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單昕
抗戰的全面爆發打破了以京滬為中心的現代文學格局,隨后因戰爭頻仍、政權交迭,現代文學版圖始終處于以分異為常態的持續變動和重組之中。文學史家慣常將其描述為國統區、淪陷區、解放區三足鼎立的文學空間,這樣的劃分雖符合戰時文學地理的基本面貌,但是對于戰爭形勢最復雜、占地面積最大、作家流派最多的國統區來說,其文學上的差異性和豐富性也因此遭到簡化和遮蔽。其中,“華南作家群”是國統區中值得關注的作家群體,以廣東本土青年作家為主要構成,也有非廣東籍、但長期在廣東生活工作的作家,代表人物有黃谷柳、秦牧、司馬文森、黃藥眠、陳殘云、杜埃、鐘敬文、黃寧嬰、鷗外鷗、陳蘆荻、樓棲、于逢、易鞏等人,絕大多數為左翼作家。這些作家多有海外僑居經歷,1937至1945年間,他們在以廣州、桂林、香港為中心的華南地區廣泛開展抗戰文化活動,進行大量抗戰題材文學創作。華南作家群因跨越地域、國族、文化的外部經歷與心理歷程,其創作既彰顯民族救亡的時代精神,又帶有嶺南文化的肌質紋理,還有因海外經歷而產生的跨文化視野,成為區別于其他區域抗戰文學的獨特存在,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構成,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文學不可或缺的一環。本文將以華南作家群戰時流寓桂林“文化城”期間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活動為對象,挖掘華南作家群的文學史價值,展現抗戰時期文學的多重形態和多元內涵。
華南作家群自20世紀30年代期便以廣州為中心開展文學活動,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進步文化團體的領導者或骨干成員,后成為廣東抗戰文化運動中的風云人物。華南作家群較早通過詩歌創作發出抗戰救亡的呼聲,以洶涌澎湃之詩情抒寫國家人民所遭遇的深重苦難,傳遞出民族精神復興的建構性力量。有學者認為他們的“抗戰題材詩歌創作在廣州詩壇上結出了豐碩的成果。這是廣州詩人們為中國抗戰詩歌作出的貢獻。……這些詩人詩作以各自不同的藝術個性與藝術風格,共同歌詠抗戰大時代?!盵1]隨著戰爭局勢的發展,華南作家群在廣州陷落后陸續撤退至桂林,他們感受著中華民族在危機時刻的創痛與掙扎,在努力謀生的同時盡力從事抗戰文化活動,積極表達著知識分子的社會理想、文學信仰、個人情懷和審美選擇,筆耕不止,弦歌不輟。
司馬文森是留守桂林時間最久的華南作家群作家,也是影響最大、創作力最旺盛的一位。[2]他193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4年加入左聯,一直從事進步文化宣傳工作。司馬文森在桂林期間創作了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大量抗戰題材文學作品,創辦了文藝刊物《文藝生活》月刊,還依托文協桂林分會積極組織各種文化活動。陳殘云1939年底到桂林任中學教師,與陳蘆荻、黃寧嬰等人復刊《中國詩壇》,這一時期發表的詩歌代表作有《蕭聲》《致死者》《送遠行人》《故鄉的霧》《薔薇是紅的》等。黃藥眠1928年參加中國共產黨,曾任共青團中央宣傳部長。1938年他在桂林創辦國際新聞社并任總編輯,同時在報刊發表詩作,任文協桂林分會常務理事,創作了長詩《桂林的撤退》,并發表了大量詩論包括《詩歌的民族形式之我見》《論詩歌的創作方向》《論詩歌的手法及其它》《論詩底美、詩底形象》等,對抗戰期間詩歌理論批評建設產生了相當的影響。