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 贈
互聯網的出現既是人類技術發展史上的一次革命,也是人類社會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件。在不斷改進和優化的過程中,互聯網憑借自身的特性和優勢,不但建構起一個全新的秩序,而且自成體系,甚至可以與現實世界分庭抗禮。然而,網絡空間一直缺少一種共守的價值理念和共循的倫理規范。在這里,時空界限變得日益模糊,人們實現了不同程度的“脫域”,原有的生活場景也隨之被打亂,社會以社群的方式“再部落化”,線上和線下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分野。在傳播領域,由此產生一個突出現象:一方面,傳統的輿論場日漸式微,紙媒門可羅雀,廣播電視備受冷落;另一方面,以社交媒體為代表的網絡新勢力攻城略地,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力。但它在開疆拓土之際,也將新聞專業主義長期奉為圭臬的“真相”拋之腦后。于是,“后真相”應運而生。事實上,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后真相早已存在,而相關研究也開展多年。 20世紀90年代,“后真相”問題進入學者們的視野,并逐漸從政治領域向日常生活以及新聞傳播領域擴展。隨著世界經濟、政治、社會的發展,世界上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變化印證了這樣一個論斷——全球已進入后真相時代。
“后真相”作為介于真相與謊言之間的“第三類陳述”,模糊了受眾的情感與事實之間的界限,導致真相被異化。“后真相”現象雖早已存在,但以“時代”冠之,必有其內在邏輯。探尋后真相時代的出場邏輯和特點,是準確把握誘發倫理失范現象和重建網絡空間秩序的前提和基礎。
1992年,史蒂夫·特西奇(Steve Tesich)率先使用了“后真相世界”①Steve Tesich, “A Government of Lies”, The Nation, Vol.254, No.2, 1992, pp.42-46.一詞,借以批評美國政府隱瞞真相,讓公眾生活在不正常的輿論生態中。 2004年,拉爾夫·凱伊斯(Ralph Keyes)正式提出“后真相時代”②參見Konrad Niklewicz, “We Need to Talk about the EU: European Political Advertising in the Post-truth Era”, European View, Vol.16, No.1, 2017, pp.177-179。的概念,指出這是一個既有真相和謊言,又充斥著既不是真相也不是謊言的模棱兩可說辭的時代。 2010年,大衛·羅伯茨(David Roberts)提出“后真相政治”③參見Jane Suiter, “Post-Truth Politics”, Political Insight, Vol.7, No.3, 2016, pp.25-27。的概念,認為當代政客借助媒體力量左右事實真相,使得公共輿論與新聞議題完全偏離正義精神與公共利益。
從學理而言,后真相并非拋棄事實、罔顧真相,其特殊之處在于它所指的真相既不完全客觀也不完全虛構,而是一種似是而非、真假難辨的狀態,也被稱為“第三種現實”。第三種現實的大量存在,既是后真相時代出現的直接原因,也是后真相時代來臨的重要標志。所謂后真相時代,就是充斥著大量第三種現實(后真相)的一個時代。我們可以從構成和層次兩個方面,考察后真相時代的誕生。
