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吉棟
2021 年被稱為元宇宙元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客觀上增加了人們投入虛擬空間活動的需求與實踐,虛擬演唱會、虛擬學術活動、虛擬教育等紛紛興起,社交互聯網巨頭競相布局元宇宙賽道。Facebook 公司把名字就改成Meta,字節跳動收購VR 創業公司Pico。政府也幾乎在同一時間積極地介入元宇宙,就這一年的年末,12 月24 號《上海市電子信息制造業發展“十四五”規劃》正式將元宇宙列為四個前沿探索領域之一,“鼓勵元宇宙在公共服務、商務辦公、社交娛樂、工業制造、安全生產、電子游戲等領域的應用”。元宇宙成為加快布局數字經濟的新賽道。
元宇宙如此地抽象,以至于人們對它充滿了想象。相較之下,玩家眼里的元宇宙可能更為具體一些,元宇宙使得他們第一次有可能拋棄app 或者網頁等傳統的交互方式,佩戴一個AR 眼鏡或者特殊體感設備,就可以體驗沉浸式娛樂。在元宇宙似乎呈現如下景象:用戶以一個虛擬身份,由物理世界接入到一個虛擬世界進行交互甚至生活。更大程度上的“交互”,虛實的交互,是元宇宙帶來的最明顯的變化。元宇宙的出現在多大程度上與互聯網、區塊鏈等既有技術存在差異,對現有法律秩序構成新的具體的挑戰,確實值得進一步觀察。對法律人來說更為理性的任務是,要像超越對于人工智能的法律想象一樣,①參見胡凌:《人工智能的法律想象》,載《文化縱橫》2017 年第2 期。超越元宇宙的法律想象,妥當地提出問題、務實地分析問題顯得更為艱難且重要。刺破商業邏輯與“朋克”哲思,法律人面對的問題大致可以區分為兩個層次:首先,元宇宙的法律性質是什么;其次,法律應(能)否且如何監管的問題。無論哪一個層次的問題,對元宇宙的法律討論均是人工智能法的一部分,離不開對元宇宙技術本質的“外部窺探”和近乎“天問式”的內部猜想。
1.Metaverse 的詞源及其解釋
一般認為,元宇宙概念起源于斯蒂芬森(Stephenson)1992 年所作的科幻小說《雪崩》(Snow Crash)②參見[美]尼爾·斯蒂芬森:《雪崩》,郭澤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 年版。。在構詞上,Metaverse 有兩個部分:Meta 源于希臘語,有“元”的意思,“元”意指最基礎、最本源。“Verse”指代Universe,有“宇宙”的意思。所以,Metaverse 被順理成章地翻譯為了“元宇宙”。不過,也存在另一個翻譯方式。Meta 有“超越”或“在……之上”的意思。Universe 有“經驗體系”的意思,在互聯網背景下可以指代互聯網。所以,Metaverse 也可以翻譯為“超越互聯網”或者“下一代互聯網”。將Metaverse 翻譯為“下一代互聯網”,可在實踐中得到呼應。依據扎克伯格的觀點,“元宇宙是互聯網的新篇章”。無獨有偶,華為公司為迎接信息感知與獲取方式的改變,打造了華為河圖Cyberverse,即Cyberverse=Cyber(網絡)+Universe(宇宙),希望構建下一代全息互聯網平臺,打造與現實世界無縫融合、不斷演化的虛擬世界。③關于華為河圖的詳細介紹,請參見華為云官網,https://www.huaweicloud.com/product/live/dspace.html,2022 年1 月1 日訪問。將Metaverse 翻譯為“下一代互聯網”的好處在于,更方便人們認知,避免因用詞大而無當致使人們陷入超前的想象,這一譯法大致上也契合了現階段元宇宙的技術發展水平。在現階段,元宇宙本質上是物理世界的數字化,意味著更多的傳感器、更快的計算,預示著人思想到行為從心理到生理的全面數字化,在此基礎上,構造虛實結合的下一代互聯網(空間)。④當然也有人持反對觀點,參見《6G 沙龍:元宇宙不是下一代互聯網》,https://view.inews.qq.com/a/20211209A0D90A00,2022年1 月1 日訪問。
2.萊斯格的網絡空間與元宇宙
有一種觀點認為,勞倫斯·萊斯格(Lawrence Lessig)早在《代碼:2.0》中即為元宇宙的討論奠定了基礎。⑤CoinYuppie,Metaverse and Self Sovereign Identity (SSI):The new superpower?,https://coinyuppie.com/metaverse-and-selfsovereign-identity-ssi-the-new-superpower/.實際上,萊斯格并未使用過“元宇宙”這個詞匯,但確實區分了互聯網和 “網絡空間”的概念,并提出過“第二人生”(Second Life)的表達。
簡要回顧萊斯格討論網絡空間的問題意識,有益于更好地理解元宇宙。萊斯格認為,“互聯網是信息傳遞的媒介。人們‘在互聯網上’辦事。在這些事情中,絕大部分是瑣事,即使它們也是重要的……不過,在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方面,這些瑣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互聯網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更便利、更自由,不過,它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人們的生活。與互聯網相比,網絡空間不僅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更便利,它還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甚至可能變得更好。它創造了另一種(第二種)生活方式。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交互模式。我不是說交互是前所未有的——我們一直都在溝通。日常的溝通類似于網絡空間的交互。不過,在程度上的差異使網絡空間的交互與其他交互區別開來。這些交互在不同的空間中有其特殊性,而如何來控制它們,更是千差萬別。”⑥[美]勞倫斯·萊斯格:《代碼2.0:網絡空間中的法律》,李旭、沈偉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92 頁。萊斯格的這一區分契合了目前關于web 2.0 與web 3.0 區分。回顧互聯網的發展進程,web1.0 時代是網絡向人單向輸出信息,web2.0 時代則實現了人參與網絡互動,到了web3.0時代,則是虛實互動的時代,人可以嵌套在網絡中,網絡也嵌入了生活中。⑦參見張軍平:《元夢:水果拼盤的元宇宙》,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389532-1314979.html,2022 年1 月3 日訪問。在這一歷史脈絡中,萊斯格對于“網絡空間”的論述確實觸及了元宇宙的核心,即元宇宙網絡空間是一種在數字空間中互動和形成社區的新方式,元宇宙本質上就是物理世界的數字化,在此基礎上形成物理世界與數據世界的交互甚至合并(merge)。
3.元宇宙與區塊鏈的關系