黃寧嬰1940年由香港轉往桂林任中學教師,與陳殘云等人復刊《中國詩壇》,創作了長詩《潰退》和《我們的車子》《省界》《鏡子》等詩歌,出版了詩集《荔枝紅》。陳蘆荻1939年7月到桂林,主編《廣西日報》副刊《漓水》,任文協桂林分會理事,出版詩集《遠汛》。華南作家群的其他作家也曾在此期間聚集在桂林從事文學創作和抗日進步文化活動,樓棲、紫風在《廣西日報》當記者、編輯,華嘉、林林、于逢、易鞏等人隨夏衍到桂林復刊《救亡日報》,他們在從事新聞工作之余致力于文學創作,為抗戰文壇提供了大量作品,其中不乏優秀之作。
1938至1944年間,桂林“文化城”的存在提供了一個封閉、安全卻也呈現出相當的流動性和可能性的地理空間,使華南作家群得以在跨越地理疆界的同時逾越思維定式,從異鄉人的視角去凝視外部世界,審視內心的種種感受。在桂林的流寓經歷催生了華南作家群心態的成熟,使他們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活動在目的、方式、風格上較前期均發生了很大變化,與抗戰文學整體呈現出明顯的同質性。而華南作家群流寓桂林時期的文學生產,也為我們理解戰時現代文學的動態發展、左翼文學在抗戰背景下的變遷提供了一個相當典型的個案。
《中國詩壇》(原名《廣州詩壇》,自1937年11月出版的第4期起改名為《中國詩壇》)是陳殘云、黃寧嬰、陳蘆荻、鷗外鷗等華南作家1937年在廣州創辦的刊物,以“建立詩歌理論,批判過去詩歌,介紹世界詩歌,創造大眾化詩歌”為宗旨[3],是抗戰時期存續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詩刊之一。在《創刊辭》中,詩人們明確提出了詩歌與抗戰的關系:“中華民族經過九·一八以來的六年血腥的教訓,已經醒悟過來了,大家都知道只有集中力量武裝抗爭才足以圖存,中華民族解放的成功是要以鮮血去爭取的。配合著這一客觀的要求,詩歌必須服務于民族解放運動是毫無疑義的了?!盵4]廣州時期的《中國詩壇》發表了大量抗戰題材詩歌創作和詩歌理論,詩人們踐行著“以新詩歌當作武器,爭取我們民族最后的勝利”的理想信念。1940年,黃寧嬰、陳殘云、陳蘆荻等人在桂林復刊《中國詩壇》,共出版三期(新四至六期),刊物延續了既往宗旨的同時又衍生出一些新變化。首先,桂林時期的《中國詩壇》仍以“介紹世界詩歌”為己任,譯介了馬雅可夫斯基、萊蒙托夫、裴多菲、小熊秀雄等人的詩作。其次,大量刊發國內詩人的抗戰題材詩歌,其中既包括中國詩壇社詩人們的創作,如陳殘云的《死在伶仃洋》《江上行》、黃寧嬰的《省界》、雷石榆的《獻給空軍將士們》、李育中的《回到后方》,也包括著名詩人艾蕪的《野外早操》、胡危舟的《古巷,你死了又活了》等。這些詩作對軍人作戰的英勇、民眾生活的苦難、中華民族的不屈精神等進行了表達,展露出戰爭背景下詩人們強烈的民族精神和革命意志。刊物的審美趣味也更加成熟,詩歌風格更為沉郁,呼號般的戰歌少了,詩人善于在反省與持守的節制中深入表現民族精神,此類詩有《過黃河》《一個赤膊的漢子》《歸來》《放歌》《夕陽》《冬之彷徨》《我來自西南高原》等;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抒情詩,如誦詠愛情的《戀歌》(黃藥眠)、表達青年對人生價值追求的《為你而歌》(陳殘云)、向往生命與自由的《冬之彷徨》(潔泯)等,即便在受難中掙扎,詩人們仍以執著的熱情謳歌著世間的真善美。