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瀚浥 單 鑫
近年來,數字化時代下資本主義的新變化及技術統治下工人階級的存在狀態等問題,引發學者不斷思考,并試圖從各類思想理論中探尋解釋、解決的途徑。在此情形下,馬克思《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即《大綱》)中“固定資本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這一節,再次走入大眾的視野。意大利自治主義者將《大綱》中“固定資本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這一節(“機器論片段”),視為馬克思思想發展中的最高點,通過對“機器論片段”的解讀與重構,試圖“重新召回馬克思有關資本主義價值體系崩潰的預測或愿景”,〔1〕建構以工人自治為核心的激進政治哲學。其對“機器論片段”所作的主體性解讀,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我們理解資本主義的當代變化發展,但由于忽略了對資本主義結構和關系的考察,終究無法指導無產階級群眾走向真正的自由。與意大利自治主義者注重激發機器大生產下無產階級的主體性作用不同,斯蒂格勒從機器大生產所導致的工人與其勞動技能之間的異化出發,更加強調數字化資本主義時代下資本的壓迫性力量,建構了一套激進的“知識無產化”理論。在他看來,隨著信息技術的興起,資本通過對個體生活的侵蝕實現了對個人智力的占有。資本對消費者個人意識的干涉和建構,使得差異化的個體逐漸淪落為工業化、理性化生產線上的無差別“產品”,〔2〕進而成為為資本統治服務的順從的、無意識的主體。斯蒂格勒關注數字化資本主義時代下個體知識技能的喪失而非生產資料的實質歸屬,不僅無法解釋造成知識無產化現象的內在機制與根本原因,而且掩蓋了資本主義對無產階級剝削的實質,也導致其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更近乎人道主義上的譴責。
針對以上兩種關于“機器論片段”的不同解讀思路,國內學者立足于對馬克思思想的整體把握,進行了有力的回應。有學者從文本解讀出發,詳細論述了馬克思機器大生產理論的形成過程,分析其在不同時期所產生的哲學效應?!?〕有學者重申“機器論片段”所彰顯的獨特意義,將其視為馬克思經由機器批判進行政治批判的一個關鍵環節,蘊含著馬克思對于未來社會形態的新考察?!?〕另有學者將《大綱》中的“機器論片段”視為馬克思解剖資本主義矛盾過程中的一種理論嘗試,直到《資本論》的完成,馬克思才建立了科學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理論。因而,正確定位與評價“機器論片段”在馬克思哲學發展史上的地位,必須認真審視《大綱》與《資本論》之間的關系,充分把握《資本論》內在的哲學意義和政治意蘊。〔5〕
學界有關“機器論片段”的解讀,對于我們理解馬克思思想的原貌具有重要意義。然而,無論是專注于對《大綱》文本的解讀,還是通過對機器論的探究突顯馬克思后期對于自身理論的超越,這兩種回應思路仍存有不足。事實上,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從分工邏輯來理解機器大生產,到《大綱》中將“機器問題”放置到“固定資本”議題中,解析資本增殖過程中機器與工人的現實關系,再到《資本論》中憑借成熟的剩余價值理論完成對資本主義生產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貫穿其中的邏輯主線并不在于馬克思對“機器問題”的關注,而是馬克思勞動批判理論的不斷完善。無論是將“機器問題”放置于馬克思思想發展演變所呈現的線性邏輯性中,還是強調“機器論片段”的斷裂性與跳躍性,都無法正確理解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的本質性批判。事實上,馬克思對于“機器問題”的關注,不僅針對資本主義生產中機器的使用問題,更在于其試圖打破由價值和生產價值的勞動所形成的資本主義的抽象統治。
正如哈貝馬斯所言,馬克思的批判性在于其所建構的理論“介于哲學與科學之間”。〔6〕對馬克思思想的把握,應該從其哲學批判與政治經濟學批判之間的張力出發,揭示馬克思對現實社會生產結構與關系理解的豐富性。馬克思語境中的“勞動”,正是一個兼有經濟學規定性與哲學規定性的系統概念,不僅用于描述社會現實,更體現了對于社會生產結構與社會關系的反思,為完整、全面理解馬克思思想提供了絕佳的視角。因此,只有深入馬克思勞動批判這一本質性維度,才能充分理解馬克思對“機器問題”的解讀,為探求數字化時代中勞動的最適當形式與人的合理存在方式提供參考。
馬克思對于“機器問題”的系統討論可以追溯至《哲學的貧困》。在此之前,馬克思針對機器生產與分工問題做了大量的理論準備工作。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明確區分了資本主義發展的三個階段:早期工場手工業、17—18世紀末的工場手工業和機器大工業。但此時的馬克思并未真正厘清工場手工業和機器大工業之間的本質區別,試圖通過生產力與交往形式之間的矛盾來解釋人類歷史的發展動力。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首次將工場手工業視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殊形式,實現了工場手工業內部分工與社會分工的科學劃分。