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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研究

2022-11-26 13:02:35戴鵬聶立澤
社會科學家 2022年7期
關鍵詞:程序標準制度

戴鵬,聶立澤

(1.廣東警官學院法律系,廣東 廣州 510230;2.中山大學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230)

一、問題的提出

《刑事訴訟法》第55條強調了對案件的判處不能輕信口供,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科處刑罰則要求“證據確實、充分”,由此我國刑事訴訟中全面確立起了“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2018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從基本原則到具體制度全面規定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不論是《刑事訴訟法》,還是2019年實施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及2021年實施的《刑事訴訟法解釋》均未對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作出特殊規定,反而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和司法部(以下簡稱“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的第3條重申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應當堅持證據裁判原則和法定證明標準,不得因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而降低證據要求和證明標準。

在司法實踐中常有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的做法。最高人民檢察院張軍檢察長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所做的《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中明確指出有的檢察機關在辦理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存在“因認罪認罰而降低證據要求和證明標準的問題。”①參見張軍在2020年10月25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所做的“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亦有司法機關認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應當適當降低證明標準,如天津高院在調研報告中提出認罪認罰案件應當適當放寬證明標準從而在實質上減輕基層司法機關工作負擔。[1]山東高院的調研報告中認為認罪認罰案件中法院對案件的判決不是以真實案件為基礎,而是以控辯雙方所合意的事實為基礎,故對認罪認罰案件放寬證明標準勢在必行。[2]

實踐中降低證明標準的做法亦得到刑事訴訟理論屆的呼應。如有觀點認為應當根據案件中被告人認罪與否、輕重不同、類型不同而分層次設置證明標準;[3]有觀點認為在速裁程序中應當分別設置證明標準:對認罪認罰自愿性的證明需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標準,而對據以定罪和量刑事實的證明只需要達到“大致的心證”即可;[4]有觀點認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基于被告人讓渡了自己的權利和主動降低了檢察官的證明義務,進而可以將認罪認罰案件的法定證明標準降低至“兩個基本”;[5]亦有觀點認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區分犯罪事實和量刑事實,適用不同證明標準,對犯罪事實的認定應當嚴格堅持法定證明標準,而對量刑事實則無需堅持法定證明標準。[6]

主張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的觀點顯然是以效率導向為正當性基礎,并取法于“辯訴交易”制度的結果。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訴訟效率的提升是因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導致證明難度降低、訴訟程序簡化而帶來的附隨效果,不是該制度的核心,更不能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提供合理性證成。雖然在美國基于“辯訴交易”的有罪判決不要求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但“辯訴交易”是建立在形式真實基礎之上的“交易從寬”,而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建立在實質真實基礎之上的“法定從寬”,二者具有截然不同的認識基礎、理論基礎和制度基礎,切不可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理解為中國式的“辯訴交易”。作為“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配套制度,認罪認罰從寬不僅應當為“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整合司法資源,應當在“以審判為中心”的統攝下進行制度設計,堅持證據裁判原則,堅持法定證明標準,否則是對“以審判為中心”所要求的審判實質化相悖離,甚至架空“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

“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作為法定證明標準,應當在所有刑事案件的判處中予以堅持,不能因為被告人認罪認罰而有所降低,這是實質真實原則的體現,也是防止“口供依賴”與冤錯案件的必然要求。

二、效率導向不能成為降低證明標準的正當性基礎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一個重要價值取向是提高訴訟效率,即對大量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實現簡易處理,進行繁簡分流,從而優化司法資源配置,提高司法效率。[7]而提高訴訟效率為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的主張提供了最為核心的合理性證成。但這種證成的思路存在嚴重的邏輯錯誤。