元宇宙與區塊鏈的關系也需要厘清。以太坊的創始人維塔利克·布特林(Vitalik Buterin)較早關注了兩者的關系并進行了分析。首先,區塊鏈屬于元宇宙的基礎網絡。“在元宇宙中,所有的資產都是數字化的,天然存在于網絡上。嚴格意義上來說,元宇宙的所有資產都可以基于區塊鏈網絡。”“區塊鏈保障了元宇宙居民自身擁有數據的權利,把數據的權利歸還給元宇宙的居民”,以區塊鏈確立元宇宙的基礎,“能避免元宇宙中數字資產集中于大公司手中,導致創新的小企業舉步維艱。”反過來說,元宇宙也為區塊鏈的發展提供了新的機遇。“元宇宙的數字資產規模很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會超越物理世界,在高速增長的環境中,區塊鏈更能大展拳腳。”⑧[加]維塔利克·布特林:《“元宇宙”與“區塊鏈”》,載趙國棟、易歡歡、徐遠重:《元宇宙》,中譯出版社2021 年版,第19-20 頁。總結維塔利克的分析,我們可以認為,區塊鏈不僅在技術層面上為元宇宙提供了治理模式和組織模式的基礎架構,也構成了支撐元宇宙形成經濟體系最重要的基礎。如果我們明確了在互聯網分層中區塊鏈所處的位置,顯然有助于我們認知元宇宙層次位置。
現階段,很多人把狹義上的元宇宙理解為一個現實世界的“平行系統”。然而,現在技術水平僅能基于特定應用場景建設虛擬現實系統,距離建造一個大規模的平行世界相差尚遠。大致來看,至少還有三個方面的技術難題需要解決。⑩Andy Mezrich,The Metaverse Transformation and Law,2021,p.7.第一,虛實世界的交互問題。現在的傳感設備過于笨重,需要更輕便的傳感器以及物聯網運營的突破,解決交互問題,這也是為什么“腦機接口”這樣方案提出且被寄予厚望的原因。第二,在虛擬空間中建立高智能水平的環境,需要對虛擬環境、物體進行高精度、高效率的3D 建模,涉及圖形學、芯片產業等很多問題,且Agent 應具備非常高的智能化水平,要虛擬出一個人而非僅止于人的外觀表象,因此在智能邏輯控制方面有非常高的要求。最后,虛擬空間實施建模需要大量基礎設施的建設。隨時隨地地進入虛擬世界,必須以高通量計算的基站為支撐,但現在世界范圍內仍不具備支持這一需求的GPU 站點。綜上,現階段虛擬現實相關技術可以在數字孿生、智能無人系統、交通預測等特定應用場景下應用。但要構建一個類似“頭號玩家”的普適性元宇宙,現有技術仍差之甚遠。
1.數字化身及其起源
元宇宙是一個純粹的數字生態系統。用戶可以創建數字化身(Avatar),以數字人或虛擬人身份在元宇宙進行生存、交互。相較于目前的互聯網交互,元宇宙用戶的數字化身可以在既定環境中形成用戶的視覺形象、技能以及社會互動,這樣就超出了傳統的賬號,取代了文本性的自我描述。在此意義上,數字化身被定義為一種用戶交互式的社會表征。?參見陸青:《數字時代的身份構建及其法律保障:以個人信息保護為中心的思考》,載《法學研究》2021 年第5 期;[英]文森特·米勒:《數字文化精粹》,晏青等編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56 頁。
第一次使用“Avatar”的是游戲設計師理查德·蓋瑞特(Richard Garriott),他在1985 年用“Avatar”來描繪游戲玩家在游戲中的形象。?游戲設計師理查德·蓋瑞特為了準備游戲《創世紀 IV:阿凡達的探索》(1985),在印度的宗教書籍《吠陀經》中發現“avatar”一詞,avatar 本意是神降臨人間時的身體表現。在《創世紀 IV》發布一年后,avatar 含義開始變為由游戲玩家控制的角色。How Gaming Turned A Hindu Concept into the Internet’s Most Common Feature,https://www.inverse.com/gaming/avatar-meaning-origins-videogames.目前,數字化身不斷迭代,但仍處于起步階段。第一代消費級的Avatar 技術是以iPhone 為代表的Animoji 表情。第二代手機Avatar 支持虛擬形象的一鍵生成,應用場景也實現了由單一社交場景向內容制作及通信方向遷移。伴隨著AR/VR 硬件的完善和生態鏈的逐步成熟,虛擬形象生成后的“數字化身”可用于更為多樣化的場景,實現多平臺的打通。因此,可以預見作為新互聯網居民個人身份的“數字化身”,將在元宇宙中越來越多地出現。?《手機巨頭扎堆布局“數字化身”背后的生意經》,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7457708537492275&wfr=spider&for=pc,2022 年1 月5 日訪問。
2.個人與其數字化身的關系
數字化身的法律性質是什么,換句話說,個人與其數字化身之間的關系為何?有學者從數字媒體視角認為兩者存在三種身份關系:一是對數字化身的認同,此時二者之間形成一個整體性的表達;二是個人與數字化身之間彼此獨立,后者僅僅被視為一種游戲工具;三是將數字化身作為補償物,即數字化身被視為個人某些品質的理想投射。?參見[英]文森特·米勒:《數字文化精粹》,晏青等編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58 頁。這一分類的啟示是,數字化身是否應納入個人 (動態) 身份的范疇,需要結合具體場景進行判斷。前文已經多次提及,元宇宙的核心在于增強“交互”,本質是用戶肉身的數字化,并非用戶肉身向元宇宙中“移民”。因此,要完成個人對化身的支配,也需要數據的投喂,甚至情感的投射,需要配備專有算法來處理和分析在自適應交互中產生的復雜信息。而且,數字化身也和其他人工智能系統一樣,通過反饋被訓練學習。這就使得化身類似人工智能體(AI Agent),而非游戲里的服裝道具。然而,現階段數字化身的法律性質還是《民法典》第127 條規定的“網絡虛擬財產”,需要花重金購置,仍非主體。?參見李晶:《論人工智能虛擬偶像的法律性質》,載《浙江社會科學》2020 年第9 期。
3.數字化身在元宇宙的開發運用
如果從商業上觀察,數字化身目前是元宇宙的一個細分領域。大廠已經開始布局虛擬人或者數字人,雖然方式不一,但降低難度,尊重用戶的個性化定制是未來發展的趨勢。?英偉達(NVIDIA)不僅推出了虛擬人形象,還推出了虛擬化身平臺“Omniverse Avatar”。用戶可以挑戰創建自己專有化身的構建器和角色創建引擎,輸入自己的體型、膚色、性別和其他變量。不過,還存在其他化身創建的模式,比如,Gravr 就不是一個化身構建器或創建引擎,而是一個以人為中心的平臺,允許用戶根據自己的身體測量來個性化他們的化身。如果一個應用程序支持Gravr API,它可以允許任何用戶加載他們自己的個人化身,并根據他們定制的舒適參數來顯示。通過VR 配置文件API,跟蹤用戶的VR 中體驗,并根據硬件和現實生活環境來定制化身。參見劉衛華:《虛擬角色有何力量,又為何是VR 的未來的核心》,https://news.nweon.com/49368,2022 年1 月5 日訪問。目前來看,用戶可以“匿名”擁有不同的化身,化身可以發生無限的變化。因此,當一個用戶在元宇宙上通過化身進行交互時,如何確定所交互化身的準確性或合法性就成為重要問題,在此背景下元宇宙身份信息的可信認證也就進入研究視野。?Pavan Duggal,The Metaverse Law,2021,p.19.
