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璐
王弼是曹魏時期著名的玄學家,去世時年僅24歲,留下了《老子注》《老子指略》《周易注》《周易略例》《論語釋疑》等著作。王弼的注解掃清漢代以來章句之學的煩瑣弊病,打破師說束縛,確立了以義理為主的闡釋之路。王弼通過注解古代經書闡明自己的哲學觀念,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哲學體系。在哲學思想上,王弼主張“以無為本,以有為末”,提出“無”的本體論;在政治思想上,王弼崇尚老子的自然之術,并主張“名教出于自然”,認為《老子》《周易》中所體現的本體是“無”。湯用彤在《魏晉玄學論稿》中說:“王弼為玄宗之始,然其立義實取漢代儒學陰陽家之精神,并雜以校練名理之學說,探求漢學蘊攝之原理,擴清其虛妄,而折衷之于老氏。”〔1〕可見,王弼的思想雖以老莊玄學為主,但同時也是雜糅儒、名、陰陽等諸學的。
兩漢時期讖緯思想盛行,將自然界的偶然現象神秘化,并視為社會安定的決定因素,天道運行與人事被密切地聯系起來。西漢時期的易學,以孟喜、京房為代表,將《易經》中的卦、爻與四時、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五行、人事等宇宙萬事相比附,卦爻的變化可演示乃至占算天道運行。東漢時對《易經》的解說,如劉雅萌所言:“漢儒對《易》之卦象的運用已由對宇宙人事的簡單比附,轉化為對卦象內部結構及其與卦爻辭之間關系的探究。”〔2〕這些解說雖也是推衍象數,是對卜筮的進一步探索,但失于煩瑣。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批評說:“互體不足,遂及卦變;變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彌甚。”〔3〕
但其實,東漢解《易》方法的變化,可以視為對《易經》解讀的內轉。董春在《王弼易學的經學前見與義理新意》中,將兩漢經學分為象數占驗派和象數注經派,認為東漢時以鄭玄、荀爽、虞翻為代表的象數注經派,受到當時今古文融合學風的影響,注重文本注釋,堅持以傳解經。〔4〕只是,象數注經派拘泥于以象解說,如劉玉建所言:“不是建立在人文理性的義理闡發基礎之上,而是立足于將義理的絕對象數化、甚至將象數直接等同于義理這一極端的象數形式。”〔5〕王弼解《易》,繼承了古文家重視文本的思路,去除五行神秘的比附,探索卦之本身,重在哲理,某種程度上,是對東漢解易方式的進一步深化,也是對《易經》文本的回歸。
王弼在注釋《易經》時,采用的底本是費氏的古文《易》。這在客觀上是不取今文的家法師說。同時,漢代今古文經學相較,今文經學重視“微言大義”,重視政治、人事的闡發,也和讖緯思想有密切聯系;古文經學本源于古文文字的出土,最初未受到官方認可,被今文經師質疑和打壓,因此,以強調圣人本意而與今文經學抗衡,從這個方面看,古文經學也會更加重視文本本身。
王弼不再以《易》模擬宇宙,去除神秘思想,以義理為重,并創造性地提出“得言忘象,得意忘言”,對卦與爻的意義作出新的理解。世論王弼多言其以《老》解《易》,但是王弼對《易經》本身的回歸也是值得注意的。孔穎達在《周易正義》中說:“夫子所作《象》辭,元在六爻經辭之后,以自卑退,不敢干亂先圣正經之辭。及至輔嗣之意,以為象者本釋經文,宜相附近,其義易了,故分爻之《象》辭,各附其當爻下言之。”〔6〕古人相傳《易傳》是孔子所作,但是古時傳在經后,孔穎達稱,王弼將解釋卦爻辭的《象傳》列于相關的爻辭之后。這是客觀上對圣人解讀的推重。同時,《易傳》已明之處,王弼便簡省不注,這也是對圣人注解的認同。關于王弼在《周易注》中對《易傳》解說的采納,在劉雅萌《從“注”體興起看王弼〈周易注〉的注釋特色》一文中已有論述。〔7〕王鑫的《王弼易學新證》亦深入闡釋了王弼易學的基本特點,說王弼易學是對古文經學家費直以《十翼》,即《易傳》解《易》宗旨的繼承、充實與發展;乃至注釋體例方面,王弼在吸收漢人方法的基礎上,最常用的體例亦是來自《易傳》。〔8〕因此,我們研究王弼思想,不僅要從玄學的視角理解,還要看到他的學說并不是憑空而來,而是深入研究經典,加以揀擇和提煉的結果。王弼與古文經學乃至“荊州之學”都有很深淵源,〔9〕所以我們必須看到,他的思想離不開儒家經學的影響。