一方面,從構成來看,首先,后真相包含真相,即“客觀事實”。在傳統意義上,真相有且只有一個。不過,由于社會環境的不斷改變、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以及認知主體的日益多元,人們對真相的理解越來越趨于個性化判斷,真偽優劣的邊界日益模糊。真相一旦缺少了唯一性和標準性,也就降低了科學性和準確性。④比爾·科瓦齊、湯姆·羅森斯蒂爾:《真相:信息超載時代如何知道該相信什么》,陸佳怡、孫志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 社2014年版,第14頁。其次,真相之所以能變為后真相,離不開主體價值觀念和既有社會規則的參與。這是因為個體生活在群體中,每個群體都有各自的社會文化規則,并以此引導群體成員對外部世界的感知。于是,外部世界在各自的頭腦中形成被虛構的影像,而每一幅影像又必然帶有群體的某些認知特點。⑤Elliot O’Donnell、劉學蔚:《否思“后真相”:基于李普曼輿論學視角》,《新聞與傳播評論》2020年第3期,第5—14頁。結果就是人們對真相的判斷逐漸從“符合事實”轉向“社群真知”。
另一方面,從層次來看,對后真相的理解:一是源于微觀角度的觀察,可稱之為后真相現象,著重探討“真相”的內涵與外延;二是來自宏觀角度的把握,可稱之為后真相時代,⑥“后真相時代”一詞雖然已被學術界廣泛使用,但并非所有研究者都認同這一說法。如荊學民認為,后真相只是一種社會現象, 冠以時代顯得“浮夸和急躁”;“后真相時代”只是一種思潮,是非理性要素沉渣泛起、政治“異象”興風作浪、媒介傳播 推波助瀾的結果。參見荊學民:《走向傳播深處:“后真相時代”思潮的哲學檢討》,《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第 106—113頁。著重探討從真相到后真相的生成條件、影響及特點。就生成條件而言,學術界普遍認為,能以“時代”冠之,最直接的原因是互聯網的應用和普及。互聯網首先是一種技術,技術賦權導致信源的多樣化。伴隨各種新興媒體的異軍突起和發展壯大,受眾在更大范圍內成為“傳聲筒” “麥克風”,從而一舉打破以往主要由傳統媒體和社會精英掌控話語權的局面。這無疑為普通人提供了更多表達觀點和施加影響的機會。與此同時,互聯網又是一種理念。互聯網的技術結構決定了價值內核和精神追求,即平等、去中心化、多元。它注重以人為本和用戶體驗,強調換位思考。尤其在算法驅動下,信息被點對點地傳送到高度分眾化的目標群體,極大滿足了用戶的個性化需求。由此,公眾的自我效能感大大提升,表達欲和表演欲也被充分激發出來。一言以蔽之,互聯網的硬技術及其包含的軟價值,為第三種現實的涌現創造了條件。可以說,沒有互聯網就沒有后真相時代。
后真相時代的出場及其運行有特定的邏輯。從表面看,它是人們借助網絡特性,將情感和道德的催化作用凌駕于事實的結果。但有學者指出,假如“后真相”對理解當下具有癥候學意義,那么,它所表征的就不應該僅僅是某個事件及后果,而必須指認出今天社會的歷史性存在所發生的重大變化。⑦汪行福:《“后真相”本質上是后共識》,《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4期,第14—16頁。后真相時代的出場至少包括權力邏輯、技術邏輯和資本邏輯。
第一,權力邏輯造成階層分化,誘發社會對立情緒,使得公平正義成為重要議題。當前,我國正處于深刻的社會轉型期,經濟結構的變革帶動社會結構的深刻變化,在催生新的社會階層的同時,既有的社會階層結構也在市場機制作用下,朝著多元多層化方向發展。社會階層的分化固化不可避免引發社會不同群體之間的摩擦甚至對立。由于正常的表達渠道受阻,或限于自身維權意識和維權技能的欠缺,弱勢群體的利益表達常常以非制度化的方式呈現出來。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普通民眾對傳統精英社會秩序的不滿,即對其“意義建構”壟斷權的不滿。