1.數字化身與身份認證的歷史
數字化身背后是元宇宙建設及其問題的起點與歸宿——數字身份。在私法中,身份似乎已隨著梅因“從身份到契約”的論斷而終結。?不同見解,參見馬俊駒、童列春:《身份制度的私法構造》,載《法學研究》2010 年第2 期。根據ISO/IEC24760-1 2019 第3.1.2 條的界定,身份是與一個實體相關的屬性集合。數字身份則指實體的數字化再現,其中包括個人身份信息和輔助信息。而所謂身份認證,以數字身份進行活動操作者是否是此身份的合法擁有者。?參見趙安新主編:《電子商務安全》,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 2016 年版,第82 頁。因此,身份認證實為身份驗證,本身不涉及身份賦予或者身份內容的問題。
身份認證起源于虛擬空間的信任機制。?參見[美]勞倫斯·萊斯格:《代碼2.0:網絡空間中的法律(修訂版)》,李旭、沈偉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43-67 頁。與物理世界不同,數字身份所依賴的是根基于密碼的(cryptographic)信任,而不是根基于人本主義的(humanistic)信任。當我們在現實世界中交互時,彼此交通,聲氣相聞,產生信任,這也就是盧曼說的熟悉產生信任,信任減少世界的復雜性。21參見[德]尼克拉斯·盧曼:《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瞿鐵鵬、李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23-29 頁。在虛擬空間,我們無從得知對方是否真實存在,因此對本人進行同一性識別成為電子商務法的重要議題,22參見[日]松本恒雄、齋藤雅弘、町村泰貴主編:《電子商務法》,樸成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52-60 頁。最典型的表達是彼得·施泰納在《紐約客》上的著名漫畫“在互聯網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
身份驗證依賴于個人信息的收集(《民法典》第1034 條第2 款)。目前在虛擬空間中的任何交易、支付等均需要身份驗證。但互聯網架構中并無獨立的身份層,身份問題長期處于應用層具體應用分別管理,在很長一段時間,數字身份表征為賬號(密碼)制度。這一從屬于應用系統的地位客觀上決定了用戶在不同系統中活動時即要重復注冊很多的賬戶,但賬戶分散在帶來不便的同時,也可能導致“撞庫”風險的發生與隱私泄露問題,更大的問題是不能避免身份冒用行為的發生,比如冒用身份去點贊的現象大量存在。正是由于各類應用并不聯通,跨應用業務亟需超越既有業務架構增加跨應用的用戶身份。為此,統一身份認證、加密技術的應用與驗證(數字簽名)產生。不過,除了賬號密碼方式,目前其他的認證方式嘗試均不成功。
在技術上,電子認證服務所采用的是以密碼技術作為核心的數字認證技術——PKI 技術。23公鑰基礎設施(Public Key Infrastructure,PKI)是典型的密碼應用技術。在PKI 系統中,由證書認證機構(Certification Authority,CA)簽發數字證書、綁定PKI 用戶的身份信息和公鑰。PKI 依賴方(Relying Party)預先存儲有自己所信任的根CA 自簽名證書,用來驗證與之通信的PKI 用戶的證書鏈,從而可信地獲得該用戶的公鑰、用于各種安全服務。觀察目前身份驗證的手段,目前比較流行數字證書,仍需要身份標識符和身份聲明。但是電子認證服務行業中,不同國家和地區的CA 中心證書的互通性受制于信任體系和服務協議制約,還存在單點依賴等問題。24參見呂堯、周鳴愛、李東格:《國際電子認證服務現狀分析》,載《網絡空間安全》2019 年第10 期。
2.元宇宙的數字身份認證
在元宇宙中破解數字化身所致的信任難題取決于采用何種數字身份認證。25在元宇宙進行數字身份認證,其實違背了“朋克”的基本精神,也不符合目前的以區塊鏈去中心化作為核心價值的基本現實。不過,目前元宇宙仍是所謂的“大廠時代”,所謂的元宇宙本質上也仍是一個獨立平臺,僅是互聯網上應用,在此背景下,數字身份認證變得現實起來。身份認證成為用戶訪問(acess)元宇宙的“護照”。借由數字身份的建構,加之NFT 作為流通工具,用戶能夠在虛擬空間與現實社會之間保持高度同步和互通。
加強數字身份的認證和管理根本在于確保虛擬化身背后存在真實主體,才可能減少在線互動帶來的欺詐和身份問題。元宇宙電子認證遭遇的問題既有既存問題,但又存在新的表象。就既有問題而言,元宇宙中化身數字簽名可能對現有物理世界數字簽名法帶來新的改變,但數字簽名是否足以滿足元宇宙身份驗證的需要,仍在存疑。26Pavan Duggal,The Metaverse Law,2021,p.18.就新表象而言,現階段中心化的認證體系如何契合去中心化發展的趨勢,由企業自發建立的去中心化認證體系如何互認互通,目前的方案是建立去中心化身份(Decentralized Identity,DID)等互聯網可信身份責任模型,從驗證層、應用層和信息層三個技術層面完善責任監管。27參見阮晨欣:《法益衡量視角下互聯網可信身份認證的法律限度》,載《東方法學》2020 年第5 期。有學者提出,雖然有越來越多的其他注冊系統,但理論上元宇宙可以定義一個“根化身”(Root avatar),作為一個完整的身份集,合并所有數字身份。依此“根化身”便可定義用戶可以訪問的對象和內容。但元宇宙商定一個唯一的系統的身份標識符顯然需要更多的協議,這項工作復雜到難以想象。這就涉及主權與管轄的問題,是政府介入元宇宙的基本出發點之一。無論如何,這一身份是后文將提到的NFT 的基礎,在現有的技術選項中,通常也與區塊鏈相關聯。28David Lucatch,Digital Identity in the Metaverse,https://www.forbes.com/sites/forbesbusinesscouncil/2021/12/28/digital-identity-inthe-metaverse/?sh=737835831fb6.實踐也印證了這一事實,目前的行業實踐主要通過不同的區塊鏈系統推動,以在全球范圍內生成一個獨特、不受侵犯和安全的身份。根化身的好處還在于,用戶可以跨越所有多元宇宙,在所有系統之間交互,這使得創造一個普遍的或至少是廣泛的價值交換系統也成為可能。29Pascal Bollon,The Metaverse and My Identity,https://pascalbollon.medium.com/the-metaverse-and-my-identity-b95ef90fe50d.但是,正如前文所說,元宇宙必然是現實世界分布而多元身份的數字體現,是否可以用一個系統來歸集處理數字身份尚有疑問。
