刑意見,只能“同意”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在具結書上簽字見證。
2.不享有會見權。值班律師的法律輔助人地位決定了其提供的法律幫助是單方的、被動的。值班律師是否享有與辯護律師同等的會見權,值班律師是否可以主動會見被追訴人,被追訴人提出會見值班律師是否需要司法機關同意,目前都缺乏明確的法律規定,也是爭議的內容。值班律師能否與被追訴人進行直接有效的信息交流,對了解被追訴人的“自愿性”程度,確保釋法說理效果具有重大影響。由于值班律師會見權的界定模糊,導致在司法實務中難以把握操作,使被追訴人難以面對面直接從值班律師獲取有效的法律幫助。
3.在場見證流于形式。在司法實踐中,由于值班律師閱卷權和會見權的缺位,致其無法全面了解案情,難以為被追訴人提供全面準確的咨詢,無法有效幫助被追訴人與檢察機關進行認罪或量刑協商,見證往往成為“走過場”。另外,由于有限的值班律師力量與繁重的案件數量存在矛盾,值班律師往往缺乏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全程參與司法機關與被追訴人的協商過程,只能在簽署具結書時在場見證,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的力度較弱。如C市Z區檢察院確定一周四天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每日最多可辦理三十余件認罪認罰案件的具結,但是值班律師人數有限只能匆忙“應對”,難以做到每起案件都全程見證,只能簡單參與簽署具結書環節的見證。
4.主動性不強被動幫助。值班律師依附于認罪認罰程序而存在,與司法機關存在一定的微妙關系,與被追訴人利益關切度不夠密切,導致其主動提供法律幫助的積極性不高。值班律師為被追訴人主動進行釋法說明情形較少,即使被動向被追訴人提供的法律意見也比較局限,更遑論主動向檢察機關進行量刑磋商。如C市Z區檢察院辦理的認罪認罰案件中,值班律師很少主動就被追訴人的犯罪事實認定和量刑情況與檢察機關進行溝通協商,即使檢察機關詢問值班律師意見時也基本都是“默認”同意。
在面對強大的司法機關時,重罪案件被追訴人囿于法律知識欠缺和對案件事實證據掌握甚少的不利因素,處于明顯的弱勢,難以與司法機關進行有效“抗衡”,即使內心不愿意認罪認罰,但是迫于司法機關的“壓力”,和擔心受重刑恐懼心理的影響,而“心甘情愿”認罪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被追訴人為了增加“籌碼”,增強“對抗”力量,只能依靠值班律師這“第二雙眼睛”幫助了解案情。只有賦予值班律師一定的閱卷權,由值班律師用法律專業的視角審查全案證據,了解真實案情,幫助被追訴人理性判斷被指控的犯罪事實是否符合真相,量刑建議是否最大利己,由被追訴人自主選擇是否認罪認罰,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值班律師和辯護律師的訴訟地位不同,值班律師不是獨立的訴訟人,不能脫離被追訴人行使辯護權,賦予值班律師的閱卷權應與辯護律師有所差別,以符合值班律師法律輔助人的訴訟身份。
充分的信息交流,面對面的意見交換,才能保證值班律師直觀了解被追訴人的訴求,為被追訴人提供全面的法律咨詢。因此,會見權的完善,特別是賦予值班律師主動會見權,對重罪案件的被追訴人獲得切實有效的法律幫助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重罪案件被追訴人無法預知未來可能被科以何種重刑,因未知產生的恐懼心理被放大,導致對司法機關的畏懼加深而不敢表達真實意愿。值班律師的會見可以減輕其焦慮和恐懼,使其恢復內心自信,敢于直面司法機關,將內心是否自愿認罪認罰的意愿表達出來。更重要的是,值班律師當面會見,能夠詳細地為其解疑釋惑,告知其認罪認罰的行為性質和法律后果,幫助其遵從內心作出“正確”的選擇。筆者認為,可以賦予值班律師會見權,包括值班律師主動提出會見和依被追訴人申請接受會見兩種權利,會見享有的權利和應遵守的義務與辯護律師相同。與此同時,應當提前告知被追訴人享有會見值班律師的權利,提前告知值班律師可以主動會見被追訴人,為會見預留足夠時間和空間,確保會見權不是空中樓閣,具有現實操作可能性。
為了保障值班律師在場見證的有效性,切實為重罪案件認罪認罰被追訴人提供利己的法律意見,幫助被追訴人作出理性的選擇,應當賦予值班律師參與被追訴人與檢察機關認罪認罰協商的權利。值班律師應當向被追訴人明確告知認罪認罰的行為性質和法律后果,為被追訴人解答法律適用上的疑惑,或協助被追訴人與檢察機關進行量刑協商,確保被追訴人是在“心服口服”的情況下簽署的具結書。為了使在場見證不流于形式,一要充實值班律師總體力量,二要專門設置重罪案件的值班律師,給予重罪值班律師足夠的時間和精力見證協商全過程。此外,為了確保值班律師的真實參與,可以要求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訊問筆錄中簽字見證,保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供述的自愿性和真實性。
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主動性不強有以下原因:一是案多人少的矛盾導致值班律師難以主動為每個被追訴人提供詳盡的釋法說理;二是值班律師的收入低于辯護律師,收入差距的不平衡極大影響了值班律師的積極性;三是值班律師由司法行政機關指派并非受被追訴人委托,為了避免與檢察機關產生“沖突”,一般傾向認同量刑建議;四是部分值班律師本職并非刑事辯護,因為“不專業”故不敢主動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針對上述原因,筆者認為應當充實值班律師力量,施行激勵政策,明確權利義務,以提高值班律師的主動性和積極性。具體而言,一是司法行政機關,應當根據當地實際案件數量為司法機關指派足額的值班律師,而且應當優先選派業務素質強、職業道德高、有一定刑辯經驗的律師擔任值班律師;二是完善值班律師的職業保障,除了支付與工作量相匹配的薪酬,還應當建立科學的考評機制,以此激勵值班律師的積極性;三是盡快明確值班律師的職責范圍和權利義務內容,對違反職責的值班律師實施一定的懲戒;四是提前告知值班律師被指派于哪起重罪案件,為誰提供法律幫助,保證其有足夠的時間會見被追訴人,向其提供法律幫助。
隨著試點的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日趨成熟,需要完善有關立法,從立法層面明確值班律師的訴訟地位、規定值班律師享有的權利和應負的義務,特別是需要將值班律師的閱卷權、會見權、在場見證權以法律的形式予以明確。與此同時,完善相關配套制度設計,對值班律師介入認罪認罰案件,尤其對介入重罪案件的程序,提供法律幫助的方式和內容,進行更加全面詳盡的規定,使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確保被追訴人獲得最有效的法律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