同時,馬克思明確地區分了機器與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同蒲魯東將“機器”視為經濟范疇不同,馬克思指出“機器只是一種生產力。以應用機器為基礎的現代工廠才是社會關系,才是經濟范疇”?!?〕不可否認,馬克思此時并沒有實現對機器大生產的科學認知,仍將分工視為其核心構件。由此,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還停留在主體批判的向度,將由分工導致的工人異化與財富的“不平等分配”視為引發階級斗爭進而推翻資產階級統治的關鍵環節??梢钥闯?,此時馬克思從分工入手來理解物質生產的發展歷史,將機器生產視為因分工形式改變而引起的物質生產方式的革新,符合其理論的敘述邏輯。之所以用分工來解釋社會歷史與現實的物質生產結構,緣于以下兩個方面的影響。
一是受到馬克思勞動本體論的影響?!?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體現了馬克思思想的高度不穩定性,這不僅緣于馬克思試圖通過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清算黑格爾哲學,更在于此時馬克思正著手從思辨領域轉入市民社會領域,為自己的哲學思想獲取政治經濟學依據。在《手稿》中,馬克思借鑒了國民經濟學與德國古典哲學的思想資源,初步建構起了一套具有反思批判性的勞動理論。國民經濟學從經驗事實出發,將“一般勞動”視為財富的本質,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了符合財富積累的經濟運行規律。然而,現實社會一再證明了該理論的內在矛盾性。作為創造社會財富的主體——現代無產階級不但沒有享受到勞動創造的財富,反而日益陷入貧困的深淵,馬克思開始重新思考政治經濟學勞動理論的科學性與其理論前提。作為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將勞動提升至存在論的層面,指出人的自我產生是一個“把對象化看作非對象化,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的過程,從而“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現實的人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馬克思批判了黑格爾抽象的自我精神辯證法,并用人的對象化活動的辯證法取而代之。在馬克思看來,自由自覺性是勞動的本質,但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生產勞動逐漸將工人從其本質中抽離出來,不再是對人本質的自我確證,反而構成了對人本性的最徹底壓抑。因此,此時馬克思對社會進步的渴求也必然表述為“消滅勞動”“消滅分工”“揚棄私有制”等命題。
二是體現了馬克思從生產方式及社會關系維度解釋歷史發展的理論探索?!妒指濉分?,在類本質批判與現實歷史交織的雙重邏輯下,馬克思通過人的感性對象化活動揭開了私有財產的神秘面紗,但無法澄清勞動為何異化以及異化何以產生私有制這一問題,也無力闡釋社會歷史的變遷?!兜乱庵疽庾R形態》充分發展了《手稿》所蘊含的現實邏輯,形成了以物質生產為基礎的社會歷史詮釋框架,并通過分工與生產力的發展來解釋社會歷史結構的內在關系。不同于國民經濟學家將抽象的人的自然分工視為邏輯起點,馬克思關注“現實的個人”,即在特定生產條件下從事物質活動并處在社會關系中的個人。隨著自然分工到社會分工的發展,財富和勞動不斷分裂,私有財產逐漸確立自身。需要強調的是,私有財產并不是造成異化勞動的原因,兩者其實是生產過程的一體兩面,只不過前者針對的是生產結果,后者則針對生產過程。私有制社會中,分工作為強制性的社會力量,“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9〕從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的發展,尤其是機器的使用助長了這一力量。因而,克服資本主義不在于取消私有制,而在于克服被資本生產所固定的異化勞動,從而有效解決了《手稿》的遺留問題。此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立足社會的物質生產,通過分工形式的演進闡述了社會歷史的發展過程,是其運用唯物史觀剖析歷史的一次偉大嘗試。然而,由于馬克思依然沿用一般的物質生產概念理解勞動的歷史發展,這也注定他無法把握資本主義時代勞動的特殊性,也無法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從關注物質生產本身轉向探求物質生產背后所掩蓋的生產關系。但他沒有指明無產階級走向自由的正確道路,而寄希望于因財富不平等而引發的階級斗爭。