再次,《中國詩壇》致力于詩歌理論建設,刊發了蘆荻的《二十年來中國新詩發展的回顧》、林秀燊的《關于詩歌的民族形式》、永言的《馬雅可夫斯基十年祭》、林林的《詩歌與生活》、黃寧嬰的《詩·大眾化》、陳殘云的《反對“標奇立異”與“朦朧”》、高詠的《論街頭詩歌》、黃寧嬰的《還需要啟蒙》、周鋼鳴的《詩歌創作的幾個問題》、陳殘云的《清理與提高》、陳蘆荻的《關于民歌的研究》等詩論,呼應了當時文壇上影響較大的論爭。另外,《中國詩壇》積極創造大眾化詩歌,發表了胡危舟等人的街頭詩《你要發棺材了》《記住這句話》《不要在街頭游蕩》《想想看》等??偠灾?,《中國詩壇》在桂林雖然只出版了三期,但刊物的辦刊理念、編輯方針能夠與戰時社會現實、文學思潮發展緊密結合,傳遞出中華民族雄壯剛烈的民族精神;這一時期刊發的詩歌數量雖然不多,但其情感真摯、深切,營構了深美閎約的藝術境界,顯現出抗戰詩歌的民族化、大眾化傾向,反映出20世紀40年代詩歌在語言、意象、節奏、情緒等方面由稚嫩走向成熟的豐富性和層次性。
《文藝生活》是司馬文森1941年在桂林創辦的綜合性文學刊物,傳播進步文藝,弘揚中華民族精神,并加入世界反法西斯文藝陣線,在整個國統區和港澳、東南亞一帶產生過很大影響。期刊因存在時間之長、出版期數之多、內容之豐富而稱得上是抗戰時期文藝刊物的佼佼者。戰時中國現代文學的很多重要作品如田漢的《秋聲賦》、歐陽予倩的《一刻千金》、夏衍的《法西斯細菌》等都是在該刊首次發表的。1941年出版的第1卷第2期《文藝生活》頗能夠代表刊物的整體風格。這一期發表了郭沫若的詩歌新作《轟炸后:其他兩章》,詩作先對城市遭受轟炸之后街巷復蘇的景況進行白描,進而以清淡之筆做主觀抒情,歌頌生的喜悅戰勝死的威脅。這一期還刊發了歐陽予倩的《〈忠王李秀成〉自序》、焦菊隱的《俄國作家論莎士比亞》、葛琴的《守夜人》等名家之作,還有紀念魯迅先生的《魯迅五年祭》《不死的魯迅,永遠的魯迅》和司馬文森的小說《雨(一):第一部:中間》。在《編后記》中,編者著重提出了繼承和發揚魯迅精神的問題,并對刊物今后的內容建設提出了宏大的設想,“我們希望能將中國的幾部古典作品,如《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三國演義》《金瓶梅》等書分別研究,對于世界名著,如《死魂靈》《堂·吉訶德》《波娃利夫人》等作品亦擬約人作研究文章。”[5]這一構想顯示出《文藝生活》的闊大格局:既注重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又對中國古典文學報之以敬意,還顯示了戰時中國文學的世界視野,刊物與戰爭時局、文壇動態保持同步,映現出戰時中國文學的精神風骨與出色成就。
40年代初,由于戰爭帶來的時局動蕩和文學自身發展的種種矛盾,文藝思潮更為復雜,論爭也相當激烈。司馬文森在桂林期間撰寫了大量文藝評論,深入參與文藝大眾化和民族形式問題的討論,發表了《把文藝種子傳播到戰壕,兵營里去》《發展士兵集體創作運動》《論“文章入伍”》《給文化工作者一個號召》等文章,主張將文藝大眾化運動更進一步、更具體化。與此同時,黃藥眠的文藝觀也發生轉變,將左翼革命文學思想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大眾文藝思想相結合,發表了《抗戰文藝的任務及其方向》《詩歌的形式問題之我見》《中國化與大眾化》等多篇論文,提出文學創作當去吸收新舊各種文藝形式的營養,從民族抗戰的社會生活實踐出發,熔煉鑄造出全新的民族文藝形式。黃藥眠的觀點得到了國統區作家的廣泛接受。[6]華南作家群在桂林出版、發表的較有影響的文藝理論著述還有歐陽山的《文藝閱讀與寫作》、林煥平的《抗戰文藝評論集》、周鋼鳴的《文藝創作論》、馬寧的《論民族形式》等,這些著述延續了他們先前的左翼文學思想,又在戰時特殊語境下發展出為民族大眾的文藝觀,對抗戰文學轉型起到了積極推動作用。