王弼為了闡明《周易》的體例和主要思想,作了《周易略例》。其中有《明彖》與《明象》二則,這正是分別對應了《易傳》里的《彖傳》和《象傳》,說明王弼將相傳為孔子所作的傳納入了《周易》文本經典的范圍,并為圣人的解讀作釋。
《明彖》談了“主一爻”的體例。以某一爻為尊的思想,《易傳》里已有體現,如《大有·彖》:“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應之。”〔10〕大有卦只有六五為陰爻。前人解卦對這樣的方法也有所應用,但沒有系統總結。王弼提出“統論一卦之體,明其所由之主者也”。〔11〕主爻主要有兩種情形:一是居中位之爻,二是一卦之中陰陽爻象之最少者。對“中爻”,《明彖》中說:“是故雜物撰德,辯是與非,則非其中爻,莫之備矣。”〔12〕這其實引用了《易傳》中《系辭下》:“若夫雜物撰德,辯是與非,則非其中爻不備”。〔13〕第二種情形,《明彖》說:“一卦五陽而一陰,則一陰為之主矣;五陰而一陽,則一陽為之主矣。”〔14〕這可視為對《系辭下》“陽卦多陰,陰卦多陽”〔15〕的闡釋。這些體例是王弼總結出的具體情況,體現了王弼對古時相傳孔子所作的《易傳》的吸收。王弼論述時又進一步與義理聯系在一起,這種義理的聯系,在《彖傳》中也實有根據。
王弼稱“夫古今雖殊,軍國異容,中之為用,故未可遠也”。〔16〕“中”用于古今人事,被賦予重要作用,這種“中”的思想在儒家是很重要的,《禮記·中庸》就著力論述了“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思想。“中”的思想在《彖傳》里更是多次出現。據統計,直接提及“中”,如“剛中”“正中”“中正”“得中”等的,有40則,如《需·彖》“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履·彖》“剛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睽·彖》“得中而應乎剛,是以‘小事吉’”等。還有一些,雖然沒有直接提及“中”,但思想上明顯是儒家式的以適中為德,如《豫·彖》“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遁·彖》“剛當位而應,與時行也”,《損·彖》“損益盈虛,與時偕行”等。它們在思想上都表現了適中、不過分、當位這樣的理念,可見“中”的思想貫穿了整個《彖傳》,這些思想與《中庸》的理念是一致的,王弼也認同并繼承了這種理念。
對寡陰與寡陽為主爻情形的闡釋,王弼說:“夫陰之所求者陽也,陽之所求者陰也。”〔17〕陰陽配合的觀念,在《易》中也很重要。《系辭上》言“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之義配日月”,〔18〕這是對陰陽相配直接的闡述。同時,《易經》中的乾坤、剛柔、順逆等相對的觀念,也同樣體現了相配合的理念。這是易道的天地觀和宇宙觀。
在《明彖》的論述中,王弼雖言卦,卻以“治”為喻,如:“夫眾不能治眾,治眾者,至寡者也。”〔19〕這些論述,大致可以與政治哲學牽連起來。張佳珣便認為,王弼的《明彖》從卦義的角度說明設立君主的合理性,以寡制眾的理論也代表了君主制的政治秩序。〔20〕
前文已論及,《彖傳》里“中”的思想,與儒家價值觀一脈相承,王弼對此進行了接納。同時,一爻為主雖有幾種情況,而王弼強調的是其中的“一”,由此展開哲學闡述。一爻為主,也是以“一”統萬物,這滲透了他的宇宙觀及政治觀。