《大綱》中馬克思以“固定資本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為題,延續著上一階段對資本主義機器生產的考察。從該標題中可以得出以下兩點思考:其一,此時的馬克思放棄了依據分工解讀資本主義機器大生產的思路,轉向考察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力與機器的結合。其二,馬克思已經擺脫了一般勞動概念的束縛,準確把握了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的特殊性。對馬克思而言,資本主義生產下機器之所以扮演著愈加重要的角色,并不是源于其客觀上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也不是如資產階級理論家所言,代表著資本主義文明的進步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究其本質,機器體系在資本主義社會的使用,是因為其符合資本的根本目的——增殖?!皺C器體系表現為固定資本的最適當的形式,而固定資本——就是資本對自身的關系來看——則變現為資本一般的最適當的形式?!薄?0〕由此看來,機器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廣泛應用,不僅無益于解放人類,而且使得資本主義的結構統治愈加深化。
首先,資本主義機器大工業下,機器逐漸取代勞動力成為生產過程的主體。一方面,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勞動資料尤其是勞動工具也經歷了不同形態的變遷,機器的使用不僅展示了生產方式的歷史性轉變,也表明勞動資料迎來了它的最終形態。“勞動資料發展成為機器體系,對資本來說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傳統的繼承下來的勞動資料適合于資本要求的歷史性變革?!薄?1〕同時,精細化的分工進一步提升了勞動生產率。機器大工業生產將原本復雜的生產過程還原為簡單機械的重復勞動。在此過程中,機器從被人使用的客體性工具顛倒一躍成為支配生產過程的勞動主體,工人則成為使生產過程得以進行的“零部件”,成為銜接機器與勞動對象的中介。
其次,機器大工業下一般智力與勞動者相分離,進一步強化了資本對人的統治。在馬克思看來,機器大工業作為固定資本參與到社會化大生產中的這一生產方式的變革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2〕在馬克思看來,機器體系是歷史進程中由知識與勞動技能積累形成的社會一般智力的當代體現,它與勞動相對立并以固定資本的形式參與資本的生產與再生產。在機器大生產出現之前,勞動者自身所擁有的勞動技能,在勞動過程中體現的專業性與道德品質作為活勞動在商品生產中發揮著決定性作用,勞動資料的使用只是將自身的價值損耗轉移至產品的價值中。機器大生產則完全摧毀了工業生產中殘存的溫情,不僅取代了勞動者的主體地位,而且剝奪了勞動者發展的可能性。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此時轉變了以往單純從物質生產形式對于機器生產與分工的歷史考察,而堅持將其放置于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結構中來進行全面考察。資本主義機器大生產中,機器體系作為“對象化的知識力量”,不僅直接表現為生產力,而且更進一步塑造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發現了機器獲得統治工人權力背后所隱藏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奧秘。這也構成了馬克思機器批判的本質維度。
最后,伴隨著直接勞動的消解,交換價值生產制度將走向崩潰。機器體系作為資本的特殊形式以固定資本參與價值增殖,標志著資本建立了與自身最相適應的生產方式。馬克思清醒地認識到從分工出發闡述生產關系的內部矛盾,無力解釋資本主義社會中越發凸顯的階級對立,也無法為無產階級革命提供符合時代發展的科學依據。只有立足于機器大生產的時代背景,才能正確把握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結構與社會關系之間的本質性矛盾。機器大工業的出現使得直接勞動在創造產品的使用價值過程中不再充當決定要素,社會財富的增長越來越取決于包括科學技術在內的一般智力的發展。然而,資本生產“竭力把勞動時間縮短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又使勞動時間成為財富的唯一尺度和源泉”,〔13〕其中無法避免的內在矛盾必然導致交換價值為基礎的生產走向崩潰。
然而,后續資本主義的發展卻證明事實并非如此。馬克思雖然發現了勞動呈現得愈加純粹和形式化的歷史趨勢,但是尚未區分表現為價值的勞動及表現為使用價值的勞動,而將直接勞動視為承載使用價值與價值的中介。這導致其無法有效區分資本主義生產中的物質財富與價值財富,認為機器大工業的發展必然導致交換價值生產體系的崩潰,忽視了抽象勞動形塑的資本主義結構性統治的歷史可能性。
從用分工邏輯來解釋社會歷史發展與勞動者的貧困境遇,到強調機器體系作為固定資產參與生產所引起的直接勞動的消解,馬克思始終堅持以勞動為出發點,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遮蔽的歷史與現實,并將其視為破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奧秘的核心。盡管從《哲學的貧困》開始,馬克思逐漸意識到勞動一般與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的差異,但是困頓于歷史發展進程,工場手工業時期的勞動仍保留著部分自然歷史特征。直到機器大工業的興起,生產機械化加速了勞動的碎片化,直接勞動的消解不僅沒有引起交換價值生產體系的崩潰,反而造成了抽象勞動對人的統治。在《資本論》中,憑借成熟的勞動二重性理論,馬克思“將資本作為歷史主體的規定范疇”,〔14〕把握了資本主義勞動的實質性維度,將勞動批判納入社會整體性批判的框架內,實現了對“機器論片段”的理論超越。