通過以上梳理不難發現,華南作家群在桂林期間的文學活動承襲了既有的左翼文學觀念,并融入了強烈的國族意識和世界視野,顯示出其文學觀念的成熟、文學實踐的深入;而他們通過文學活動所編織的抗戰文學文化網絡也推動了戰時現代文學生態的進一步建設和多中心文學版圖的建構。
抗戰時期,文學文化狀態與時局動蕩之間所產生的碰撞、糾葛令現代文學呈現出顯著的戰時面貌,作家的文學創作、文學活動和作品的題材、風格等出現了不同以往的諸多變化。華南作家群在戰火中輾轉華南、西南各地,這些流動的空間成為文學意義生產的場所,而它們所提供的景觀與體驗轉換為華南作家群的動力與靈感,使他們在流寓期間持續書寫對家國鄉土的深深眷戀,不斷豐富文學理念和創作技巧,也為個體建構起辨認世界、表現世界的觀念體系。
華南作家群的創作數量相當豐沛,小說、散文、詩歌、雜文、報告文學、劇本、評論等各體均有涉獵,成就最大的領域是詩歌。黃寧嬰的長詩《遠天的木棉》創作于1941年的桂林。木棉是廣東常見的植物,因其樹姿巍峨、花紅似火,被世人譽為“英雄花”,象征磊落奮進的品格。詩歌的前三節由懷念昔日木棉花開的愉悅之景而發出感慨:“我愛木棉/為了她是我最廝熟的伴侶/我愛木棉/為了她有不甘落后的雄心/我愛木棉/為了她是我故鄉的名字啊?!钡谒墓澮庀蠖溉晦D變,“風暴從海上卷來/敵人從海上卷來/炮火燒焦了大地/血污涂遍了大地”,情緒也由舒緩轉為凄厲,控訴戰爭的炮火撕毀了木棉樹下寧靜祥和的美景,抒發了對家鄉故國遭受踐踏的痛心。繼而呼喚木棉化身為抗敵的“英雄”,因為“昔日追拾木棉絮的孩子/今日已是擎槍的戰士/他們滿布在山的那邊/他們滿布在河的對岸/他們正以生命/換取你的自由”。[7]全詩雖然僅僅創設了木棉這一主要意象,但抒情視點隨著木棉的變化而不斷轉移,情感的傳達也呈現出曲折豐富的層次性,由歡欣喜悅到震怒憤慨,再到發奮蹈厲、慷慨激昂,詩人借由對木棉的抒情表達著抗戰時期家園遭受敵人屠戮的民眾最深沉的渴求與最熾熱的理想。
陳蘆荻早期詩歌長于抒情,桂林時期他的詩風與其他中國詩壇派詩人一樣有了明顯的變化,由激越奔放轉為深沉切實。1942年在桂林出版的詩集《遠汛》收錄了他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兑榜R的告白》中詩人以野馬的口吻發出對自由的呼喚:“我要跑向遠方/我還有可以飛馳的步伐/什么東西可以羈勒住我的自由,我的勇敢,我的粗放/人們所置備的憐恤的贈與/是多卑微,多討厭呵/我渴飲大地的泉水/我珍惜原始的生命/向著太陽,向著月亮/我引吭高歌/我頂著藍天/我擁抱大地”。[8]前后兩節流溢出的憎惡與渴望構成了情感的互補結構,既彰顯出構思的完整性,又強化了感情的傳達效果。在祖國大地飽受罹難的至暗時刻,詩人通過殘酷現實與光明未來的反差抒發出樂觀的精神、堅強的信念,以新的審美方式展現出抗戰詩歌的別一種面貌。
陳殘云的詩歌以短章為主,一向以抒情取勝,雖常懷憂郁,但并不虛浮。流寓桂林期間,他將對戰爭與政局的思考凝結在詩歌創作之中,詩風表現出由浪漫、細膩到蓬勃、強烈的變化,詩歌取材也更加凝重樸素了,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如《烽火下的抒情詩》《野火》《母親的歌》等,表現了身處黑暗中的人們對光明的渴求、對自由的信念和對生命的熱愛。黃藥眠的詩歌創作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長詩《桂林底撤退》。詩歌以宏大的氣魄、史詩的體例全面描寫了桂林淪陷的悲愴場景。流寓桂林時期華南作家群的詩歌創作普遍發生了轉變,凸顯出更為強烈的時代特點和民族精神,詩歌中的含蓄意象和現代哲思退卻了,代之以較強的敘事性、直白的語言、簡潔的意象、剛毅粗獷的風格,這也是與40年代文學在戰時所呈現出來的整體審美向度相吻合的。