首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應當以完善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保障為首要目標,而不是提高訴訟效率。一方面,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對證明案件事實具有獨特的證據價值;另一方面,不被強迫自證其罪原則以及自白任意性規則均禁止強迫等違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由意志的方式獲取供述。故通過從寬處罰換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成為了一種理性、合法獲取供述的方式。2018年實施的《刑事訴訟法》將認罪認罰從寬確定為刑事訴訟的一項基本原則并且進行了較為全面的制度設計,一來是在實體上兌現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從寬處罰的權利;二來是在程序上實現對認罪認罰自愿性的保障,從而鼓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推動刑事訴訟順利進行。同時,通過認罪認罰獲取從寬處罰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享有的基本權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是為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這一權利通過實體法和程序法上的保障。

其次,提升司法效率應當以保障司法公正為前提。之所以在刑事訴訟中堅持最嚴格的證明標準是基于無罪推定原則的要求和防止冤錯案件的現實考量。以無罪推定原則為邏輯起點,刑事訴訟可以理解為檢察機關通過證據推翻無罪推定的過程:如果檢察機關提供的證據達到法定證明標準,無罪推定被推翻,法院將作出被告人有罪的判決;反之,如果檢察機關提供的證據沒有達到法定證明標準,被告人依然受到無罪推定的保護,法院應當“疑罪從無”的判決。而法定證明標準則是在檢察機關行使控訴職能與無罪推定原則之間的一道屏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意味著削弱無罪推定原則對被告人的保護,同時將導致“疑罪從無”這一保障司法公正最根本的裁判規則被架空。“公正是司法的生命線”,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以效率為導向而降低證明標準的主張是以犧牲公正為代價追求效率的提升,是公正與效率關系的錯位。

最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提升訴訟效率方面的作用是當然的、是多元的,但絕不能以降低證明標準為代價。

第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利于降低證明難度,使得司法機關在訴訟中更容易達到法定證明標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司法機關提供了一種合法且合乎理性的方式獲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一來作為一種直接證據,在內容上能夠完整證明案件事實,具有獨特的證明價值;二來可以幫助司法工作人員更有針對性地收集本案其他證據,從而更加容易地達到法定證明標準,極大減輕司法機關在收集證據和證明案件事實上的難度,提高訴訟效率。

第二,認罪認罰的案件可以極大地簡化訴訟程序,提高訴訟效率。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中,由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放棄無罪辯護以及對證據的質證等權利,故包括庭審在內的訴訟程序可以極大簡化,使得速裁程序、簡易程序的適用率極大提高,實現繁簡分流、簡案快辦、難案精辦。如自2018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生效以來,各級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程序起訴到法院的案件,依法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有27.6%,適用簡易程序審理的有49.4%。①參見張軍在2020年10月25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所做的“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值得注意的是程序的簡化并不意味著程序的省略,更不意味著實質上證明標準的降低。

第三,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基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認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認可機關的量刑建議,故被告人對一審判決認可度較高,案件進入二審、再審的比例大幅降低,極大地減少了在二審、再審程序中司法資源的投入。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統計,全國司法機關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的案件中僅有3.9%的被告人上訴,比其他刑事案件的上訴率低了11.5個百分點。②同前注。

綜上所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整體思路是通過從寬處罰換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配合,形成一種“協同型司法”[8],其制度核心是在實體上兌現對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處罰的權利,在程序是實現對充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保障;以此為基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減輕了司法機關證明案件事實的難度,簡化了訴訟程序,增強了被告人對判決的認可,其在提升訴訟效率方面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訴訟程序的簡化以及效率的提高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帶來的附隨效果,而不是該制度的內核。[9]一方面,正是因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當然地具有提升訴訟效率的效果,立法和司法實踐大力推動認罪認罰制度的完善;另一方面切不可為了追求效率的提高而盲目地簡化甚至省略程序,降低證明標準,否則就是本末倒置、緣木求魚。

三、“辯訴交易”不能成為降低證明標準的實證參考

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觀點顯然是受到了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影響。在“辯訴交易”制度中雖然要求必須具有事實基礎,但美國絕大多數聯邦法院和州法院對以被告人的有罪答辯為基礎的有罪判決都不要求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10]不可否認的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借鑒了英美法系國家“辯訴交易”制度的一些積極因素。但值得注意的是辯訴交易制度的產生有其特定的文化土壤和制度基礎,如果忽略這些因素而盲目借鑒,則會出現水土不服,南橘北枳。

