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惠明,張倩文?
(河海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是懲罰性賠償在食品安全領域的體現,當消費者因為生產者或者經營者的不法行為遭受人身或財產損失時,向侵權主體要求超出實際損害的損失賠償,通過加重賠償數額的方式來懲戒相關責任人的違法行為。
對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性質,學界雖然有較為主流的通說觀點,但仍有許多學者持不同意見。有學者認為,懲罰性賠償中“懲罰”一詞的用詞即能體現其公法屬性,“懲罰”與“賠償”不同,“賠償”強調彌補損失,即對于受損失的一方依照填平原則彌補其實際損失,而“懲罰”則具備加重處罰的意味,但是具備懲罰功能的只有公法,故而認為懲罰性賠償具備公法的性質;我國的主流觀點是認為懲罰性賠償應當認定為私法屬性,也就是說懲罰性賠償是民事責任,筆者也認同此種說法。
首先,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相關規定出現在《民法總則》之中,其適用的主體是平等的民事主體,違反的是民事法律相關規定,屬于民事責任的范疇[1];其次,在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中,“懲罰”所產生的罰金并不歸于國家所有,而是直接給付于受損失方,支付賠償金與受讓賠償金的一方正是同一民事法律關系中的雙方主體,與公法領域的懲罰功能還是有所區別的;最后,對于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其是通過民事訴訟程序實現的,并且需要受損失方主動提出,法院也無權依職權啟動,即便是檢察機關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提出,其目的也是在追究刑事責任的同時,附帶追加民事責任的訴求[2]。
綜上,筆者認同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屬民事責任的觀點,但在此前提下,其究竟屬于侵權責任還是違約責任爭議更大。部分學者認為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是侵權責任的理由是,違約責任需要雙方具備合同關系,但是在食品安全問題上,實施了違法行為致使消費者遭受損失的既可能是生產者也可能是經營者,消費者與經營者之間存在合同關系毋庸置疑,但消費者與生產者之間并不存在合同關系[3],故此只能認定為侵權責任,但我國相關法律明確規定了消費者既可以向生產者追究責任,也可以向經營者追究責任,因為其本身立法目的就在于保障消費者的食品安全,故而不能片面的認定其只能具有侵權責任的屬性,在實際案件中,如果食品安全出現問題,導致商品本身的價值喪失,則可依照合同關系產生違約責任,若同時還造成了消費者的人身傷害或者其他傷害,則當然的產生了侵權責任,所以說明,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既可以是侵權責任也可以是違約責任,其定性可在具體案件中依據當事人提出何種請求權來在實踐中做具體判斷。
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所具備的功能正是《食品安全法》立法初衷的體現,我國學者大多對此持統一意見,認為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具有懲罰、預防和震懾以及激勵維權的功能[4],許多外國學者也持相同意見[5]。
1.2.1 懲罰功能
懲罰功能可以說是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最主要和最鮮明的一個功能[6],迄今為止已發生過多起重大的食品安全問題,社會對此關注度很高,在食品安全問題上,生產經營者的違法行為侵犯的很可能是生命、身體健康這一法益,這可以說是人們最重要的法益,并且在受到損失后并不能像物一樣容易的恢復原狀,同時在市場交易關系之中,相較于生產經營者,消費者無疑是處于弱勢地位的,所以在立法之初就在制度中規定了非常嚴格的法律責任,這樣才能使受損害方更好的得到救濟。
1.2.2 懲戒與震懾功能
《食品安全法》中規定的“10倍商品價款”以及“3倍損失”極大地提高了行為人違法的成本,對于侵犯生命法益的違法行為,如果處罰較輕,雖然違法行為人為此次的違法行為付出了代價,但是違法成本很低,并不能有效的阻止違法行為人下一次的違法行為,這樣個案的審判結果也并不能起到警示作用,使得其他潛在的違法行為人停止違法行為。只有提高違法成本,當違法行為人的違法行為所帶來的收益與其所負擔的違法后果并不匹配時,才能有效的對潛在的違法行為產生預防作用,已經進行過違法行為的行為人因為高額的賠償不會再進行違法行為,對于行業內其他人也能起到震懾作用,遏制日后違法行為的發生[7]。