“一”的思想,和老子有很大淵源。《老子·四十二章》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認為,宇宙的本源是道,“一”是萬物的根源。《老子·三十九章》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老子將“一”的重要作用貫徹萬物,亦論及王侯政事。實際上,易學的“道”和道家的“道”并不同,如馮友蘭所言:“道家所說的‘道’是宇宙萬物及其變化所由產生的那個‘一’。《易傳》中的道則是‘多’,是統轄宇宙萬物中每類事物的個別的‘理’。”〔21〕王弼闡釋《易經》時,也認同紛繁復雜的易道,認同時位貴賤。《明卦適變通爻》說:“夫時有否泰,故用有行藏;卦有小大,故辭有險易”;〔22〕《辯位》說:“夫位者,列貴賤之地,待才用之宅也。爻者,守位分之任,應貴賤之序者也”。〔23〕王弼將宇宙本體和生成都歸結于“無”,而吸收老子的“一”,是為了發揮自己的理念。
黃老之道中確實本有對政治的涉及,王弼博覽前代經學,歸于老莊,其思想之博,不僅和個人有關,和時代也有關。先秦時儒道兩家思想交鋒,但到了魏晉,人們的思想不可能再專主一說對其他毫無所取。兩漢時期經學發達,但到魏晉之際,禮崩樂壞。玄風的盛行,實際上也是士人在精神上尋找出路。自然與名教交鋒,如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鄙棄名教者有之;如干寶堅守“人能弘道”,批判“學者以《老》《莊》為宗”亦有之。王弼的思想是“名教出于自然”,這本就是對儒道兩學的調和。王弼以無為本,以有為末,崇本亦舉末。儒家所推重的尊卑、秩序,王弼也有所接受。甚至有學者干脆以“儒門”稱王弼,如張恒在《儒門中的王弼——對王弼哲學派別歸屬的一個闡明》一文中認為王弼哲學是向孟子傳統的回歸,“盡管王弼哲學借鑒了老子哲學的言說方式和思維方法,但就內核來看,其仍屬儒家,是儒家哲學的自我批判、內部調適和更新發展。”〔24〕
王弼以來自老子的“一”,承載了儒家政治的倫理觀念,推崇以一治多,以寡制眾。這不僅僅是黃老政治,也是在新時代中,王弼針對現實的政治理念。當然,這些思想在《彖傳》中也有體現,如《觀·彖》:“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又如《頤·彖》:“天地養萬物,圣人養賢以及萬民。”《易傳》沒有明確表示執“一”的思想,王弼推重的“一”,實際上就是君王、圣人。《明彖》講“治眾”和“制天下之動”,是有為的政治,和老莊以自然為旨歸不同。
對易學的研究,自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易類小敘》中總結出易學發展的“兩派六宗”,分“義理派”和“象數派”兩大類起,〔25〕后世多采用其說,以王弼為“義理”之始。實際上,《周易》文本本身,就是象數與義理的結合體,通過陰陽符號建構的六十四卦體系,呈現了多樣的社會生活圖景,這是“象”;在紛繁的事物中,又呈現了易道范圍下的天道、人道,滲透了對立統一的辯證思想,包含社會秩序,這是“理”。要研究理,必須通過“象”;要理解“象”,又要透過“象”的表面而察“理”。王弼的易學研究,在申明“義理”的同時,并不意味著對象數形式的全盤否定。
從《周易略例》看,《卦略》全篇,都是舉例略論卦中陰陽、剛柔相互感應、消長關系以及一卦意義的。在闡述中,不廢象數。如論《屯》:“馬雖班如,而猶不廢;不得其主,無所馮也。”〔26〕《蒙》:“故童蒙求我,匪我求童蒙也。故六三先唱,則犯于為女。”〔27〕《辯位》申明初上無陰陽之體例,明“位分”之義——“三五各在一卦之上”“二四各在一卦之下”。〔28〕陰陽尊卑已定,如不察象數,這樣的位分就是無本之木。《明卦適變通爻》中說:“承乘者,逆順之象也;遠近者,險易之象也。”〔29〕邢璹的注解舉《小過》和《需》的卦象為例:“陰承陽則順,陽承陰則逆。故《小過》六五乘剛,逆也。六二承陽,順也。遠難則易,近難則險。《需卦》九三近難,險也。初九遠險,易矣。”〔30〕這也是明卦象之義。王鑫的《王弼易學新證》更是通過對《周易注》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所用象數體例的分析,具體說明了象數在王弼易學解釋中的全面的應用。〔31〕可見,王弼只是掃除了兩漢易學中煩瑣穿鑿的思維,對象數的傳統仍然進行了合理吸收。