第一,陪審團審判的不確定性是辯訴交易制度的博弈基礎。博弈雙方相互讓步達成協議往往是在結果不確定的前提下為避免最壞結果而作出的選擇,“辯訴交易”亦是如此。相較于職業法官而言,陪審團對事實的認定往往理性不足,不僅過分依賴直覺,還容易為控辯雙方使用的法庭技巧的迷惑。[11]面對高度不確定的判決結果,檢察官擔心無罪判決影響其業績和職業發展,被告擔心指控成立帶來較重的刑罰結果,故控辯雙方產生了辯訴交易的需要。而中國刑事訴訟中通常由職業法官審判,并且在審查起訴和審判階段均以“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為證明標準,故中國刑事訴訟中判決的確定性較高,同時檢察機關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具有客觀公正義務,并不是僅僅追求有罪判決的控訴機關,不會因為追求勝訴率而通過降低指控換取被告人認罪的需求。所以我國刑事訴訟并不具有辯訴交易制度的博弈基礎。

第二,當事人主義和形式真實原則是“辯訴交易”制度的結構基礎和認識論基礎。一方面,當事人主義認為刑事訴訟不過是一種在國家與被告人的對抗中解決糾紛的程序,與民事訴訟并無本質區別,故檢察官作為糾紛的一方當事人,與被告具有平等的訴訟地位,在平等主體之間通過協商、合意甚至是交易的方式解決糾紛,自然是理所當然。而中國刑事訴訟具有較強的職權主義色彩,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的檢察機關與被告人不平等的訴訟地位決定了中國刑事訴訟不具有辯訴交易制度的結構基礎;同時我國刑事訴訟堅持實質真實原則,法院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不受當事人主張的約束,而以全面查清案件實質真實為目標,故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并不具有類似民事訴訟“自認”的效力,僅僅是法院據以認定案件事實的一種證據而已。故我國刑事訴訟中并不存在辯訴交易制度的結構基礎和認識論基礎。

第三,沉默權、證據開示和有效辯護是保障“辯訴交易”自愿性的制度基礎。保持沉默是被告的一項權利,辯訴交易制度則是通過降低指控鼓勵被告放棄沉默權的權利,配合國家的追訴。只有充分保障了被告保持沉默的權利,被告在認罪與否之間做出的選擇才具有實質意義上的自愿性。辯訴交易要求控辯雙方平等且自愿地進行談判、協商,這就要求對控辯雙方進行“平等武裝”。“平等武裝”的一個基本要求就是要“信息對稱”,只有被告了解了控方所掌握的證據并且對相關的法律后果進行足夠專業的分析之后,所做出的選擇才是自愿且明智的。故完善的證據開示制度以及充分有效的法律幫助亦是保障辯訴交易中自愿性的制度基礎。我國《刑事訴訟法》并沒有賦予被告人保持沉默的權利,沒有確立證據開示制度,雖然《刑事訴訟法》、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確立了值班律師制度,但由于立法規定過于原則、值班律師的訴訟地位尚不明確,權利有待進一步完善等原因,值班律師尚不能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充分、有效的法律幫助,決定了我國沒有引入辯訴交易的制度基礎。

四、降低證明標準是對“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悖離

《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要求全面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同時要求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表面上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基于對公正的追求,要求實現審判實質化,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則基于對效率的追求,要求簡化訴訟程序、提高訴訟效率,二者在形式上存在一定程度的沖突。[12]甚至在理論界出現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變了我國原有的訴訟構造,對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應當‘以檢察為中心’”[13]的觀點。

但值得注意的是認罪認罰從寬是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所統領性下的制度安排,二者應當統籌發展,相互促進而非悖離。[14]