1.2.3 激勵功能
由于在食品安全問題中,受損害的一方處于弱勢地位,在尋求救濟的過程中成本較高,故而在受到損失較輕微時,可能會放棄尋求救濟,抑或是其遭受了較大的損失但并不能很好的得到救濟,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對于違法行為人來說,其并沒有為自己的違法行為付出代價,長此以往,食品安全問題只會越來越多,人們的生命健康遭受侵害的可能性會越來越大,而通過構建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則可以激勵受損害方積極地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同時懲罰違法行為人,凈化整個食品交易市場環境。
2.1.1 “明知”要件的模糊適用
在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中,生產者和經營者適用不同的歸責原則,生產者承擔無過錯責任,經營者則需要“經營明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才會承擔責任。“明知”一詞意為明確理解知道,在進行法律適用時,可理解為明確知道或推定其明確知道[8],“明知”是行為人主觀上的過錯,但在具體案件的判斷中,需要通過其表現出來的客觀行為來判斷其內心真意,從而確定是否是“明知”[9]。在實踐中,部分法院就忽視了這一點,當經營者銷售的商品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存在問題時,就直接判斷其需要承擔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責任,而不論經營者是否提出了其并不“明知”的抗辯,就會導致審判結果存在邏輯缺漏。另外,法院也存在許多通過認定經營者提供的資質合格證明相關文件來判斷其是否明知的行為,認為若不能提供相關材料證明商品是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便直接認定經營者違反了法定義務,主觀上存在“明知”的意思,但是產品本身是否符合安全標準并不能證明經營者是否是違反了法定義務,進而也無法推斷出經營者是否是“明知”的,這其中很明顯的缺少邏輯銜接,不能直接作為法律依據輕易適用。
2.1.2 “過失”概念的缺失
在我國食品安全領域,對于生產者的法律責任規定的十分嚴格,但對于經營者相對寬松一些,經營者在正常的市場交易行為中,只要不是“經營明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即便在交易過程中存在過失甚至是重大過失都不需要承擔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責任[10],在這種情況下,對于經營者來說,其責任就會減輕,即便經營者沒有盡到其合理的注意義務,構成重大過失[6],也無需承擔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責任,長此以往,經營者便會產生僥幸心理甚至怠惰心理,不去對食品安全問題提高警惕,時時注意自己所銷售的商品的質量安全,在一定程度上是縱容了經營者銷售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商品的行為,降低了其法律責任,與此同時,由于生產者負擔的是無過錯責任,若經營者不必為此種行為承擔法律責任,則變相的加重了生產者的法律責任,如果不能在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中規定經營者的重大過失責任,就無法在銷售環節控制此種情況下的食品安全質量問題,不利于構建良好的食品安全環境,保障社會成員的生命財產安全。
2.2.1 “損失”界定標準模糊
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規定了三倍損失以及十倍價款的賠償方式,賠償損失即要求消費者遭受實際損失,并且主張實際損失數額的三倍賠償,但是食品安全問題影響的是身體健康,如果消費者購買的商品有問題,可能會當即出現不適,也有可能當下沒有征兆,日后出現問題,那么此時若只能以實際損失的三倍金額求償,則可能導致部分受到損害但沒有當即產生損失的消費者得不到救濟。
2.2.2 賠償數額標準不合理
在實踐中,單一比例的賠償方式并不利于市場環境的良性發展,假設消費者損失30萬,那么依照三倍損失進行賠償則是90萬,對于小微企業甚至是中型企業來說,接近一百萬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但是對于大企業來講可能影響并不是很大,故此,無論是十倍價款還是三倍損失的賠償都不足以震懾大型企業,長此以往則可能造成大企業并不在意賠償數額,后續繼續實行違法行為,中小微企業可能會面臨破產的局面,進而引發大型企業壟斷行業的情況,不利于行業市場的穩定多元發展。