媒介的一個重要屬性恰恰就是建構和傳達意義,①常越:《后真相時代:民眾意義建構的開端》,《視聽》2018年第9期,第16—17頁。因此,它也受到了特別關注。其中,互聯網作為時下最流行的媒介,為社會公眾表達訴求、伸張正義提供了一個便捷、廉價的平臺,故而成為弱勢群體和底層群眾的一個重要選項。然而,并非所有的訴求表達都合乎法律、合乎道理,也并非所有的聲音都能得到回應。于是,渲染、夸大、嘩眾取寵,通過受眾的共情力、同理心迅速引爆輿論,成為許多信息制造者的習慣套路和常規模式。不可否認,這有助于增加話題或主題的公共性和社會性,內含維護公平與正義的初衷,卻也背離了實事求是的基本準則。
第二,技術邏輯催生網絡情感共同體,情緒發泄甚于理性參與,以致真相被隱匿。社會性是人的基本屬性,尋求身份認同貫穿人類社會生活的全過程。在信息渠道有限、社會開放度不高的條件下,人們往往受物理空間的限制,天然地形成以血親關系、工作關系、鄰里關系為紐帶的社會共同體。他們在物理空間中獲得身份的認同和自由的實現。然而,隨著互聯網的出現和普及,網絡虛擬空間迅速集聚大量網民,逐步形成網絡社群。與傳統的以血緣、業緣、地緣為基礎的社會共同體不同,網絡社群則是以興趣、愛好、認同為核心的共同體。這就決定了身處網絡社群的群體追求是情感的共鳴和價值的認同,換言之,網絡社群成為“情感共同體”。相對于社會共同體,“情感共同體”更追求立場的一致、情感的共鳴,而理性與真相則屈居次位。一旦有引爆網絡的事件出現,身處“情感共同體”中的群體,情緒發泄甚于理性參與,使得真相在情緒的裹挾中進一步沉陷。
第三,資本邏輯合謀技術賦權,社會行動的利益取向甚于價值取向,以致自然情感被工具化。過去由于政治權力集中、精神文化束縛、行動空間局促,人們表達的機會、內容、形式以及影響范圍始終有限。但是,網絡媒體的出現為滿足人們的這種需要提供了載體條件。更重要的是它憑借開放、共享的優勢,徹底實現了對權威專家的“祛魅”。與此同時,受眾的關聯信息變得日益多元和廣泛,受眾也一改先前單向、被動地接收和接受,主動參與到信息閉環的營造中。他們以自我需求為中心,尋找和選擇所需的信息,并試圖用自己(或某社群)的道德標尺和情感經歷去度量別人,而并不太在意其中的價值和所承載的意義。信息技術在提供話語平權的同時,也成為一些人牟利的重要載體。互聯網經濟推崇“流量為王”“流量創造價值”,通過不斷擴充受眾數量,形成“粉絲經濟”“注意力經濟”。在此背景下,一些網絡媒體不斷“創新”傳播方式和傳播內容,并根據受眾心理,有針對性地生產和編制各種信息產品,甚至為了博取眼球,常常以講故事的形式和煽情夸張的手法,賦予其震撼人心的沖擊力,從而引發受眾的情感共鳴。技術賦權與資本邏輯的合謀,助推“后真相”時代的到來。
后真相時代是各種因素錯綜交雜的產物,其典型表現為反轉。這個特點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對問題的討論逐漸脫離事實本身,成為單純情感和道德方面的說教和爭吵;②Richard Ohman, Selling Culture: Magazines, Maikets, and Class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London: Verso Press, 1996.二是后來的真相與之前認知大相徑庭甚至完全不同;三是真相之外引出新的事實,進而成為否認前論的依據和證據。在蘭德公司的表述中,這種現象被稱為“真相衰落”(Truth Decay)。它具有四個要素:首先,對事實及其分析性解釋的分歧越來越大;其次,事實和意見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再次,超越事實的意見和個人經驗的數量及影響力相對增加;最后,對包括政府和新聞媒體在內的以前受到尊重的事實信息來源的信心下降。