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面臨的最大障礙就是司法實踐中“案多人少”的矛盾,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則是通過“繁簡分流”實現司法資源的合理配置,為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注入動力。這一改革思路無疑是標本兼治,且具有現實可行性的。但這一思路的隱患在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可能異化為對“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規避,而防患這一隱患的根本在于堅持法定證明標準。

有觀點認為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中,由于庭審程序簡化,不可避免地導致司法機關查明真相的能力下降,故在以效率為導向的認罪認罰制度應當以降低證明標準為核心。[3]這種觀點值得商榷。

首先,認罪認罰制度對司法機關查明真相能力的作用是增強而不是降低。如前文所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司法機關提供了一種理性、合法的方式獲取供述并爭取追訴人對訴訟程序的配合。一方面,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作為一種法定的證據種類,具有重要的證據價值;另一方面,基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配合,司法機關可以更加具有針對性地收集本案的其他證據,也可以更加容易地對在案證據進行審查和判斷。所以從本質上而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極大地降低了檢察機關證明案件事實、法院查明案件真相的難度,增強了司法機關查明案件真相的能力。證明難度的降低以及查明真相能力的增強是因,審理程序的簡化、訴訟效率的提高是果,切不可因為審理程序的簡化而當然地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會降低司法機關查明案件真相的能力,這是因果顛倒。

其次,庭審程序簡化并不當然導致著法院查明案件真相的能力下降。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過程中,由于被告人認罪認罰,對檢察機關指控的事實和量刑建議沒有異議,故案件的審理程序可以適當簡化,但審理程序的簡化并不意味著降低了對司法機關查明案件真相的要求。刑事訴訟的判決必須建立在“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基礎之上,這是無罪推定原則和證據裁判原則的基本要求。結合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以及司法實踐,審判人員對案件事實和證據的調查不僅僅是在庭審中,還包括在開庭前對案卷中證據的審查。雖然速裁程序可以不再進行法庭調查和辯論,但值得注意的是《刑事訴訟法》第222條規定適用速裁程序的前提“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可見速裁程序簡化庭審程序的前提是審判人員在開庭前已經通過閱卷的方式完成對事實和證據的實體審查。故庭審程序的簡化并不能成為刑事訴訟中降低證明標準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控辯雙方對指控的犯罪事實、證據、量刑建議沒有爭議,故將對案件的實體審理程序前置,而在前置的實體審理程序中依然應將堅持“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一法定證明標準。

最后,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將導致審判程序虛化,與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方向悖離。理論上有觀點認為以審判為中心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針對不同案件的兩種審理程序,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認罪認罰的案件中通過以審判為中心強調程序正當性、完備性的訴訟流程進行處理,而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中通過強調效率的簡化程序進行處理。[15]按照這樣的觀點,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只是針對部分,甚至極少部分案件,不僅與之作為綱領性、全局性的改革定位不符,并且基于對簡化訴訟程序、提高訴訟效率天然的積極性,司法實務部門很可能通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規避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帶來的復雜化、精細化訴訟程序,使得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成效不彰,甚至束之高閣。[16]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程序中,訴訟重心明顯前移,檢察機關地位和作用凸顯,不僅能夠主導審前程序,還在很大程度上主導了審判程序。[17]而區分認罪認罰案件是“以審判為中心”還是“以審查起訴為中心”的核心標準在于是否堅持法定證明標準。如果堅持法定證明標準,雖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以“以審查起訴為重心”[18],但是審判程序仍然在事實的認定和法律的適用上發揮決定性作用,訴訟依然是以審判為中心。反之,如果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弱化法院在審判程序中對證據和事實的實質審查,審判流于形式,審查起訴將成為認罪認罰程序的核心。[19]

五、認罪認罰案件堅持證明標準的理論證成與實踐需要

“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是我國《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證明標準,應在所有刑事案件的審理中予以一體堅持,不能有所降低。