可能更根本的影響是,數字身份認證在身份本身的去中心化之后,擔負了傳統身份認證所未有的諸如身份服務提供、財產流轉、隱私信息保護等積極內容,均需要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一個可能的解決方案是,探索賦予用戶主權身份,主權身份只能由它所認證的人來控制,這是一種一對一的、標準的個人身份認證方式。這需要根據虛擬空間規模,構建一個信任框架,并以信任框架為基礎設計下一級認證制度。30參見[美]約翰·貝斯特:《數字化金融》,王勇、黃紅華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9 年版,第132-153 頁。
元宇宙的本質是物理世界的數字化,數據是其最為關鍵的要素。在元宇宙中,用戶以數字身份棲身,在一定意義上是“全棲”且“全息”的。此時,用戶即數據,數據被全時記錄,全域處理。因此,元宇宙時代將是一個數據資源無比豐富的時代,數據成了財產的核心,也是利益沖突與規則重構的焦點。
環顧日常生活,就像下樓買早點這樣看似再簡單不過的行為,也會涉及財產歸屬、貨幣、交通規則、合同行為等多種問題,這些規則體系顯然經歷了一個長期的發現與生成的過程。元宇宙的財產秩序顯然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根據前文對元宇宙架構的描述,一個基本的判斷是,就數據問題而言,物理世界的數據保護法,也可以適用于元宇宙,只不過在具體規則適用性上仍需要進一步討論。31Pavan Duggal,The Metaverse Law,2021,p.18.原因是元宇宙具備如下獨特性:參與元宇宙的用戶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保持“登錄”狀態,用戶不需要像使用智能手機瀏覽網頁或應用程序一樣,通過解鎖身份主動提交個人數據。全息生存使得參與元宇宙的組織(產品和服務的供應商)可能全時全域地持續觀察監視用戶的行為模式。這勢必需要對處理者提出更為嚴苛的數據安全保護義務。在此意義上,元宇宙的數據保護程度只會增強而非減弱。
元宇宙勢必加快“以個人為中心”數據模式的生成與普及。My Data 模式是“以個人為中心”數據模式的典型代表。國外征信和大數據領域合規的新模式,信息主體可以自己管控信息,并把該信息應用于信用管理、資產管理等個人生活。對于個人而言,MyData 賬戶是個人數據管理的中心,個人可以通過該賬戶授予服務訪問和使用其個人數據的權限,法律許可和同意的信息集中在MyData 賬戶,且賬戶可以決定數據如何在授權系統中從數據源流向數據用戶。由于賬戶具有可移植性,個人可以選擇和更改運營方服務,降低服務提供商的鎖定風險。這一點與前文所論及的主權身份緊密相關。采用MyData 最終能系統性簡化個人數據治理體系,改變目前盲目偏重數據積累、平臺控制數據的局面。從理論上講,這一模式可以使用戶更好地控制其個人數據,并讓他們在與他人共享的身份屬性中擁有更大的自由度。32[加]亨利·阿爾斯拉尼安、法布里斯·費雪:《金融數智化未來》,王勇、黃紅華、陳秋雨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21 年版,第162-165 頁。而且,MyData 并不是全有全無的方式,相反它可與逐漸演進地應用程序接口系統(API)經濟和現有的數據處理者模型齊頭并進地開發和部署。如此,以個人為中心數據模式既能保護個人的數據,又能夠較為切實地保障個人數據權利的實現。
不過,作為這一模式的法理基礎數據攜帶權仍面臨爭議。《個人信息保護法》第45 條規定了信息主體對其個人信息的查詢、復制以及轉移權,從而在規則層面確立了個人對其個人信息(數據)的可攜權。首先,第45 條第3 款并未規定個人信息可攜權的行使條件,僅規定了符合“國家網信部門規定條件”,因此權利行使仍取決于未來對該項權利啟動和行使之具體條件的設定。33參見王錫鋅:《個人信息可攜權與數據治理的分配正義》,載《環球法律評論》2021 年第6 期。程嘯教授也僅是對于可以行使可攜權的數據范圍作了探討,34參見程嘯:《個人信息保護法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21 年版,第345-346 頁。可能更為重要的是類似GDPR 第20 條第2 款規定的行使移轉數據權需要“技術上可行(technically feasible)”,35參見金耀:《數據可攜權的法律構造與本土構建》,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 》2021 年第4 期。比如API 實現數據移轉。36Directive 2002/21/EC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7 March 2002 on a common regulatory framework for electronic communications networks and services (Framework Directive).現階段,存在包括Mydata 模式在內的多種促進數據轉移的實踐。個人信息可攜權內容及實現仍面臨不確定的風險。具體來說,針對副本取回,數據控制者已經開始提供個人數據的下載入口;不過,副本移轉不僅存在傳輸格式問題以及第三人權益保護等問題,而且由于個人數據承載著復雜的利益關系,其處理過程不可避免地融合了相當多的公共性因素、商業秘密方面的風險、身份驗證問題等。針對個人數據的攜轉還可能帶來數據價值減損和濫用的風險,未必有利于技術創新,也有可能損害公平競爭。37同前注 。
