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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技術權力及其權力的異化(上)
——兼論技術、資本、權力的聯盟與互動

2022-11-26 23:07:44杜治政
醫學與哲學 2022年5期

杜治政

醫學技術作為一種權力及其在社會中的運作,是20世紀后半期,特別是21世紀以來,醫學發展進程中出現的新問題。醫學技術權力化是醫學效應的廣延和功能的進一步擴大,是醫學技術對社會的深層滲漏,同時也是醫學嵌入政治領域并影響政治的起始,它不僅對醫學自身而且將對社會和政治產生廣泛的影響。本文擬就此做初步探索。

1 醫學技術權力的起源、建構與屬性

技術就其最初的秉性而言,是與權力無緣的。什么是技術?海德格爾給技術的定義是:“技術是合目的的工具,技術是人的行為。”[1]別爾嘉耶夫[2]認為:“技術就是花費最小的力量獲取最大的結果。”人們對技術的認識一般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維度出發的,認為技術是為了解決人類生存面臨的矛盾而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在社會實踐中,設法有效地實現層出不窮各類挑戰性目標,是技術發明創造的基本任務。”[3]學界認為技術定義有廣義與狹義之分,上述定義只是對技術的狹義定義,廣義的技術定義是:“技術就是人們為了有效地實現目的,而不斷創造和應用的目的性活動序列、方式或機制。”[3]廣義的技術定義較之于狹義的技術定義而言,在于“廣義技術概念涵蓋了各類狹義技術形態,是對技術現象統一深刻的理解”[3]。但是,不論狹義或廣義的技術定義,技術一般仍是限定在“合目的手段”,實現人類滿足生存需要的目的的范圍,一般不與權力相連,因為人們一般將權力理解為“一個人或組織支配他人或他組織的力量,是主體意志的集中表現”[3]。權力與技術不同,技術體現的是主體與客體自然的關系,而權力的主體與客體都是人,表現為一種支配與制約的關系,表現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支配與制約的關系。《現代漢語詞典》對權力的釋義是:“政治上的強制力量;職責范圍內的支配力量。”

技術作為一種權力,其淵源可追溯到英國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關于“知識就是力量”的論斷。福柯在論述權力時總是將它和知識聯系起來,認為知識就是權力,權力制造知識。這與培根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知識、技術表現為人類征服自然的力量,這種力量與政治學討論的視“權力”為政治上的強制力量的內涵不同。但技術這種本屬于征服自然的力量,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下可以被用之于支配、轄治他人或組織。技術所有者掌握他所控制的技術達到他所希望的結果,同時也可利用技術達到的結果來控制、支配他人,因而技術在事實上潛藏著轉化為權力的可能。首先將技術與權力聯系起來,認為技術也是一種權力的人是馬克思,馬克思在《資本論》一書中對此作了廣泛而深入的論述。在馬克思的眼中,有兩種技術,一種是作為財富的技術,一種是作為勞動過程組織形式的技術。前者本身是非政治的,與權力無關;后者作為勞動過程的組織,由于機器(技術)的運用,縮短了勞動時間,但同時延長了工作日;機器的使用減輕了勞動力,但同時提高了勞動強度;機器的使用是人對自然的勝利,但同時也使工人受自然力的奴役;機器的使用增加了資本家的財富,同時也使生產者成為貧民。技術的使用,使資本家的權力大大增加了。“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4]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大力支持和發展技術、購買技術,從而獲得技術的支配權,利用技術的效能,在實現對技術支配權力的同時也實現技術權力化。隨后,海德格爾、哈貝馬斯、福柯等都探討過科學技術的意識形態和權力特征。福柯[5]137,139說:“如果不擁有權力機器,就不可能發展資本主義的生產力。”資產階級“能夠建立權力來保障利潤的流通,而利潤的流通又反過來強化和改造了權力”。 大量事實表明,技術對自然的支配力,只是構成技術權力產生的基礎,它不等同于技術權力。“只有當對自然事物的這種支配或控制進入社會場景,觸及到他人或他組織的利益時,才能轉化為技術權力。”[3]