第一,堅持法定證明標準是實質真實原則的體現。實質真實是刑事訴訟的認識基礎,是司法公正的本質要求。現代刑法堅持責任原則,即只有行為人實施了刑法所規定的犯罪行為,并且應當對其行為負有責任時,才能對其處以刑罰處罰;而刑法中的責任原則要求刑事訴訟以實質真實為認識基礎,只有建立在客觀真實的基礎上,國家對公民科處刑罰才是正當的。[20]支持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的論者主要持以下理由:一是自愿性可相當大程度上取代印證證明形成對實體公正的擔保,故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應當著力于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而不是固守印證的證明方式;二是認為輕微刑事案件的社會關注度低,一般預防功能減弱,故可以將犯罪在一定程度上民事化,基于責任自負原則,國家對結果正確性的擔保責任相對減輕,證明標準可適度降低。[3]

首先,供述的自愿性是供述作為一種法定證據種類具有可采性的前提,而并非是認定案件事實和處以刑罰處罰的標準。誠然,在兩高三部《指導意見》第28條、39條,《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高檢規則》)第271條,《刑事訴訟法解釋》第351條均強調對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的審查,但強調對認罪認罰自愿性、真實性的審查并不意味著放棄或者削弱對其他在案證據的審查,更不意味著只要確保了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即可提起公訴或者作出有罪判決,須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真實性是其認罪供述具有可采性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更不是據以定罪量刑的充分條件。

其次,由于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存在本質區別,切不可將民事訴訟中的制度盲目植入刑事訴訟。民事訴訟解決的是私權利主體之間的私權利義務糾紛,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故民事訴訟以處分原則和辯論原則為基礎,在事實認定上采用形式真實主義,法院對事實的認定受當事人主張的約束;而刑事訴訟解決的是被告人刑事責任問題,涉及國家刑罰權行使,實行國家追訴主義和實質真實原則,務期全面查清案件事實,不受當事人主張的約束。故在刑事訴訟中,不能因為被告人承認犯罪事實就免除或者減輕檢察機關的舉證義務以及法院調查案件事實的責任。《刑事訴訟法》第55條“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就是力證。

最后,控辯雙方關于“罪”與“罰”的“合意”不能直接成為法院定罪量刑的根據。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罪”并不是美國辯訴交易制度中的“有罪答辯”,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也不是控辯雙方就定罪量刑問題達成的協議。對被告人定罪量刑必須以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與辯解在內的全案證據能夠證明的案件事實為根據。[21]當檢察機關基于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具結書提起公訴指控的事實、罪名和量刑建議所依據的事實、情節與法院的認定不一致時,法院應當依據所查明的事實依法作出判決,而法院據以查明案件事實的基礎即是嚴格遵守證據裁判原則與法定證明標準。

綜上所述,實質真實是刑事訴訟的認識論基礎,因此,刑事訴訟中必須嚴格堅持證據裁判原則,堅持法定證明標準,不能因為被告人認罪認罰而降低法定證明標準。被告人自愿認罪所做出的供述僅僅具有證據法意義上的證明價值,是司法機關據以認定案件事實的若干證據種類中的一種而已,不具有程序法上終止刑事訴訟程序的價值,亦不具有在實體法意義上的直接定罪的價值。

第二,堅持證明標準是防止“口供中心主義”的重要舉措。主張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的觀點幾乎從未否定裁判應當建立在客觀真實的基礎之上,其邏輯在于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供述的自愿性為其真實性提供了足夠的擔保,故可以降低證明標準的要求。該邏輯顯然是以“如果不是犯罪嫌疑人所為,他怎么會承認?”這一生活觀念為經驗基礎。[3]這種認識將不當地放大供述的證明價值,導致“口供中心主義”抬頭。在糾問制訴訟下的法定證據制度中,口供作為“證據之王”,被賦予極強證明力,故以刑訊方式取得的供述成為法定證據制度下定罪的主要根據。而現代刑事訴訟奉行以證據裁判為基礎的自由心證,口供和其他任何一種證據一樣,并不當然地具有證明力優勢。同時,大多數國家均將口供補強規則作為自由心證的例外,希望降低口供的證明力,一方面防止冤錯案件,另一方面遏制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手段。中國刑事訴訟中的口供依賴現象尤為突出,司法機關將口供作為定案處理的主要依據,形成了“口供中心主義”,導致冤錯案件發生,刑訊逼供不止等司法頑疾。[2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則是為司法人員提供的理性且合乎法治的獲取口供的方法。而通過認罪認罰從寬方式獲取的供述與其他證據一樣,共同對案件事實的認定發揮著證明作用,同樣需要接受證據規則和證明標準的檢驗。如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無疑是認為只要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就可以降低對其他證據在證明案件事實上的要求,這就不當地賦予口供優于其他證據的效力,將導致口供中心主義抬頭,使得我國刑事訴訟法在治理口供上的努力化為泡影。