①Michael D.Rich, Jennifer Kavanagh, “‘Fake News’and ‘Truth Decay’ Threaten America.How can We Revive Respect for Facts”, USA TODAY, Jan.16, 2018.概言之,它就是情感主導真相、論點高于事實。盡管這種現象由來已久,但它從未像今天這個時代一樣如此顯著、有標志性、有影響力、有關注度,以致被稱為“后真相時代”。
網絡倫理源于現實,但它又不是簡單的移植和嫁接。相較于現實,網絡的最大特點在于隱匿。因此,倫理在新的場域下失去原本依托的法制約束和道德自律,逐漸游離而單獨存在,形成了虛擬空間中特有的倫理失范,并導致了嚴重后果。
虛假信息從來都不是稀缺品,互聯網時代信息的爆炸式生產和裂變式傳播,更為虛假信息的制造和擴散提供了助力。網絡虛假信息不僅種類繁多,而且花樣百出,從一般公民的日常生活到公眾人物的生老病死,從便宜的日用百貨到昂貴的古玩字畫,從普通的社會宣傳到重大的軍事行動,可謂無處不在。各類網絡謠言更是見縫插針,真真假假,難以辨別,尤其在發生天災人禍和重大事件時,愈發狂飆突進,甚至給人們的生產生活造成嚴重影響。有報告指出,“后疫情時代,老年人線上‘移民’提速”,“在熱度排名前100的網絡謠言中,新冠疫情類占32%”,“單次謠言平均存留時間約5.3天,‘老謠新傳’現象明顯”,因此,“網絡謠言治理是構建社會誠信體系的題中要義。要讓網絡謠言治理成為一劑‘信任疫苗’”。②《壓實網絡誠信平臺責任》,https://politics.gmw.cn/2021-07/18/content_35002244.htm。
網絡信息真假難辨引發社會信任危機。信任是社會穩定的基石。在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變的過程中,信任危機已經若隱若現。網絡倫理失范正是這種危機的反映,反過來它又雪上加霜,令本已破損的信任關系更加羸弱不堪。社會信任貶值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社會信任越發依賴公權力的承諾和保障,對“私人”“民辦”的成見并未隨著社會的發展而有所改觀;其次,個體之間的信任度持續走低,個人信用在社會交往尤其是市場交易中,幾乎失去立足之地,獨立于參與者/當事人的第三方不可或缺。在各大網絡平臺和社交網絡中,由于信任異化、信任功能缺失現象凸顯,傳統文化所強調的“言必信、行必果”等價值理念日漸萎縮,其所產生的真空狀態被某些提供相似功能的現象所取代,并呈現三種后果——謠言認同、網絡犬儒主義和網絡民粹式信任,③全燕:《“后真相時代”社交網絡的信任異化現象研究》,《南京社會科學》2017年第7期,第112—119頁。從而無形中增大了公眾的心理焦慮和抵觸情緒,導致人人自危、明哲保身。
信息與通信技術的發展和智能手機的推廣,使得互聯網以前所未有的規模融入公共生活,將更多的組織和個體納入公共空間。在互聯網“流量變現”思維的驅使下,善惡不分,詐騙不斷,如販賣隱私大行其道,隱私難隱成為不爭的事實。泄露隱私的途徑有很多種,如使用手機軟件、點擊網絡鏈接、連接公共WiFi、掃描二維碼、登陸云端、網上購物等。這恰恰為利用隱私實施詐騙提供了可乘之機。不法分子由“廣泛撒網”轉為“靶向出擊”,詐騙成為一門投入少、收益高甚至一本萬利的生意。他們利用通訊工具、互聯網等實施詐騙,犯罪的手法、技術也不斷翻新升級。更有甚者,還把電信詐騙終端設在境外,遙控指揮、遠程接應。