醫學技術本是作為去除疾病的手段面世的,醫學技術是如何轉換成為權力的呢?最先將醫學與權力聯系起來、認為醫學技術也是一種權力的人是福柯。客觀地說,福柯關于知識、權力與倫理的思想體系,主要是圍繞身體-知識-權力的分析,而不是圍繞醫學與權力展開的。在福柯的眼中,身體一貫是權力實施的對象。無論中外,在古代和中世紀,酷刑以及各種野蠻殘酷的行罰,其對象都是人的身體;19世紀以后,歐洲將肉體作為刑罰的主要對象的現象基本消失,在一些方面放松了對肉體的控制,但對肉體的擺布并未停止。即或在今天,針對肉體施以痛苦的刑律并未真正消失,只是“被非肉體刑罰包裹起來了”[6],與過去相比,權力與身體的關系并未轉變,只不過是由過去那種給身體制造生理痛苦轉變為剝奪身體的權力,轉變為對心理精神的摧殘。當然,福柯同時也指出身體不僅是權力奴役的對象,不僅是權力刻畫的對象,不僅是權力的產物,同時是自身生命權力的產物,身體存在顛覆權力的可能,盡管這方面福柯未有深入的論述,并因此而受到批評,但他提出了權力反抗的可能性仍是有意義的。

福柯在《臨床醫學的誕生》一書中,對現代醫學的產生做了獨到的分析,并借此闡述了他對醫學權力的見解。他描述了19世紀以來醫學經歷的一系列變化,描述了醫療機構、醫院記錄方式、統計數據的誕生,以及包括“標準人”的界定及對疾病認知的變化,特別是對精神病患者的管理,揭示了醫學空間對社會空間的滲透及兩者的重合,使醫生和患者“時時處處實施著一種連續不斷的、機動的和區別的監控”中;對人類生命的管理,醫學“采取了一種規范姿態,使它不僅有權對如何健康地生活給出各種忠告,而且還有權發布個人生活以及社會在身體和道德關系方面的標準”[7]39。福柯關于醫學權力的思想可概括為如下幾點:(1)醫學技術權力是與醫學知識交織在一起的,醫學技術知識為醫學權力提供了基礎。醫學技術權力來源于醫學技術的價值,正是這種技術的實際價值賦予了醫學權力的可能。“在我們的社會中,真理(知識)是如何被賦予價值,以致于把我們置于它的絕對控制之下的?”[5]26(2)醫學技術與權力的結合與交織,形成了一個技術體系,使得權力能夠通過醫學對人的身體及生命展開一種凝視,這種凝視形成于“醫學和國家的聯盟下、醫療實踐的具體情境中、臨床機構的空間內”[8],在醫院、監獄、精神病院等社會機構的聯合下,成為一種對人進行個性規范和空間安排的全景監視,這時不僅患者受到權力的直接支配,醫務工作者也同樣處于知識規范及衛生機構的雙重管控中。權力因而深入到醫療的每一個角落。(3)醫學技術權力已擴展成為參與現代刑法權力輔助工具,從而使醫學技術權力走向政治權力。法律為了實現對罪犯的管控,不僅是管控犯罪,而且要進一步控制個人,控制他們的行為,控制他們現在的、將來的可能情況,并以此造成一種“肉體—武器、肉體—工具、肉體—機器”的復合體[7]173,這就需要各種知識的支持,其中臨床醫學、精神病學、心理學等方面的支持十分重要。法官為了完成他的審判,需要有醫生、精神病學家、心理分析家、教育工作者的輔助并參與審判,這些輔助者因提供醫學技術等方面的支持而與法官分享合法的懲罰權力。(4)由于社會進步和經濟發展,死亡對人的威脅遠不同于先前經濟貧困的年代,對人的身體管控已經不足以為權力的整體運行提供需要的支持,權力對人的管控需要轉變為對生命的管控,轉變為對人口的管控。權力為了實現這些新目標,先后建立了一整套包括人口學、生殖醫學、經濟學、環境學等在內,并按照權力的需要納入權力體系中,形成指導生命的規范和法規,最終形成一批新的法規,同時體現了“權力的最高功能是從頭到尾地控制生命”[9]。“身體的流動性和非穩定性為權力刻畫身體提供可能,而醫學作為最終身體與生命的知識領域,為權力刻畫和支配身體提供了重要的合理性支持,從而形成‘身體—知識—權力體系’的結構關系”[9],這些就是福柯關于醫學權力的分析。