第三,堅持法定證明標準是防范冤錯案件的必然要求。主張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的重要理由是基于對被告人自愿認罪的真誠相信,但對被告人自愿認罪給予過于樂觀的相信將會增加刑事錯案的風險。

其一,現行刑事訴訟制度難以充分保障認罪的自愿性。實質上自愿性至少要求滿足三個方面的條件:充分的司法人權保障,充分的知情權,充分的法律幫助。[8]雖然立法和司法解釋均從權利告知、值班律師制度等方面保障認罪的自愿性,同時規定檢察院、法院對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嚴格審查,但以上看似完善的規定不足以在實質上保障認罪的自愿性。首先,從具體制度層面,證據開示制度闕如以及值班律師制度流于形式很難保證被追訴人知情權。如在被告人楊彥江尋釁滋事一案①參見寧夏回族自治區吳忠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寧03刑再1號刑事判決書。中,被告人楊彥江和被不起訴人馬耀江酒后發生爭執相互推搡,導致餐廳電視機等設備毀損,經鑒定價值為4730元,基于被告人楊彥江認罪認罰,同心縣人民法院判決楊彥江犯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九個月,緩刑一年。判決生效后,吳忠市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吳忠市中級人民法院適用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理后認為原判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均存在錯誤。關于事實認定問題,原審認定的財物損失4730元中有價值1030元的財物并非楊彥江毀損;其余3700元財物是被告人楊彥江與馬耀江推搡過程中過失毀損,并非“任意毀損”;關于法律適用問題,被告人楊彥江與被不起訴人馬耀江系酒后發生口角而相互推搡、撕扯造成餐廳財物損失,不屬于尋求刺激、無事生非的尋釁滋事行為。吳忠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改判被告人楊彥江無罪。從該案例中可見,由于缺乏證據開示制度以及實質意義的的法律幫助,被告人自愿認罪是在缺乏對定案證據的充分分析以及對行為的準確法律評價基礎上作出的,一審法院基于被告人認罪認罰對被告人作出有罪判決,釀成錯案。其次,從現實角度分析,我國刑事司法中審前羈押率偏高,無罪判決率低等現狀難免給被告人形成壓力,一定數量的被告人基于利益權衡而放棄無罪辯護的努力,而通過認罪認罰爭取取保候審等非羈押強制措施以及實體上的從寬處理,造成了認罪認罰的自愿性與“壓制型”司法之間的結構性矛盾。[21]最后,平等是自愿的前提,尤其是在我國刑事訴訟中,檢察機關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不論是對案件信息還是司法資源的掌握都掌握都天然地優于被告人,控辯雙方的不平等使得控方難免利用其優勢資源形成對被告人的壓制,迫使其接受指控事實和量刑建議,并且控方基于對訴訟效率的追求等有壓制被追訴人接受指控的動力。[23]