另一方面,對于普通消費者來說[11],日常生活中購買的商品大多是價格較低的,即便發現了商品存在食品安全問題,其根據十倍價款所能請求的賠償也不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但是尋求救濟的成本又相對較高,所以消費者并不會積極的維權,對于生產者和經營者來說,因為消費者的消極維權而沒有為自己的違法行為承擔責任,這就減損了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震懾以及預防功能。
2.2.3 舉證困難
在我國的食品安全案件中,被告主體為生產者時,由于生產者承擔無過錯責任,所以消費者無需對生產者是否有過錯進行舉證,只需證明商品存在問題并且致人損害即可,舉證難度較小。但當被告主體是經營者時,由于經營者承擔的是過錯責任,在民事訴訟中,舉證責任是“誰主張誰舉證”,此時則要求消費者承擔證明其“明知”商品存在食品安全問題仍然進行銷售行為這一主觀意思,以及自身遭受到的損害與經營者的行為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經營者只需要證明自己存在免責事由即可,這就極大地增加消費者的舉證難度。若消費者無法收集到足夠的證據則會承擔舉證不能的不利后果,同時食品安全案件中的雙方當事人往往是消費者個人和企業法人,二者地位懸殊,消費者本身就處于弱勢地位,那么對于消費者來說,收集證據耗費大量的時間和人力成本,同時還負擔著較大的敗訴風險,并且還可能受到來自對方的報復[12],即使成功維權,所獲得的十倍價款的金額可能也無法填平訴訟成本,消費者大多都會選擇放棄維權,如此變相刺激了違法行為,不利于構建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打擊食品安全質量違法行為。
“知假買假”是指行為人明知該產品存在食品安全質量問題仍然購買的行為,在2013年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食品藥品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下稱《食品藥品案件的若干規定》)中認可了“知假買假者”的主體地位,最高院也曾經發布過支持此種觀點的指導案例,但是在實踐中,由于“知假買假”的行為人可能是普通的消費者,也可能是為了牟利,利用《食品安全法》的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獲得賠償的所謂“職業打假人”,普通消費者當然的可以通過此制度獲得救濟,因為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便是此項制度的立法初衷,但是職業打假人的主體地位是否能夠得到認可尚且存在很大爭議。在學術理論層面,有學者認為無論購買問題產品的行為人抱有何種目的,只要他的行為符合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構成要件,即可通過此種途徑得到救濟[11],也有一部分學者指出,職業打假人的消費目的以及消費金額都與普通消費者有很大不同,其不應當獲得與普通消費者同等的主體地位[13]。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部分案例提到了多次以盈利為目的進行購買行為,隱晦的表明了原告身份并非普通消費者,以此來否決原告的主體資格,也就等同于否認了職業打假人的適用,但也存在部分案例認為,其獲取利益的目的并不影響其訴訟主體資格的認定,因為訴訟的目的就是獲得正當利益,在這一點上二者是一致的,應當支持其訴訟請求。由此可見,無論是學界理論還是司法實務都沒有一種較為統一的意見。
根據《食品藥品案件若干規定》第三條,發生糾紛時的權利主體為“購買者”,主體范圍尚不明晰,所以實物中處理知假買假類案件沒有確定的依據,時常出現同案不同判的情況,所以首先需要明確糾紛的主體資格問題,知假買假者是否具有訴訟主體資格[14]。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目的在于保障人民群眾的食品安全質量,打擊食品安全違法行為,在考量時勢必要考慮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構建主旨[15]。對于消費者來說,雖然其是明知有食品安全問題仍然購買,但如果他的行為打擊了違法的生產經營者,對于維護食品市場的環境安全起到了正面的作用,那么應當考慮賦予其主體地位。
知假買假案件中,法院不支持原告訴訟地位的情況大多是所謂的“職業打假人”做原告,職業從事此種行為的行為人是以盈利為目的,甚至是以此種盈利為生活收入來源,多次大量購買商品以獲得賠償,還存在在訴前與企業談判和解的情況,職業知假買假者的行為沒有實際上產生受損權益,與普通消費者的合理維權行為無法等同,甚至可能引發企業與職業打假人私下和解破錢消災的不良風氣,沒有起到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該有的懲罰和預警作用,與制度構建初衷不符,故而不應當認可其主體資格[16]。