網絡行為的善惡不分導致社會共識減弱。網絡空間此起彼伏的聲音,為各種社會思潮的跌宕和各種主義的競逐提供了便利,而網絡倫理的失范又使得這種跌宕和競逐更加混亂。一方面,意識形態繁榮之下的統一,無論政治的、情感的、社會的,似乎是一個堅不可摧的整體性存在;另一方面,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表面文章盛行,主流價值觀雖不至于四分五裂,卻已傷痕累累。根據人民論壇問卷調查中心的統計,2020年,國內十大社會思潮分別是民族主義、生態主義、網絡民粹、泛娛樂主義、消費主義、文化保守主義、個人主義、實用主義、科技本位主義、國家主義。①人民論壇“特別策劃”組:《2020年國內社會思潮》,《人民論壇》2021年第3期,第12—13頁。在此背景下,尋求最大公約數(無論是利益的抑或認知的)都變得困難重重。可以說,普遍意義上的共識已不復存在,即便真善美與假惡丑的界限也難言涇渭分明,從而不斷加速社會撕裂。
人并非生而向善,需要道德的牽引和法律的規制。然而,網絡空間的開放性和隱匿性,常常會把已經關進牢籠的惡再次釋放出來,把正在休眠的惡重新激活,從而加速人性的異化和扭曲。結果,享樂主義、金錢至上、不勞而獲、低級趣味等充斥網絡空間,美丑標準被顛倒、精英主義被消解、深度思考被去除,不需要負責、不講究奉獻,奉行道德相對主義,將純粹的娛樂進行到底。這是一場大眾文化的盛宴,但也意味著精英文化的消解。在“微博熱搜”“今日頭條”等備受年輕人關注的網絡平臺上,審丑炫丑文化大行其道,娛樂八卦類消息牢牢占據著大部分版面,嚴肅新聞則無人問津。
網絡審美的美丑不辨導致社會偏見加重。如前所述,一方面,信源的日益多元和民間智慧的不斷迸發,使得專家和社會精英的權威日益受到挑戰而不斷削減;另一方面,互聯網的集聚效應和社群化,使得同類觀點能夠迅速集中并形成各自的勢力范圍,從而形成了特定且相對固定的觀察世界與社會的視角。于是,群體極化現象便不可避免。這也就如尼葛洛龐帝所說的關于信息私人定制的“我的日報”,進而形成了桑斯坦所謂的“信息繭房”,認知偏見隨之加深。②K.H.Jamieson, J.N.Cappella, Echo Chamber: Rush Limbaugh and the Conservative Media Establishmen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E.Pariser, The Filter Bubble: What the Internet is Hiding from You, 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 2011.在這個“人人Talk人人Show”的時代,參與者見仁見智,互不相讓,權力的傲慢、知識的傲慢、財富的傲慢,甚至語言的傲慢都大行其道,即便辯論也常常因失去理性而淪為詭辯、狡辯。辯論的勝負被視為真假對錯的主要標準,情感失溫和理性失度成為一種常態。尤其當這種情感被一種集體的力量裹挾時,個體意志就成為集體意識,轉而成為集體的無意識。因此,一種占領道德制高點的優越感和先入為主的偏見甚至誤解便聯袂上演。“貧窮限制了一個人向上的想象力,富貴限制了一個人向下的想象力。”單一立場、雙重標準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價值評判,身邊即世界、所見即全部代替了設身處地和將心比心。
追求利益是人類活動的直接動力。特別是在市場經濟的作用下,人們的主體意識被喚醒,利益意識進一步得到強化并被放大。無論是現實空間還是網絡空間,利益至上成為人們行動選擇的首要價值。但是,利益的過分追逐,勢必會消磨理想的追求,導致社會理想的虛化。