其二,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將縱容實踐中替人頂罪的現象。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真誠認罪悔罪,有的是為了獲得從寬處罰,也有的是替人頂罪。如封明忠危險駕駛案①參見四川省天全縣人民法院(2019)川1825刑再1號刑事判決書。中,李某駕車載被告人封明忠和曹某行使,遇交警檢查過往車輛,封明忠與李某替換座位,謊稱是自己開的車,封明忠對無證、醉酒駕車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認罪認罰,天全縣人民法院判決認定被告人封明忠構成危險駕駛罪,對其判處拘役四個月,緩刑九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三千五百元。判決生效后,雅安市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雅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指令天全縣人民法院重新審理本案后撤銷對封明忠構成危險駕駛罪的判決,判決封明忠犯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一年。再如被告人張東海開設賭場罪一案②參見安徽省蚌埠市蚌山區人民法院(2019)皖0303刑再1號刑事判決書。亦存在類似情形,王輝在某足浴會所開設賭博游戲廳,聘請吳某強、張某等人負責管理。該賭博游戲廳被公安機關查獲后,張東海收受王輝給予的人民幣2萬元,冒充該賭博游戲廳老板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對開設賭場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蚌山區人民法院以開設賭場罪判處張東海有期徒刑三年十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三萬元。判決生效后,張東海以替人頂罪為由向蚌山區人民檢察院申訴,蚌山區人民檢察院向蚌山區人民法院提出檢察建議,蚌山區人民法院適用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理本案后認為張東海沒有開設賭場的故意,未實施開設賭場的行為,遂撤銷原審對張東海構成開設賭場罪的判決,判決張東海犯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個月零四天。類似案例還有很多,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設置“案件類型:刑事案件”+“審判程序:刑事再審”+“文書類型:判決書”為條件,對裁判文書的全文以“包庇罪”為關鍵詞進行檢索,檢索到再審判決書73份,去除無關案例后剩余40份再審判決書,該40份再審判決書均認定原生效判決系因被告人替人“頂罪”“頂包”而導致原判決錯誤,進而撤銷原生效判決中對原審被告人的定罪量刑,其中有19名原審被告人在再審判決中被判處包庇罪,18名原審被告人涉嫌包庇罪已經另案受理或者判處,2名被告人不構成包庇罪(其中1人法院認定檢察機關指控的包庇罪不成立,1人由檢察機關撤回對包庇罪的起訴),1名被告人因再審法院認為檢察機關指控的包庇罪認為不屬于再審范圍而不予審理。根據該40份再審判決書共檢索到被撤銷的原生效判決36份(有4份原審判決書無法檢索),在該36份原生效判決書中,被告人均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對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罪名無異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不僅具有還原案件事實證據價值,還能作為一種心理慰藉機制,極大地減輕了法官在作出判決時的心理壓力,無形中使得法官在認定案件事實的過程中產生懈怠心理,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降低法定證明標準恰是為這種懈怠提供了法律上的支持,不僅難以防范替人頂罪的行為,還為個別司法人員在類似案件中徇私枉法提供便利。只有堅持法定證明標準,嚴格對在案證據進行審查才能從根本上防范替人頂罪的現象,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中更是如此。

六、結語

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不輕信口供,對被告人定罪科刑應當達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法定這證明標準。其中對證據在“量”上要求“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對證據在“質”上要求“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而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的邏輯關系上要求“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上述證明標準應當一體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的判處,不論被追訴人是否認罪認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我國刑事訴訟的影響是深遠的,一方面,這一制度提供了一種理性、合法獲取供述的方式,為進一步完善我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奠定了基礎,在我國尚未確立自白任意性規則,不被強迫自證其罪規則雖然進入《刑事訴訟法》,但尚無具體配套措施予以完善的背景下對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的真實性和自愿性上將發揮重要作用。另一方面,這一制度可以最大程度地爭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訴訟程序的配合而大幅降低證明難度,從而提高訴訟效率。應當充分認識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所統領下的制度設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應當服務于“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其一,充分發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分流作用,為“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整合出更多司法資源;其二,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程序亦應當堅持以審判為中心,堅持證據裁判原則,堅持法定證明標準,以保障審判程序實質化,防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淪為司法機關規避“以審判為中心”的路徑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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