福柯對醫學技術權力的分析,更多是批判性的,但他對此并不都持否定態度。他在批判過程中同時也肯定了權力的積極作用,只不過他的重點是批判而非贊揚技術(醫學)的權力。這是因為,權力本身并不意味著罪惡,它不是罪惡的代名詞,權力是調整人類行為的一種能力。自古以來,權力在很多情況下是社會得以正常運行不可缺少的調節力量,它將分散的、個體的人類行為聚合起來形成一種合力朝向一個目標,避免相互抵消而使人類獲得更大的受益;知識、科學技術為權力所用,知識、技術扮演的角色絕不只是權力的幫兇或后臺角色,在更多情況下是增大權力的正能量和效率。醫學技術權力的積極作用表現為:(1)當今醫學技術成果的獲得,與醫學技術初創時期主要依靠個人的興趣和個人能力孤軍奮戰的情況大不相同,幾乎一切重大的技術創新和制造,都需要權力的組織和協調,舍此難有成效。(2)當今所有醫學技術成果的應用和推廣,無論對象的選擇與安排、經費的籌措、場域和各種條件的提供,也有賴權力的支持。沒有權力的運作,僅靠醫學家個人努力是難以完成的。(3)當今許多醫學技術應用,大多涉及與社會諸多方面的協調,沒有這些方面的合作是難以成事的,而這也是絕對不可沒有權力的支持。(4)任何醫學技術的作用,都是雙重的,即使是那些經過嚴格的科學試驗和多方改進的科學技術,也并非都是百利而無一害。而科學技術可能發生或在隨后一段時間可能發生的副作用,都需要權力組織預測和精心安排應對消極作用發生時的各種處置。福柯對知識權力、權力規范的討論,意旨不在于否定知識權力關系的構建,而在于知識-權力所構建的規范不應當過度地使用。醫學技術權力和醫學技術權力化有所不同,醫學技術權力化是指權力滲入醫學一切領域和深入全部醫務人員之中,是指權力的過度應用。醫學技術不能因權力化而使人的生命成為權力的犧牲品。技術權力化的消極作用不能低估,醫學技術權力化也是如此,這方面的教訓在歷史上可以說是比比皆是,其消極后果主要來自技術的濫用和技術權力化后對技術原旨的背離,或者可統稱為技術權力的異化。而這正是本文要討論的主旨。

2 醫學技術權力的運作:技術、資本、權力的聯盟與互動

人們對權力的欲望早于對技術的追求。在原始社會部落首領的角逐中,就充分展示了人們對權力的渴望,并且伴隨著時間的推移,積累了豐富的權力技術。中國和世界歷代皇帝爭奪帝位寶座的歷史,實際上也是權力技術角逐的歷史。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可以說是集權力技術之大成。但權力技術與技術權力是兩個不同的范疇。“權力技術是一種典型的社會技術形態,可以理解為權力的建構、獲取與運作的流程和機制,俗稱權術。”[3]權力與技術的互動與結盟,是技術發展至一定時期的產物。在原始社會,甚至到工廠手工業時期,技術主要仍是作為滿足人們物質需要而存在的,此時技術對權力的影響甚微。只是到了資本主義社會,技術有了較充分的發展,并越來越展示了征服自然的力量,資本家為了獲得更多的利潤,運用技術加強對工人的剝奪,資本通過技術強化了對工人控制的權力。“資本的積累確是工業技術和全部權力機器共同實施的結果。”[5]138-139