在傳統意義上,對多數人而言,讀書是唯一的出路,沒有什么捷徑可走。互聯網的出現,不僅大大降低了人們在金錢和精力方面的投入成本,而且提供了各種機會和可能,為個人發展帶來了諸多便利,仿佛給每個使用者都安上了一對翅膀,須臾之間便能青云直上。于是,人們有更多的社會選擇,甚至迷失在種種選擇中而不能最終作出選擇。不過,互聯網也有致命的缺陷,即它沒有也難以給出明確的游戲規則和行動邊界。無論志得意滿者還是黯然傷神者,無論赫赫有名者還是默默無聞者,都可以在此天馬行空、任意馳騁。其間,許多人理想喪失、情懷跌落,在自嘲中滿腹頹廢和消極,各種所謂的“傍”“喪”“佛系”層出不窮;許多人總想一夜暴富,希冀以短平快的方式踏入名利場,他們通常不按常規行事,而是靠出格的言行博人眼球,并且樂此不疲。結果,勤勞的雙手、努力的奮斗,常常既抵不過又敵不過一個虛擬的玩偶。與此同時,太宰治、凱魯亞克、布考斯基等人再次受到追捧,成為不少年輕人的偶像,虛擬現實與現實虛擬成為他們最真實的生活寫照和人生態度。于是,治國安邦、齊民濟世的宏大主題讓位于“小敘事”,公益、理想、奉獻被功利、現實、消費所擠壓。許多人漠視思考和創造,沉溺于赫胥黎式“美麗新世界”并流連忘返。
“真相問題本質上是政治問題,而政治問題本質上是社會問題。沒有社會共識就沒有經驗事實的真相。只有一個社會秩序能夠產生出可接受的普遍后果,滿足人們的公平感,產生出必要的社會共識,后真相現象才能得以克服。”①汪行福:《“后真相”本質上是后共識》,《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4期,第14—16頁。然而,在“必要的社會共識”產生之前,我們應該怎么辦?事實上,在后真相時代,無論傳播者、受眾還是傳播媒介,都發生了重大變化,網絡倫理的重建及其實現要依靠三者的角色變化及其關系調整,并從內外環境和條件方面入手。
網絡空間不是法外之地,同樣需要良法善治作為運行的基礎。習近平在第二屆世界互聯網大會上明確指出,“網絡空間同現實社會一樣,既要提倡自由,也要保持秩序。自由是秩序的目的,秩序是自由的保障。我們既要尊重網民交流思想、表達意愿的權利,也要依法構建良好網絡秩序”。②習近平:《在第二屆世界互聯網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12月17日。實際上,為順應網絡時代的新情況新問題,我國已陸續頒布實施了一系列法律法規,對網絡服務提供者、網絡使用者的主體責任和違法行為作出一般性或專門性規定。但總體而言,相關工作仍比較薄弱,尤其在執行過程中,更側重于特殊身份人群(如公務員、黨員干部)的特殊方面(如政治立場、政治思想)。這使得眾多網絡信息發布者盡可能規避政治議題,從而避免觸碰倫理底線,但在其他領域則常常不講原則、屢屢犯禁。為此,需要將部分網絡倫理規范上升到法治層面,以法濟德,雙管齊下。一方面,制定和健全有關信息發布、核實、糾錯以及懲戒的政策法規和體制機制,防止有害和虛假信息的生產、擴散。例如,制定網絡媒體運營管理條例、建立自媒體自查和審核報告制度;對現行法律進行修訂和補充,增加有關網絡倫理的內容。同時,加強信息網絡方面的執法和司法,充分考慮執法的可行性和司法的公正性,不要讓法律成為只有威懾力而沒有執行力的紙老虎。另一方面,建立健全有關信息技術和信息產業健康發展的規章制度,并強化和優化行政監管,在現有行政處罰規定的基礎上,健全失信懲戒制度,完善行業黑名單制度和市場退出機制。
勒龐認為,一切文明的主要動力并不是理性,倒不如說,盡管存在著理性,文明的動力仍然是各種感情——譬如尊嚴、自我犧牲、宗教信仰、愛國主義以及對榮譽的愛。③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馮克利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94頁。網絡空間要實現風清氣正,同樣離不開信念、良知、情懷的支撐。網絡倫理失范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參與者的自制力不足,容易被某些信息誘導或被某種氛圍熏染,繼而成為受害者或施害者。