王弼的“義理”思路著重表現在《明象》篇。“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32〕“言、象、意”三者關系的闡述,使求“意”成為最終目的。這種思辨的基礎與當時盛行的“言意之辯”有關,理路也和《莊子·外物》的邏輯有關:“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得意,得意而忘言。”〔33〕
實際上,對言意關系的思考,《易傳》里也有體現,如《系辭上》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34〕可見,《系辭》作者持言不盡意的思想,并認為圣人為此而立象,立象是為了傳達圣人之意。那么,核心顯然是“意”。《系辭下》說:“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35〕《易》的思想是通過“象”來傳達的,然而“象”只是“像”,并非絕對對應。對具體的《易》來說,卦是象,爻是言,要領略其內在的意義,必須透過現象尋找本質。漢易的象數體系集中于對宇宙自然的探索,而王弼則如李鼎祚所言:“鄭(玄)則多參天象,王(弼)乃全釋人事。”〔36〕對人事的探索,如董春《王弼易學的經學前見與義理新意》中所言:“并不意味著王弼的思考已經脫離了易學,他的思考仍然建立在對漢代易學中的天人問題歸納和總結的基礎之上。”“而要了悟此一‘天地之心’就必須透過此紛繁復雜的變化尋求那個至高不變的本體,方能對此天人問題有一根本性的認知。”〔37〕
王弼在《明象》中表現的對義理的重視,實際上還是對《易傳》已提到的言象意關系的進一步思考,并取莊子的討論以進一步深化,“忘言”和“忘象”對于《易經》的解經模式有具體意義。湯用彤曾對此作這樣的闡述:“言象本可以代表意,但不能執著言象,須存意,得意可忘言。言有其用,用以指體,然不能以指為體也(例如指月)。儒家名言之教,在教人得到體也。蓋王弼以為體用一如,體即在用中,體用不二。故儒道雖二方面,一講人事,一講天道,然實為一個東西。”〔38〕則言象與意的關系,如同用與體的關系,體用為一。
實際上,王弼這種跳脫出“象”,尋求背后大義的風格,在《象傳》也如此。周振甫探討《象傳》的思想和內容,認為《象傳》全為儒家思想,并且思想表達方式有自己的特色,與“重在釋卦義卦辭,偶見議論”的《彖傳》比,“《象傳》則每卦之下,以‘君子以’‘先王以’之形式,系統化以出議論,所言不出倫理與政治。”〔39〕《象傳》既解釋卦,又解釋爻,而這樣的風格,已可見求義理的端倪。
從上述分析可見,《易經》文本本有義理和象數兩面,兩漢以來的解讀,多圍繞天道宇宙,其中亦有象數占驗派和象數注經派兩大方向。從西漢的占驗到東漢的注經,這種在古文經學發展影響下的流變,已使得文本詮釋逐漸內化。王弼的思想體系并非憑空而來,而是繼承古文經學的思想和方法,回歸文本,取古文《易》為底本,在方法上遵循以傳解經的思路,重視相傳為孔子所作的《易傳》,相信圣人之意。王弼的學說體系是繼承中的革新。
王弼在繼承發揮《易傳》之余,亦有自己的哲學主張和政治觀,這里可說是以道家之瓶裝儒家之酒,把卦義、“一”與“以寡制眾”的理念聯系起來,也講尊卑、貴賤、位分等社會秩序,這也是對儒家君主政治、倫理道德的接納。這并不是黃老之道,而是一種有為的政治理念,與清凈自然的黃老之道并不同,是將道家思想作為當時已面臨困頓的儒學精神的補苴。雖言說道家概念,實則為“名教出于自然”構筑了理論基礎。
王弼在繼承基本象數的基礎上,重新發見義理之重,為探求圣人之意尋找了與漢儒不同的、新的方向。以象為用,以理為體,其精神內核還是為了見圣人之意,但其實無論是天道還是人事,體與用都是一致的,其根本是致用。嚴耀中《論魏晉六朝玄談中的易學》提到,以王弼為代表的魏晉六朝易學中,有幾個方面值得注意:一是談《易》是為了致用,二是以爻義明名分,三是倡導民本思想。嚴耀中認為,“易學是可以崇義尋理經世致用的”。〔40〕我們認同這個觀點。無論是天道還是人事,無論是道還是儒,王弼追尋的都是透過紛繁的表象,觀天地之心及圣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