技術是如何吸引權力?是如何被權力看中并如何成為權力的伴侶的呢?這是技術與權力雙方都有益于對方力量的穩固和強化所造成的:(1)技術的充分發展,意味著掌控技術的人擁有日益強大的能力占有自然資源,當然也意味著掌控技術的人的權力擴大,技術成為擴大權力的最有力的工具。“如果不擁有權力機器,就不可能發展資本主義的生產力。”[5]137一個企業因掌控先進技術可以稱雄于市場,一個國家因擁有先進和強大的技術可以發號施令于世界,并可任意運用它宰割弱小民族和弱小國家,當然也可為世界人民更好地造福;在當代,誰擁有先進的技術,就意味著誰擁有更大的權力。(2)技術,特別是許多先進、復雜、龐大的技術,其整體結構的嚴密性、各部分的制約與互動性、運作的高效性,十分有利于權力體系結構的建構,有益于權力體系的形成。當今許多權力結構,就是借鑒于技術結構而生成的。如軍事權力體系的結構,很多就是來源于技術結構的機制。(3)技術的迅速和充分發展,特別是當今各種先進技術的發展,需要權力提供各種支持,包括資源配置,場所的選定,技術的開發、應用與運轉,社會各方的協調,都需要權力的參與。權力需要技術,技術也需要權力,兩者的相互需要,為技術權力化奠基了基礎。

技術與權力聯盟,技術權力化,還因資本的加盟而變得更加迫切和牢固。技術、資本、權力三者的結盟與互動,是當今技術權力形成、發展與運作的基本形式。從歷史展示三者結盟發展的邏輯軌跡來看,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三者的相互作用是單向的,是一直向前而少有逆向軌跡的發生,即技術促進權力的提升和資本的擴大,同時也伴隨著技術自身的進步和更新,三者因聯盟而同時受益,三者各自都因聯盟而得到迅速發展。因三者的聯盟帶來技術發展停滯、權力削弱和資本衰落的現象幾乎未有發生。這也是三者能夠自然親和、接近進而結合的原因。醫學也是如此。當今醫學出現的一些困局,僅僅講醫學與資本的關系,還不夠,還講不清楚,還必須把權力的問題加進去,將技術、資本、權力三者聯盟與互動的問題講清楚,才能還醫學以真實。

醫學技術、資本、權力的聯盟,首先是從資本與醫學技術聯盟開始的。20世紀,特別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醫學技術有了飛速的發展。由于原子技術、分子技術、信息技術、人工智能技術以及與之相應的醫療器械、制藥技術大量涌進并裝備醫學,將醫學技術置于電子技術、分子技術以及人工智能技術之基礎上,醫療技術最集中的場所——醫院面貌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心腦血管疾病、呼吸系統疾病、某些傳染性疾病的診治,都取得了較大的進展,即使腫瘤這類由于多種病因導致的復雜性疾病,醫學技術的快速發展也給患者帶來了希望。然而,如此規模龐大的醫學快速進步,是以巨額資本投入為條件的。當然,醫學技術吸納資本,同時也給予了資本豐厚的回報。資本為醫學技術的進步增添了翅膀,醫學技術為資本開辟了新的領地。以制藥業為例,據一份研究報告顯示,以標準普爾500指數中的企業為樣本,2000年~2018年,制藥企業的凈利潤中位數每年為13.8%,而其他非制藥企業樣本為7.7%[10],制藥業利潤遠高于非制藥業。中國價格學會一項課題調查表明,2005年心臟起搏器零售價是出廠價的3.23倍,導管是2.65倍,支架是2.28倍,人工髖關節是3.49倍。醫療器械的銷售環節很多,最后一級代理給醫院的價格已經是出廠價格的10倍~20倍,相當多的大醫院每采購一例人工關節,給主刀醫生20%~30%的回扣[11]。這兩組數字說明醫療行業存在極大的資本營運空間,為醫藥開發商、醫院和醫生謀取利益提供了極好的條件。這一切都是醫學與資本聯盟的結果。