首先,元宇宙隱私保護亟待新的法律認知。根據目前的描述,在元宇宙中沉浸式的、全息的生存,用戶所有活動均轉換為可機讀的數據,且對服務提供商并無有效的限制訪問措施,以至于有人說元宇宙中無隱私,元宇宙是隱私荒地(privacy wasteland)。38Edvardas Mikalauskas,Privacy in the metaverse:dead on arrival? https://cybernews.com/privacy/privacy-in-the-metaverse-dead-on-arrival/.在物理空間中,對主體的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民法典》第1032 條第2 款)的侵害,構成隱私權侵權。元宇宙個人信息保護規則的設計在根本上需要平衡元宇宙用戶的利益保護和元宇宙生態系統的發展。39Pavan Duggal,The Metaverse Law, 2021,p.18.區塊鏈對用戶隱私保護的實踐是一個值得參考的范例。目前公有鏈隱私保護可基于混合技術、基于環簽名和基于簡潔的非交互零知識證明,實現較好的隱私保護。不過,這些方法也仍然存在改進的空間。40參見李佩麗、徐海霞、馬添軍:《區塊鏈隱私保護與監管技術研究進展》,載《信息安全學報》2021 年第3 期。可以借鑒的經驗是:元宇宙應強調隱私保護的基本原則,充分利用數據混淆(data obfuscation)、加密和聚合(aggregation)等數據技術,注意個人數據的存儲,并探索契合元宇宙的個人數據使用規則,尋求高度共識機制,以確保為盡可能多用戶所提供的信息進行驗證。41Rocio de la Cruz,Privacy Laws in the Blockchain Environment, Annals of Emerging Technologies in Computing (AETiC),Vol.05,2019,http://aetic.theiaer.org/archive/v3/v3n5/p5.html.
其次,元宇宙可能影響數據處理的合法性基礎問題。《個人信息保護法》第13 條所規定的七項合法性基礎中,最為基礎是知情同意規則。目前,面部識別、指紋等識別工具越來越受歡迎。在美國,一些州法允許出于識別目的收集生物特征信息,因此只要VR 和AR 技術公司聲稱收集生物特征信息用于識別目的,就可收集大量數據,即使并非全部用于識別需求。這將大大削弱生物特征信息隱私法的價值,從而造成法律漏洞。在我國,由于《個人信息保護法》第14 條、第29 條規定處理敏感個人信息需要單獨同意,但在用戶使用VR 和AR 的情況很可能會引發是否需要以及如何使化身自由提供同意并驗證同意仍是問題。這背后更為一般的問題仍然是數字用戶及其數字化身認識問題,申言之,數字化身的隱私如何關系到數字用戶的隱私,隱私侵害的判斷標準為何均需要深入探究。
再次,元宇宙可能推動數據利益配置規則的加速形成。以數據化為核心的元宇宙真正推動的是脫離了個人信息之后的數據權益配置。多數學者承認(企業)數據權,認為權益賦予有助于安排鼓勵企業數據經濟化的私益結構,但多數學者均提出限制數據權利的絕對性,并提出了不同的構建理論進路。比如,用“權利束”來構建企業數據權;42參見閆立東:《以“權利束”視角探究數據權利》,載《東方法學》2019 年第 2 期。根據不同場景進行分析賦予企業不同的權能;43參見姚佳:《企業數據的利用準則》,載《清華法學》2019 年第 13 期。形成數據界權的“關系進路”等44參見戴昕:《數據界權的關系進路》,載《中外法學》2021 年第6 期。。這些觀點的底層邏輯是,數據權益配置規則的構建應該從數據經濟雙向性和動態發展性出發,“用戶和數據經營者之間、不同層次的數據經營者內部之間,各種權利在行使上處于一種相互配合、相互限制的動態體系關系之中,彼此圍繞數據經濟的合理關系和生態結構而布局。”45龍衛球:《數據新型財產權構建及其體系研究》,載《政法論壇》2017 年第4 期。更為根本的問題是個人信息中的財產基因,如何證成個人信息中的財產基因,分析其根源于個人信息但依賴于數據處理者這一特性。46參見彭誠信:《論個人信息的雙重法律屬性》,載《清華法學》2021 年第6 期。在此基礎上,探求在法律上適度區分數據與信息,探索數據(不僅是平臺數據)的權益配置及其變動規則。47參見梅夏英:《在分享和控制之間數據保護的私法局限和公共秩序構建》,載《中外法學》2019 年第4 期;戴昕:《數據界權的關系進路》,載《中外法學》2021 年第6 期。在以個人為中心的數據利用模式下,這一區分尤其必要。
區塊鏈去中心化金融(DeFi)為元宇宙提供了基本金融系統生態。作為這一生態的核心與支撐,通證(Token)再一次擴展應用,尤其是其中的非同質化通證(Non-fungible Tokens,下文簡稱為NFT)陡然受人重視。如何認識NFT 這一通證類型,評價其在元宇宙中的作用是認識元宇宙財產變革的核心議題。
NFT 是區塊鏈通證的一種。依據一般理解,通證是社群在基于某種共識的基礎上,48實踐中的通證根據使用方式不同可以大致分為證券型通證(security tokens)、實用型通證(utility tokens)和支付型通證(payment tokens)三個主要類別。Shermin Voshmgir,Token Economy:How Blockchains and Smart Contracts Revolutionize the Economy,Shermin Voshmgir;Edition Ed.2019,p.141.以數字形式發行的權益證明。傳統上通證的主要類型,如實用型通證、證券型通證和支付型通證多是同質化通證(Fungible Tokens,下文簡稱為FT)。相較于人們熟悉的比特幣、以太幣等同質化通證,NFT 不但時間上晚出且并不被人重視。2017 年隨著 CryptoKitties、CryptoPunks 等項目出現,NFT 才進入大眾視野,2021 年才隨著元宇宙概念驟然走紅,FT 和NFT 的劃分才被更多人接受。