它內含一個基本的悖論:一方面,由于缺少監督,網民可以獲得遠高于現實的自由度;另一方面,正因為缺少監督,才需要網民具有遠高于現實的自制力。然而,自制力從何而來?除了法律的外部監督,主要就是個體的自我約束。為此,道德教育必不可少。這需要構建一個包括政府、社會、家庭、學校在內的四位一體的網絡道德教育體系。其中,政府應加強和改進網絡輿論工作,把握好“時度效”,以大眾喜聞樂見的方式讓宣傳真正入腦入心;通過不同渠道建立與不同領域、不同層次網絡意見領袖的聯系機制,優化議題設置,使他們在一言一行中詮釋和展示網絡道德應有的風貌。社會組織要加強與政府的合作,積極參與政府購買公共服務,將網絡倫理道德建設納入社區日常服務中;同時,公益機構和志愿團體也要適當拓寬相關的服務力度和范圍。學校要加大對網民尤其是青少年網民的“網紀”“網德”教育,致力于形成“慎獨”的道德習慣和道德觀念,自覺抵制不健康、不文明的信息。家庭教育除了關注孩子的外在表現外,要更加注重他們在網絡上的表現,注意細節的培養,從小養成正確使用網絡的規則意識和邊界意識。
網絡道德素養是與網絡相關的素質與修養,包括知識、技能、態度三個層面,即對網絡的認知、運用網絡的技能及使用網絡的動機和目的。簡而言之,它就是現代公民面對和使用網絡時應具備辨識、判斷、選擇信息的能力。網絡信息龐雜,如果缺少基本道德素養,很容易迷失而無所適從。因此,作為一個合格的網民,首要是掌握基本的網絡知識,包括互聯網的性質、特點,網絡信息的內容分類和傳播規律,網絡參與者的類型和分布狀況等。其次,要具備基本的道德辨別力和鑒賞力。日常生活中多學習一些邏輯知識,遇到重大信息時要認真推敲,不盲信、不盲從。這里可以借用科瓦奇和羅森斯蒂爾提出的“懷疑性認知方法”。它的基本流程可概括為六步:第一,我碰到的是什么內容;第二,信息完整嗎,假如不完整,缺少了什么;第三,信源是誰/什么,我為什么要相信他們;第四,提供了什么證據,是怎樣檢驗或核實的;第五,其他可能性解釋或理解是什么;第六,我有必要知道這些信息?①比爾·科瓦齊、湯姆·羅森斯蒂爾:《真相:信息超載時代如何知道該相信什么》,陸佳怡、孫志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 社2014年版,第34頁。再次,掌握基本的法律知識,對來源不明的信息,學會從法律層面進行全面評估,對違反法律法規、公序良俗的內容堅決抵制。最后,要對互聯網秉持正確態度,明白善用利己、亂用害人、錯用誤世的道理。
隨著信息技術的進步和受眾閱讀習慣的改變,無論是傳統媒體還是新媒體、主流媒體,抑或非主流媒體,正面臨越來越多的考驗和挑戰。在這種情況下,走媒體融合之路既是一種趨勢,又是通向未來的一把鑰匙。“媒體融合”由尼葛洛龐帝提出,現在通常指報紙、電視臺、電臺等與互聯網采編作業的有效結合,借以實現集中處理和資源共享,并衍生出各種形式的信息產品,再通過不同的平臺傳播給受眾。從我國媒體發展現狀來看,以“兩微一端”為代表的網絡新媒體已成為絕對主力。要以此為借鑒,深入貫徹媒介融合戰略,推動傳統媒體轉型升級,大力建設新型主流媒體,做到從“相加”到“相融”。充分運用大數據、物聯網、云計算、AI等現代科技,在互聯網平臺建立與用戶相通、以事實為基礎的公共平臺,聚集用戶,增強用戶黏性。②黃建東、葉之寧:《后真相時代的媒介倫理失范與對策研究》,《東南傳播》2019年第11期,第100—101頁。同時,注重協調政府、社會的力量和資源,推動相關部委、地方網信部門、媒體網站互聯互通,各領域專家、廣大網民共同參與,針對網絡謠言、詐騙、“三俗”形成日常聯動和應急管理機制。強化專業記者和理性網民對真相的探求,在反復的辯論、檢驗、糾偏中,強化媒介自律、規范信息傳播、提高公眾素養,更好發揮主流媒體應有的功能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