在小說創作方面,司馬文森的成就相當突出。在桂林期間,司馬文森發表長篇小說《雨季》、中篇小說《天才的悲劇》(即《尚仲衣教授》)《南線》《轉形》《希望》《折翼鳥》、短篇小說集《蠢貨》《奇遇》《人間》《孤獨》等?!赌暇€》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小說包含了司馬文森對抗戰前期戰事深入而全面的思考;從藝術上來說,小說對現實主義手法的深刻把握、對主人公的典型化塑造凸顯了其價值。小說《天才的悲劇》以中山大學進步教授尚仲衣秉承一腔愛國熱情歸國投身抗戰救亡的教育事業、參加抗日宣傳和統戰工作為主線,寫法融合了小說、傳記、報告文學的特點?!队昙尽肥撬抉R文森的第一部長篇小說,1941年開始在《文藝生活》上連載,通過青年夫婦孔德明、林惠貞的婚姻故事和人生經歷來表現“一個真正的人性的覺醒”,小說對情感的書寫細膩、熱烈,心理描寫出色。作家之后創作的《折翼鳥》雖然也是愛情題材,但呈現出更強的悲劇性,表現了女主人公在古老遲滯的生存環境中所感受到的現實生存與自由思想之間的矛盾心態。與之前的作品相比,《折翼鳥》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思考更為深入,藝術上象征手法的運用也愈發嫻熟,全書貫穿的折翼之鳥的意象表現出動蕩時代里主人公理想之翼折損的悲劇性。司馬文森在桂林時期的小說創作繼承了魯迅“改造國民性”的主題,既高擎以現實主義為抗戰服務的大旗,又深入發掘個體在時代創痛中靈魂最深處的精神探尋,融合多種藝術表現手法,可以看作是左翼文學在抗戰期間的民族化和現代化發展。
于逢在桂林創作了中篇小說《鄉下姑娘》,描寫鄉村婦女何桂花生活在近乎與世隔絕的小山村,抗日軍隊路過給山村帶來了現代文明的影響,何桂花試圖擺脫自己受奴役的地位,但最終失敗。小說深入挖掘了主人公的深層心理機制,展現了她情感的波動和隨之而來的命運轉折。于逢小說在抗戰敘事表象之下,真正關注的是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相遭遇之后所產生的張力問題,呈現了2020世紀中國在新舊交替的過渡時代中各種文化意識的互相碰撞。另外,小說中所描寫的對戰爭感到麻木的黃沙坑人不僅是救亡的目標,也是啟蒙的對象,于逢在這里將救亡與啟蒙的主題相縫合,表現出對二者關系的反思,為讀者呈現出抗戰烽火之下中國社會的深層矛盾和復雜現狀。于逢還和易鞏合作創作了長篇小說《伙伴們》,由易鞏提供素材,于逢提煉主題、進行構思、設計人物性格并執筆。小說以主人公黃漢一生經歷為線索,對抗日游擊隊的活動進行描寫,人物性格的描畫尤為成功,描寫了戰爭給普通人帶來的心靈創痛。于逢和易鞏的小說寫出了他們對于戰爭的獨特見解和思考,著力于對戰時農村人物和社會關系進行深入刻畫,將筆力穿透抗戰這一外部環境,直抵中國傳統社會的生活生產方式、價值倫理、文化觀念等,努力探尋傳統社會的痼疾,使作品具有了更加深邃的精神向度,也呈現出更為濃重的悲劇性。