關于醫學技術與權力的結合,福柯[7]27在《臨床醫學的誕生》一書以傳染病的實例作了多方面的分析。他說:“流行病醫學的存在,必須借助于一種警察力量。”因為流行病的防控,需要“對面包、酒類、肉類的銷售進行監控,對屠宰場和染坊的活動進行監控,嚴格禁止不衛生的居住方式;在對全國情況做出詳細研究后,應該制定一系列衛生法規”[7]27,因為在這些事情上,單有醫生的努力是無濟于事的,需要權力的支持;他還進一步分析說:“對于流行病,需要對時間進行整合;對于分類疾病,需要確定等級體系中的位置”,“一旦涉及疾病、醫療經驗以及醫生對社會結構的監控進行分配的這些第三級構型”就需要“確定醫學的政治地位,建立國家層次的醫學意識”,而這些“醫學的經常性任務,提供信息、監督和控制”,“既與醫學本身有關,也同樣與治安有關”[7]28,醫學又一次進入權力范圍了;福柯還引用1776年法國為防止東南部發生的一種侵襲牲畜疾病導致該地區經濟的嚴重破壞,而當時對這種傳染病知之甚少,政府下令設置一個委員會,其任務是調查、研究、監督和指示,這個委員會由八名醫生組成,政府的財政總監可以派遣他們到各省進行調查,并要求他們提交報告。福柯據此認為,這樣醫學就實現了它的雙重控制:政治當局對醫學實踐的控制和特權醫學機構對所有醫務工作者的控制。這個委員會后來成為皇家醫學學會建立的起源。在這里,“學會不再限于聚集專門研究集體性疾病現象的醫生,它變成為關于疾病現象的集體意識的官方機構”[7]30,醫學在這里既體現了外部權力對醫學的干預,同時也體現了醫學內部的權力架構。18世紀時,“醫學知識相對地封閉在一個限定的空間里”,“醫學在總體形式上是包羅萬象的和自我封閉的”,而到18世紀以后,“它被各種開放的、無限擴展的表格所取代”[7]31,因而在法國大革命時期,呼吁“各郡成立一個由挑選出來的醫生組成的委員會,進行這種信息工作”,甚或“在每一個大城鎮設立一個‘政治衛生中心’,在巴黎設立一個‘衛生法庭’”。福柯[7]33指出:“在這種運動中,醫學意識就具有了雙重性:它既存在于一種直接的層次,存在于原始觀察的秩序里,又被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在這種更高層次上,它觀察各種病質,與它們對質,然后,在返回到疾病的各種自發形式時,它就居高臨下地宣布它的判決和知識。它變得集權化了。”福柯借臨床醫學,特別是傳染病發展過程的歷史,解說了隨著醫學自身發展的進程,醫學是如何分離出權力,以及醫學權力是如何形成的。

福柯關于醫學權力現象及對它的分析,在我們今日的醫學現實中,可以說是比比皆是,當今醫藥衛生系統的種種權力結構可以從福柯的分析中得到理解,但今日醫學技術權力遠遠超出了福柯那時的情況。當今醫學權力有如下一些特點:

第一,醫學技術權力,由于醫學技術的迅速發展和空前進步,已經演變為一個龐大的權力體系,包括醫藥衛生資源的配置、布局與使用,醫藥產品的研究與開發,醫療保險體系的構成與運轉,醫學人才的培養,以及醫藥衛生知識的普及與推廣等,無不是在一個構建嚴密的權力體系指揮下運轉的。20世紀以前醫療衛生技術那種分散的、各自為政的、自發無序的局面有了根本的改變,權力已經滲入醫療衛生服務體系的每一個環節,當今的醫藥衛生技術已經權力化了。