NFT 與FT 的關系類似為民法中種類物與特定物的區別。兩枚比特幣本質上一樣,可以相互替代,而兩枚NFT 則不可以相互替代。具體來說,與FT 不同,NFT 具有唯一性、不可互換和不可篡改的特性。NFT 一般代表區塊鏈系統之外的某一權益,有現實價值做背書,被看作是“容器”型通證。49See Teck Ming,Key Views on 172 Pages Liechtenstein Blockchain Act:Token and Trustworthy Technology Service Providers Act(TVTG),https://www.oulu.fi/blogs/node/192427.NFT 的底層財產,既可是在線的,也可以是真實的東西。50Alexander Safonov,The Future of NFT (Music,Games,Market):Trends You Should Check in 2022,https://merehead.com/blog/thefuture-of-non-fungible-tokens-trends-2022/.在基本構造上,NFT 與同質化通證并無不同,包含底層標準、區塊鏈平臺和交易市場等核心要素,兩者的主要差別在于底層標準。
現階段NFT 一般基于以太坊ERC-721 這一標準發行,51NFT 通常是通過使用 Solidity 編程語言編寫的 ERC-721 標準在以太坊上創建,不過,現在EOS、Cardano、Flow、Tron 等區塊鏈上也可創建NFT。而同質化通證多基于ERC-20 標準發行。基于ERC-20 開發的通證,一般價值沒有區別,可以被任意分割和互換,因此無法追蹤特定通證的交易和流通記錄。正因如此,像加密朋克(CryptoPunks)這樣雖然是人工智能軟件產生的像素圖,但每一張均是獨一無二的,對它們進行通證開發需要新的標準,保證每個通證都是特定的且不可分割的。在ERC-721 標準下,每個NFT 在合約內被賦予唯一的tokenID,而且不可改變,因此可以確保每個NFT 在區塊鏈上唯一被標示。52Satoshi Ventures,NFT Research Report, https://venturessatoshi.medium.com/nft-research-report-efb1dbf52dd5.而且,在NFT 交易中,創建者和所有者都可以將信息添加到 NFT 的元數據中。藝術家可以將他們的數字簽名添加到 NFT,這可以幫助人們識別藝術家的作品。基于這種新的標準,每個通證都具有不同的價值,其完整的流通和交易過程會被記錄在區塊鏈上供人查看,這就使得該標準下每個NFT 轉移過程都可以被完全追蹤和驗證。53參見秦蕊:《NFT:基于區塊鏈的非同質化通證及其應用》,載《智能科學與技術學報》2021 年第2 期。NFT 走紅是因為它將特定資產帶入虛擬空間,并使該資產的權利可驗證。2021年3 月11 日 Beeple 的 NFT 作品“everydays:the first 5 000 days”的高價售出,成為NFT 交易的典型案例。為什么會存在NFT 這樣的代幣?簡單來說,在某些情況下,區塊鏈的不可篡改性很有價值,但是轉移通證的功能會使其變得毫無意義。另外,非同質化且不可分割通證可以發揮身份證明的作用。54參見[加]亨利·阿爾斯拉尼安、法布里斯·費雪:《金融數智化未來》,王勇、黃紅華、陳秋雨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21 年版,第162-165 頁。
通證的出現建立在資產“通證化”(Tokenination)的基礎上,NFT 也不例外。55不同見解可參見Valerie Hare,NFT vs.Tokenization, https://www.tokenex.com/blog/nft-vs.-tokenization。將現實世界中的資產(原子)轉換為區塊鏈系統上的數字通證(比特),就是財產(權利)“通證化”。在理論上,可通證化的資產可以包括一切的權利客體,既包括種類物(同質的)也包括特定物(非同質的)。要完成資產的通證化,真實資產要進行區塊鏈數字化轉換,記錄在區塊鏈中,才能在相關區塊鏈平臺進行轉移。“通證化”的優勢在于,分布式記賬技術與加密技術使得權利變得更為清晰、透明且不可改變。理論上,通證可以無限分割,降低了投資門檻,增加了資產流動性,從而使權利人所持有的底層標的資產權利實現局部分割,權利人無需參與整個資產金融活動。在此意義上,通證化其實是財產證券化的延伸。56參見陳吉棟:《人工智能時代的法治圖景——兼論〈民法典〉的智能維度》,載《探索與爭鳴》2021 年第2 期。但NFT 這一原來不被人重視的通證類型出現后,情況才有所變化。
通證是具有財產價值并以電磁數據形式存在于網絡空間的網絡虛擬財產57梅夏英、許可:《虛擬財產繼承的理論和立法問題》,載《法學家》2013 年第1 期。。然而,與傳統網絡虛擬財產(如QQ 賬號、游戲裝備、打賞幣等)不同,通證是以區塊鏈作為底層技術支持,具有去中心化、可編程性、以密碼學原理實現安全驗證等特征。58參見楊延超:《論數字貨幣的法律屬性》,載《中國社會科學》2020 年第1 期。然而,NFT 帶來了新的復雜性,需要重新界定厘清鏈上資產與鏈外資產之間的關系,即要回答當此類加密資產在鏈上轉讓后,對處于現實世界中的相應鏈外資產的所有權等權益有何影響?59參見司曉:《區塊鏈數字資產物權論》,載《探索與爭鳴》2021 年第12 期。這就是理解NFT 的難點。一般來說,NFT 是由擁有底層資產產權的人創建的,對其法律性質的界定,我們可以從如下三個層次進行初步探討。
第一層次,NFT 作為通證本質上是一種虛擬數字資產。以藝術品NFT 交易為例,NFT 并非圖像本身,圖像被用于對NFT 進行編碼,NFT 附載于圖像,NFT 是將其與原始文件聯系起來的元數據。NFT 所有者并不擁有實體物品或其電子副本,僅擁有該通證的權利。在此意義上,NFT 交易本質上是元數據文件的交易。NFT 基于區塊鏈運行,而元數據所描述的“標的數據”,即展現藝術品影音特點的多媒體文件本身,通常并沒有被寫入區塊鏈。由于每個NFT 的獨特數據,人們可以驗證和追蹤權利,并轉移通證權利給新的所有者。因此,NFT 的本質是一種特殊的具有稀缺性的鏈上數字資產,通過智能合約來實現其權利的轉移,并通過區塊鏈來記錄權利轉移的整個過程。60參見江哲豐、彭祝斌:《加密數字藝術產業發展過程中的監管邏輯——基于NFT 藝術的快速傳播與行業影響研究》,載《學術論壇》2021 年第4 期。