第一,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領域的機器批判。馬克思以“固定資本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為題,從流通領域展開了關于資本主義大生產中機器問題的討論。在《資本論》中,關于機器問題的討論則被馬克思冠以“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的標題,從資本的生產入手探究資本主義生產選擇使用機器的原因,從而發現機器生產促進資本增殖的奧秘,即通過延長剩余勞動時間無償占有更多勞動力價值。這表明馬克思不再使用生產邏輯詮釋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行,而是強調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邏輯對生產邏輯的統攝?!?5〕從生產邏輯到資本邏輯的轉向作為客觀的歷史發展過程,以社會發展與生產力的提升為基礎,機器的資本主義運用是其中不可損缺的中間環節。作為一種結構化力量與抽象形式,資本邏輯對于人與社會生產的統攝必須以客觀工具為現實中介。傳統的生產工具作為人的肢體與意識的延伸,在早期工場手工業生產中始終作為客體出現。機器工業的出現則使得勞動者的主體地位被機器所取代,不斷加劇著人與自身勞動技能與知識的分裂,也使得勞動分工進一步獲得了其抽象形態。
第二,由抽象勞動所引發的資本的結構性束縛?!洞缶V》中馬克思從一般智力與直接勞動的分離來論證資本主義交換價值生產體系崩落的可能性,在《資本論》中得到了糾正。一方面,抽象的人類勞動作為價值同具體的有用勞動作為使用價值,共同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基石。勞動者只有將自身的特殊勞動轉換成為可以用勞動時間衡量的抽象勞動,才能有效促進商品交換。因而,直接勞動向抽象勞動的轉換是資本主義統治得以延續的基礎,而非其走向崩潰的依據。另一方面,一般智力與直接勞動的分離引起的只是資本統治的強化而非滅亡。由于未能正確理解勞動的二重性,馬克思在《大綱》中將直接勞動與使用價值和價值掛鉤,進而引出產品價值下降與交換價值上升的矛盾,并將其視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無法克服的內在矛盾。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重新說明,指出生產力作為有用勞動的表現形式,其變化并不會影響到作為價值的勞動?!?6〕由生產力的變化所引起的物的質、量的變化,并不會改變相同時間內的價值總量??茖W知識與一般智力的發展會引起生產力的發展,進而最終影響到生產關系的變革。但是,抽象勞動作為價值實體取得的支配性的社會地位,并不會發生任何改變。此外,資本主義大工業中的一般智力與直接勞動相分離,使得智力轉化為資本支配勞動的權力,同機器體系一道構成了對于勞動者的持續統治,“科學—技術的合理性和操縱一起被溶接成一種新型的社會控制形式”?!?7〕
第三,在通達人類解放的歷史進程中理解機器批判。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從三個方面具體考察了機器生產對于工人的影響:一是婦女與兒童被納入勞動力范疇,資本對于人的剝削與壓制達到極端;二是機器生產進一步延長了工人的勞動時間,“機器消滅了工作日的一切道德界限和自然界限”;〔18〕三是機器的使用使得資本剝削有了新的隱秘形式,通過提升工人的勞動強度獲取了更多的剩余價值。勞動者不僅成為機器的附庸,更淪為資本增殖的工具。因此,馬克思的機器批判必然包含著通達人類自由的維度。然而,問題不在于拋棄作為科學技術進步成果的機器生產,而在于變革資本主義的生產體制與邏輯。哈特與奈格里看到了非物質勞動的興起賦予了勞動主體與知識技能重新結合的可能性,試圖通過增強生產者的主體性反抗帝國統治,進而為通達大同世界奠定階級基礎。但他們沒有意識到非物質勞動的生產、傳播、消費等一系列環節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變革所塑造的產物,受到資本鉗制的主體根本無法生成真正的革命力量。
隨著信息技術與人工智能的興起與廣泛運用,數字化時代的勞動形式出現了新的變化,勞動者看似逐漸擺脫高強度、機械化的壓迫勞動,體會到了技術進步帶來的“自由”。然而,勞動形式的革新并不必然體現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變革,從機器大生產到數字勞動的演變,本質上仍是“由資本本身規定的并與資本相適應的形式”。〔19〕與被迫參與機器生產不同,勞動者主動參與并沉溺于數字技術帶來的愉悅,其日常生活也被納入資本增殖邏輯,以至于根本上模糊了生產與休閑的界限,資本統治的場域越發延展,剝削形式也越發復雜且帶有迷惑性。資本與技術的合謀在改善勞動者生產生活條件的同時,更引起了勞動者與新技術之間的進一步疏離,勞動者并未如哈特與奈格里所設想的那樣萌生新的主體性,反而越發淪為無益于資本增殖的“無用階級”。如何理解數字化時代勞動的形式變化與人的存在方式,需要我們重新回到馬克思的勞動批判理論,探求資本生產中新技術的運用及其對人的影響。這是我們必須面對并亟待解決的重大現實與理論問題。問題的關鍵則在于超越資本增殖邏輯并重新定義人的“有用性”,即不再追求人“僅僅是工人”的自我實現,而是實現對人“僅僅是工人”的歷史克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