第二,醫學技術權力已經擴展到每一個醫藥衛生服務人員,任何一個醫藥衛生人員已經成為整個權力體系中的一個小螺絲釘,他們的醫療技術行為只能是在這個權力體系認可的范圍內行事,并為這個權力體系認可的目標服務。這種情況在至今仍未了結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防疫斗爭中表現得尤為突出。一個上千萬人口的城市,可以在幾小時內組織數萬名甚或更多的醫務人員奔赴指定的地點,在一兩天內完成百萬、幾百萬,甚至更多人口的疫情篩查,如果沒有權力的介入,是不可想象的。即使是日常的醫療服務,如醫療中心與基層醫療的分工、需要眾多醫療力量配合行事的大型項目攻關、危重病患的搶救、大型器官的移植等,醫療衛生部門所有成員都是在不同層次權力系統指揮下行動的。正如福柯[5]131所說:權力要求“更具有連續性和微觀的渠道才能得到流通。能夠直接貫徹到個人、倍受尊敬的身體、他們的姿態和日常行業”。當今的醫療服務,逃不脫大大小小的權力眼睛。

第三,當今醫學技術權力體系是分層次的,高、中、基層和個人是技術權力體系的基本結構。高層醫學技術權力,一般是指國家層面的權力體系,如國家的衛生管理部門、醫藥事業管理部門、疾病控制中心、醫療保險管理部門等,他們的首要權力是制定政策,確定國家醫學技術的任務和目標,劃定可以和不可以的技術服務邊界等。中層醫學技術權力是省、市、縣一級的權力體系,其任務目標是依據本地區的情況,執行最高技術權力機關制定的方略,解決執行過程中的問題,反映面臨的種種實際困難等。基層醫學技術權力在眾多國家中,一般是由大的醫療中心(大型醫院)和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兩部分構成。前者主要完成疑難雜癥的診治、攻關醫學難題和接受國家臨時指派以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等,后者主要責任是為人民提供基礎性的衛生技術服務;個人(醫務人員)是醫學技術權力的底層,是指在上述各級權力統領下醫生個人行使的權力,包括診斷權、處方權、醫療資源微觀分配權等。這些權力體系與國家其他權力體系的不同,在于無論是哪一級的權力,都是以醫學技術為基礎的,是為使技術更好地發揮作用而行使權力,醫學技術是它行使權力的出發點和歸宿點,所以應當屬于醫學技術權力的范疇。

第四,當今的醫學技術權力結構,技術是基礎,資本是動力,權力是樞紐。醫學技術作為一種權力,是技術發展到一定歷史時期的產物,“而且權力不斷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得到改變”[5]138。技術有其成為權力的稟性,但技術權力并不是與技術同生的。盡管現今技術權力的高層結構擁有對技術的各種權力,但仍是以技術為基礎的,脫離了技術的權力就是別的什么權力而非技術權力了;在這個權力系統運轉中,資本是推動技術權力的動力源。如前所述,當今醫學技術已經成為資本活動的重要領地,醫學技術因為它的種種特性,早已深深吸引了資本,資本為了獲得更多的利潤,最有效的途徑就是醫學技術的權力化;就醫學技術而言,也亟需獲得資本支持進而擴大自己的規模和不斷更新自身,并借此擴大技術權力,增值技術權力。就權力而言,也需要借助資本對技術的支持,擴大權力,從而提高和強化技術權力。資本驅動技術,技術回報資本,同時也促進技術權力的生長和擴大。在資本與技術往返互動與合作中,權力是它們生長的調節樞紐,是掌控技術與資本的指揮臺。這樣就形成了當代技術、資本、權力聯盟與互動的局面。

第五,醫療技術中心(大型醫院)是醫學技術權力體系的核心組成部分。這是因為,現代化的大型醫院是由最先進的醫療技術構成的,醫院幾乎集當今所有醫療技術的大成,各種先進的醫療技術的研究、試驗、推廣應用都離不開大型醫院,即使是那些傳染病、流行病的防控也離不開大型醫院,如流行病傳染源的尋找、流行病傳染路線追蹤、樣本的檢測和篩選,乃至病患的診治、藥物的研發等,都是由動員起來的數以萬計、幾十萬計的醫院工作人員完成的;資本與技術的結合產生的各種醫療技術成果(包括藥物),也是通過醫院的臨床試驗最后完成的,技術帶來的資本效應,也是由醫院收治的患者支付和國家支付形成的;就醫學技術權力結構體系而言,醫院在這個權力體系中也處于十分重要的地位。頂層醫學技術權力的行使,是以大型醫院為基礎的,各種技術權力的指令,大多需要醫院執行或經過醫院散發到其他醫療服務的各個角落。技術權力對醫務人員的掌控,更需要經過醫院才能落實,因為大部分醫務人員一般集中于醫院,經過醫院這一核心組成部分,醫學技術權力才實現了支配每一個醫務人員的目標。