第二層次,NFT 在法律性質上是權利憑證而非權利。NFT 一般標識了對特定元數據的權利權屬,并不涉及元數據背后的權益的轉讓或許可。具體來說,如果NFT 的發行人是內容創建者,發行人可以創建與其權益內容相對應的 NFT,將這些權利中的任何一項分配給買方。如果發行人從底層資產,比如藝術品的創作者那里獲得,則發行人將只能獲得該創作者分配或許可給發行人的權利,并且只能將這些有限的權利轉讓或許可給買方。61NFTs:Key U.S.Legal Considerations for an Emerging Asset Class,https://www.jonesday.com/en/insights/2021/04/nfts-key-us-legalconsiderations-for-an-emerging-asset-class.這意味著,NFT 的權利與 NFT 所承載作品的著作權之間的關系,類似于物理世界中藝術作品原件的權利與原件所承載藝術作品的著作權之間的關系,物權和知識產權可以并行不悖。有學者指出,此類加密資產能否被認定為不動產登記、倉單、提單、債券、股票、息票等的物權憑證,更進一步則涉及區塊鏈的應用是否在推動更廣泛的債權物權化現象。62參見司曉:《區塊鏈數字資產物權論》,載《探索與爭鳴》2021 年第12 期。NFT 將權利與獨特的物理或數字項目(例如,藝術作品、音樂視頻等)聯系起來的機理來看,其在法律性質上是權利憑證而非權利,這一認識也符合對通證的一般定性。
第三層次,NFT 與其數字載體亦有不同。區塊鏈加密資產雖然是由公開和私密數據代表的,但數據本身并非該加密資產,相反,數據應被認為是該資產的記錄,以及交易該資產的鑰匙。因此,加密資產的商業價值不在于記錄的數據本身,而在于占有數據的人能夠根據系統的規則,發起、確認交易并使之生效。換言之,數據顯示的信息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數據給數據占有人帶來的能力。63同上注。至于NFT 為何具有價值,則是由共識機制決定。
數字資產是數字市場進行交易的前提。64參見趙國棟、易歡歡、徐遠重:《元宇宙》,中譯出版社2021 年版,第103 頁。NFT 是促進元宇宙的虛擬資產,65Salar Atrizadeh,Metaverse,Technology and Legal Issues,https://www.internetlawyer-blog.com/metaverse-technology-and-legalissues/.很可能也構成了未來元宇宙中的原生資產主要載體,因此扮演著連接現實世界和元宇宙的橋梁。而且NFT 實現了元宇宙從傳統互聯網信息轉移功能向元宇宙價值轉移功能的蛻變,構成了元宇宙的基礎設施。NFT 的應用“將有助于打造元宇宙去中心化的清結算平臺和價值傳遞機制,保障價值歸屬與流轉,實現元宇宙經濟系統運行的穩定、高效、透明和確定性。”66邢杰、趙國棟等:《元宇宙通證》,中譯出版社2021 年版,第70 頁。當然,NFT 還起著元宇宙身份認證作用,這一點前文已經有所論述。不過,目前NFT 技術和應用仍舊存在不同程度的缺陷:首先,NFT 本質還是區塊鏈技術,沿襲了區塊鏈交易高度耗能的缺陷。限于其技術結構,每個 NFT 的交易都需要調用一次智能合約,當需要同時交易多個 NFT 時,就需要多次調用智能合約,從而導致交易效率低下、交易周期長、交易費高等問題。67參見秦蕊、李娟娟、王曉、朱靜、袁勇、王飛躍:《NFT:基于區塊鏈的非同質化通證及其應用》,載《智能科學與技術學報》2021年第3 期。其次,目前大多數NFT 交易市場都尚未完全脫離中心化控制,由于區塊鏈網絡協議各層和應用層安全性就相對較低。第三,NFT 是否在通證的整體體系中,不同于同質化通證,比如它不能靠挖礦取得,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NFT作為一種通證的激勵作用。最后,根據通證化的一般原理,FT 所具有的無限分割的特性有助于實現價值的流轉交易,尤其是針對特定不動產抑或是珍貴藝術品等高價值底層財產的通證化,這一優勢更為明顯。從此點回觀,NFT 本身也需要適度分割,才能發揮更大價值,實踐中存在所謂可計算通證的概念(Vesting Token)、半同質化等方案來解決其流動性的難題。68Madana Prathap,Semi-fungible tokens -coins that travel between the worlds of cryptocurrency and NFTs,https://www.businessinsider.in/investment/news/what-is-a-semi-fungible-token-sft/articleshow/87205941.cms#:~:text=1%20Semi-fungible%20tokens%20%28SFTs%29%20are%20the%20underdogs%20of,scene%20with%20limited%20use%20cases.%20More%20items...%20/.綜上,NFT 目前適用范圍極其狹窄,其功能僅僅局限于特定虛擬財產的確權,而以NFT 進行確權在不動產領域,作用十分有限。因此,僅以NFT 目前的適用來看,在一定意義上與通證化的理念背離,未來在元宇宙中的作用仍有待觀察。
對我國而言,由于我國對虛擬資產相關業務的監管態度歷來嚴厲,中國人民銀行發布了《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國內的主流NFT 交易平臺均處于調整之中。首先,企業強調無幣化NFT 的探索,發揮NFT 數字產權證明功能;其次,目前的開發主要基于彼此獨立的聯盟鏈,缺少二次交易環節,弱化了NFT 的交易屬性,并未實現數字內容的真正資產化。