報告文學在抗戰期間蓬勃發展。這種文體能夠運用文學藝術形式真實、迅速、及時地反映社會生活事件和人物活動,與戰時文學所承擔的社會功能十分吻合。華南作家群在抗戰期間或頻繁遷徙,或親臨沙場,積累了直面戰爭的豐富素材,因而也匯入了報告文學寫作的時代浪潮,貢獻出及時反映戰事、藝術質量上乘的眾多作品。司馬文森1940年在桂林出版的文集《粵北散記》收入了多篇系列報告文學作品,包括《卡爾曼在曲江》《戰工第八十三隊》《來自東江的童話》《野火》《江邊》《三個女壯丁》《鄉村自衛團》《吹號手》《一個英雄的經歷》等。這些作品1939年4月起在《文藝陣地》《救亡日報》等報刊連載,多為反映他從廣州撤退到粵北山區時的所見所聞,贊頌了抗日將士英勇不屈,表現了難民們的悲慘遭遇,也暴露了政治的腐敗墮落、社會民生的種種問題。他的報告文學作品雖關注現實,但卻不干癟、僵硬,仍然顯示出很強的文學性,行文自然、質樸,流露出強烈的人文精神和悲憫情懷。
華南作家群在桂林的創作體現出抗戰文學風格由浮淺走向沉穩、筆觸日漸清晰深邃、情感深沉細膩的變化過程,其原因正如郭沫若所言,“隨著戰爭的長期化,人民情緒逐漸鎮定下來,艱苦的戰斗既削弱了廉價的樂觀,而戰果的批判與勝利條件的檢討也必須導引著作家們回復到本來的靜觀與反省,使得他們在現實體驗既經飽滿之后,不得不站在更高一段的據點來加以整理、分析、批評、提煉、構成,因而作品方面便馴致了某種程度的廣度、深度、密度的同時增加?!盵9]華南作家群的文學創作雖呼應時代浪潮,卻也保留了鮮明的華南色彩,表達了作家們生命中深刻而獨特的經驗,映射出其內心世界的曲折,這或許可以理解為華南作家群在個人情志與抗戰形勢之間輾轉騰挪所做出的選擇,也令他們的作品雖歷經時間淘洗卻依然具有被闡釋的價值。
華南作家群多為20世紀30年代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的左翼作家,他們深受魯迅文學思想的影響,作品中表現出強烈的革命意識和抗爭精神;在國家民族的危亡時刻,他們通過多種形式的文學活動率先發出救亡圖存的時代先聲,致力于建構和傳播萬眾一心共赴國難的偉大民族精神,其作品與抗戰文學整體的精神向度、價值觀念、題材形式相吻合,貢獻出一批文學思想進步、藝術質量上乘的優秀作品。與此同時,華南作家群又有其獨特性和超越性:作家們多為華僑出身,青年時代輾轉求學于京滬、海外,又因為戰事而遷徙于華南幾地,他們因跨越地域、國族、文化的外部經歷與心理歷程,更傾向于書寫戰時民眾的多重分裂體驗,作品也更能夠呈現中國社會內部結構性的矛盾沖突和民族靈魂深處的痼疾沉疴,為現代文學的戰爭題材創作提供了具有豐富的可闡釋空間的個案。華南作家群的寫作雖難以避免戰時文學慣有的表達直露、情感激奮等問題,卻也是在流寓中以文學構想和實踐現代、家國、民族的一種方式。
注釋:
[1]蘇文光:《抗戰詩歌史稿》,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57頁。
[2]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2頁。
[3]陳頌聲、鄧國偉:《中國詩壇社與華南的新詩歌運動》,《學術研究》,1984年,第3期。
[4]廣州詩壇社:《創刊辭》,《廣州詩壇》,1937年,第1期。
[5]司馬文森:《編后記》,《文藝生活》,1941年,第1卷,第2期。
[6]黃大地、邢小群:《黃藥眠的跌宕人生》,《新文學史料》,2013年,第3期。
[7]黃寧嬰:《遠天的木棉》,廣州: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6頁。
[8]陳誦聲、鄧國偉編:《南國詩潮——〈中國詩壇〉詩選》,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100—101頁。
[9]郭沫若:《新文藝的使命》,《郭沫若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