第六,“療治型國家”概念的出現。福柯認為,由于死亡對人的直接威脅遠不如前,對人的身體加以簡單的威脅和控制,已經不能為權力整體運作提供足夠的支撐,權力對生命的管理和調控需要尋找新的模式,需要尋找對生命的全程管控,需要尋找將對每一個人的管控轉變為對全人口的管控,包括對人的生育、出生率、死亡率、健康、壽命和生命質量等,這樣就出現了“療治型國家”的概念。“療治型國家”的概念,是奧尼爾在論證“醫學身體”時提出的。“在奧尼爾看來,人的社會化首先是身體的社會化,身體的社會化作為人類社會化第一階段,為具有醫學性質的國家形式即‘療治型國家’的誕生奠定了基礎。”[12]所謂“療治型國家”,就是“我們把生命的每一階段……均置于職業化和官僚化中心的處置之下……這一進程的終極目標就是由國家醫療管理來掌管生命的誕生和死亡”,“療治型國家則通過其權力網將具有職業性質的醫療納入到國家公共管理體系中來”。“療治型國家,是指在工業化主導的社會化進程中,人們的生命的整個歷程全部由國家醫療管理”[12],當人們接受了“療治型國家”的概念時,人們無形中接受了醫療技術對自我身體的改造,醫學也因此從“治愈身體”的初始形態異化成為國家“公共管理的工具”。“在這種異化的過程中,一方面,醫院和醫生的認識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醫院以‘國家公共權力’的形式治愈身體、鑒定身體、管理身體獲得收入,而醫生則以‘知識賦權’的形式,將身體視為自我權力擴張的來源,甚至視為獲得資本的工具。”[12]“療治型國家”悄悄地異化了醫生和醫院的職業操守。

第七,當今醫學技術權力體系具有國際性的特點。疾病,特別是傳染病、流行病是沒有國界的。由于當今全球經濟一體化和全球化,人員、信息、資本、物資全球性的流動,人們生活方式的逐漸趨同,導致疾病的流動性和趨同性,幾乎所有疾病結構的變化或某種傳染病出現,很快或者遲早必然會在全球流行起來。這就要求對疾病的防控需要有全球行動,包括疾病病因的尋找、診斷標準的確定、治療藥物的開發和選擇,盡管這些問題可能因國度、地區的不同有所區別,但仍然是需要共識的,需要在一定的共識基礎上的共同行動,而這種共同行動特別是對傳染病的防控是絕對不可缺少的。事實上,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誕生的世界衛生組織以及許多疾病的全球性專業組織的出現,就是醫學技術權力體系國際性的標志。事實證明,全球性的醫學技術權力體系,無論對哪一個國家(民族)、對哪一個國家的人民,都是十分有益而無害的。

第八,醫學技術權力化的作用是雙重的。醫學技術的高速發展和它的迅速進步,需要權力提供支持,特別是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的處置,如組織大型流行病病源的調查,安排民眾隔離,必要的暫停人員交往、交通中斷和城市封閉等,將權力的作用展示得淋漓盡致。但是,醫學技術權力的過度使用也有其消極面,特別是背離人民大眾利益的濫用權力、權力淪為某種政治勢力的工具時,無疑會給社會帶來無窮的災難。而此種醫學技術權力的過度使用或權力異化,在當今社會中,幾乎是難以避免的。研究醫學權力異化及其防治,是醫學倫理學當今切不可忽視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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