相較于第一輪數字化平臺建設的監管滯后,現在思考監管元宇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69Bradley Tusk,Regulate the metaverse, https://patsnet.com/regulate-the-metaverse/.現階段元宇宙建設多停留在互聯網結構的應用層級,對其監管顯然不能背離互聯網法律治理的基本規律。回顧互聯網的發展與規制經驗對于元宇宙的法律規制是有益的。互聯網始于學術研究,興于資本涌入,進而演變為商業利益工具,并形成互聯網經濟,最終引入國家監管。互聯網的發展史就是“法律如何介入互聯網的過程”。當前,網絡實名制、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平臺責任、《電子簽名法》等法律與制度的陸續出臺與完善,從不同視角反映了法律對網絡空間正進行著有條不紊的規范與治理。針對網絡空間的規制秩序,萊斯格提出,探尋多元規制體系,在網絡領域中,代碼即法律(Code is law),社會規范、法律、市場和架構,最終將形成一個共融多元規制框架。70參見[美]勞倫斯·萊斯格:《代碼2.0:網絡空間中的法律》,李旭、沈偉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
在網絡空間,架構即代碼。用戶能做什么,在多大程度上做,取決于軟件的特定設計,技術架構無疑是秩序的供給力量,而且有比法律更為獨特的規制特點。但在元宇宙的背景下,“代碼即法”這一修辭語言顯然具備了更為豐富的內涵,具體說代碼規制意義主要在如下兩個層次的更新。第一,既有技術的監管風險,將不可避免地帶入元宇宙,與其他監管風險疊加放大。比如,區塊鏈去中心化模式引發純粹技術性措施無法有效應對的監管難題,在疊加化身及其交互后,這一難題也隨著區塊鏈帶到元宇宙空間。71參見崔志偉:《區塊鏈金融:創新、風險及其法律規制》,載《東方法學》2019 年第3 期。第二,元宇宙復雜的技術層次,整體上的數據化和交互,有可能沖破互聯網規制一般規律。這也意味著元宇宙需要監管理念與制度的更新。在之前的以區塊鏈規制討論中,區塊鏈所具有的分類賬、智能合約、通證與參與主體等結構,需要監管者探索契合去中心化特征的監管方式。Primavera De Filippi Aaron Wright 即認為,區塊鏈創建的“私人監管框架”能夠創建“沒有法律的秩序”。雖然元宇宙本身的發展尚未成熟,但這一風險提示監管者應重視發揮傳統中心化模式的作用,但宜關注任何超越中心化監管的可能發展趨向。為此,不只是推動智能合約隱私保護,高效的身份追蹤機制,更多場景下的內容監管技術研究,72參見李佩麗、徐海霞、馬添軍:《區塊鏈隱私保護與監管技術研究進展》,載《信息安全學報》2021 年第3 期。更應在根本上推動代碼法律化和法律代碼化的進程,尤其是法律的代碼化,這本身要求法律積極的調整元宇宙開發建設與活動的全流程。如此,代碼與法律之間的界限有機交融,代碼可能是法律的化身,法律也可能成為代碼的指引。
法律監管框架的難點在于選擇合適的切入點。無論元宇宙技術架構多復雜,作為開發商和服務運營必須遵守所在國法律,法律因此可關注用戶身份的追蹤和對用戶交易內容的監管。在具體監管過程中,情況又較為復雜。以數據權益資產化的監管技術為例,目前政府監管需要從商家獲取數據,因為用戶通過加密數字身份訪問虛擬空間,通過將數字身份和政府的公民數據庫對接技術來解決,就可以解決這一問題。采用數字身份和公民數據庫對接技術,一方面最大限度地限定了個人信息的可見范圍,使以往可以輕松拿到個人信息的商業機構無法再獲得個人信息;另一方面,監管和執法部門被授權后可以獲得個人信息,并對數據資產化進行監管,打擊違法犯罪行為。73參見朱曉武、黃紹進:《數據權益資產化與監督》,人民郵電出版社2020 年版,第151-152 頁。
現階段的元宇宙仍以平臺形式為主,法律對于元宇宙的監管重點還是應聚焦平臺,尤其是重視《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作用,保證元宇宙建設參與者的合法權益。例如,元宇宙平臺公司是否可以限制平臺上的第三方應用程序即可能會影響不同 VR 平臺的開發方式、安全措施以及它們如何與這些第三方平臺互操作。74Makenzie Holland,Federal regulatory efforts could affect VR,metaverse, https://www.techtarget.com/searchcio/news/252513126/Federal-regulatory-efforts-could-affect-VR-metaverse.
還應注意元宇宙問題的國際性特征。因為元宇宙運行依靠分布式服務器網絡,可以吸引許多國家的用戶,因此相關主體還需要面對域外法上監管,例如歐盟數據保護條例必須遵守。比如,NFT 天然具有跨境性質,如果在全球范圍內銷售,可能會引發復雜的法律適用問題。域外法上,歐盟已經提出加密資產監管市場,制定了與 NFT 相關的監管制度,這客觀上也要求元宇宙立法具有面向國際的需求。
技術架構與法律互動的交叉點在治理主體。多元治理結構需要不同主體的積極參與和協調,更需要新的合作和問責范式。開發者、行業團體應當發揮作用,比如,用戶需要通過簽訂合同,進入到元宇宙空間。服務商可以通過制定服務條款和社區標準發揮規制功能。當規則嵌入代碼,規則運行將是自動的,強制執行、懲罰也將自動執行。75Pavan Duggal,The Metaverse Law,2021,p.19.政府更應該積極引導這一進程。
互動的深層次意涵是隨著調整邊際的擴大而法律效力遞減,這也決定了元宇宙與法律會形成不同形式的互動,76有學者論述了區塊鏈與法律的三種關系模式:區塊鏈補充法律、區塊鏈與法律互補以及區塊鏈替代法律。參見[英]凱倫·楊:《區塊鏈監管:“法律”與“自律”之爭》,林少偉譯,載《東方法學》2019 年第3 期。存在多種互動形態,允許代碼治理、補強代碼規制或者規制代碼,法律的介入并不排斥元宇宙的自身的監管作用,也未排斥行業規制,即行業組織可以制定與行業內的企業行為相關的規則和標準,并由行業組織根據行為準則在業內實施諸如登記備案、合規監測、違規懲戒等規制行為。77參見朱娟:《我國區塊鏈金融的法律規制——基于智慧監管的視角》,載《法學》2018 年第11 期。
在根本上,法律制度和軟件代碼均為提供秩序的工具,既能促進信任也能摧毀信任。規制路徑的設計與選擇,是何種程度以及何種形式的管制才是必要且合理的。在此意義上,與其說是探究如何規制,不如說是如何用元宇宙來規制。因此,法律與元宇宙的融合成為法律監管元宇宙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