我國食品安全法律體系對于經營者的責任較為寬松,實行過錯責任,要求其屬于“明知”的情況才承擔責任,但是“明知”這一概念既有故意也有過失,我國并沒有規定經營者的過失責任,哪怕經營者出現了重大過失也不承擔法律責任,這顯然是不合理的。經營者“明知”產品存在食品安全問題或已經超過保質期仍然繼續售賣可以認定為故意,那么經營者沒有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對產品進行檢查或定期關注商品保質期限而導致消費者買到了不符合食品質量安全標準的商品,即應當認定為重大過失[17],經營者應當為此承擔法律責任。那么就應當在立法中對于“明知”的判斷較明確的作出規定,將何種客觀事實可以用以推定“明知”進行細化,在具體案件中,依照此種標準,若經營者不具有認識到的可能性,即不能推定為“明知”,不需要承擔法律責任。
3.3.1 明確“損失”范圍
我國許多學者都認為不應當以實際損失作為適用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維權的前提。除了商品價款以及消費者因為該商品受到身體健康損害回復的費用外,還存在間接損失以及其他潛在的損失,這一部分也同樣應當列入“損失”的范疇[18],由違法行為人進行賠償。有些損失并不是由于食品的質量問題直接造成的,而是此行為引發的連鎖反應,例如接受治療期間的誤工費用,并且上文也提到,食品安全問題可能不一定會在當下即刻反映出來,而是潛在的影響身體健康,一段時間后才爆發,那么此時消費者所產生的損失也應當被列入“損失”的范圍,賦予消費者追究的權利[19]。
3.3.2 優化舉證責任分配
我國的民事訴訟法中關于舉證責任的規定是“誰主張誰舉證”,在食品安全問題糾紛中,消費者收集證據較為困難,對比企業來說處于弱勢地位,此種情況下由消費者就經營者的主觀“明知”以及因果關系進行舉證是顯失公平的,消費者不僅訴訟成本大,同時也負擔著較高的敗訴風險,實踐中大量消費者怠于行使權利也是出于這個原因。故此,可考慮引進民法領域的舉證責任倒置原則,由經營者證明自己對于商品存在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情況并不“明知”或者商品不存在違法行為,消費者遭受的損失與其銷售行為沒有因果關系,企業具備較完善的法務部門,處理問題也會更加高效。采取此種方式后,消費者的訴訟成本有所減輕,維權成功的可能性會增大,進而維權積極性也會提高,同時這對生產經營者也能起到一定的預防作用,敦促企業注意食品安全質量,也就能更好達成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構建目的[20]。
3.3.3 設置合理的金額計算標準
我國的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中具體的懲罰金數額采取的是恒定的倍數,即“三倍損失”以及“十倍價款”,此種懲罰僅計算方式的缺陷上文已有論述,在此不多贅述,所以在進行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完善時,修改賠償金計算方式勢在必行[21]。美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采用了靈活的賠償金計算方式,設置了倍數區間,可根據個案的情況由法官在區間內進行自由裁量,我國也可借鑒此種模式,并不規定具體的固定倍數,只設置區間范圍,由法官結合受害者的損失情況根據具體情況進行具體裁判[22]。
同時,除了考慮損失實際情況,還應當結合多種因素進行最終判定。
1. 生產經營者的主觀惡性。故意比過失主觀惡性更重,若生產經營者是故意實施了違法行為,則應該擬定的懲罰金基礎上進行加重處罰。
2. 企業的經濟狀況。在進行懲罰金倍數選擇時應適當考慮企業的生產經營狀況,對于規模較大、經營狀況良好的企業就需要選擇較大倍數的懲罰金,因為對于規模較大的企業來數額較小的懲罰金并不能引起企業重視,而對于中小企業來說,則可考慮適當降低懲罰金數額,達到懲罰性賠償制度懲罰與震懾目的即可[23]。
3. 違法所得。懲罰金的賠償標準需涵蓋違法所得這一因素,若對于生產經營者的罰金還不及其違法所得,等同于變相鼓勵生產經營者實施違法行為,與懲罰性賠償制度設計初衷南轅北轍。
4. 社會影響。不僅要考慮到其對消費者造成的損失,同時也應當考慮其帶來的社會影響,若其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則可考慮是否要加重處罰,這樣也能夠更好的彰顯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預警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