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軍
2021 年末我國完成了對1991 年頒行的《民事訴訟法》的第四次修改,本次《民事訴訟法》的修訂主要針對“案多人少”這一我國社會經濟轉型時期的復雜問題,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在部分地區開展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工作(后文簡稱“試點”)經驗為依據,①2019 年12 月28 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五次會議通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在部分地區開展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工作的決定》,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2020 年第1 期。主要從擴大小額訴訟程序、簡易程序、獨任制適用范圍及健全在線訴訟規則等幾個方面做了修訂。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人大第一次審議稿(后文簡稱“一審稿”)公布之后,②2021 年10 月23 日,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一次會議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進行了審議,并公開向社會征求意見。對該修訂草案主要內容的介紹,可參見張寶山:《民訴法第四次修正,民事審判質效如何再提升?》,載《中國人大》2021 年第22 期。很快引起了學界對于修訂方案的諸多質疑。盡管“試點”中期總結報告即認為這些經驗是有效解決“案多人少”問題的良策,并取得了顯著的效果。但由于試點的時間不長,尤其是本由最高人民法院主導的試點又在自我評估下得出積極結論,很可能會存在“霍桑效應”。③霍桑效應(Hawthorne Effect),又被稱作為“被試效應”,是指20 世紀20-30 年代美國研究人員在芝加哥西方電力公司霍桑工廠進行的工作條件、社會因素和生產效益關系實驗中發現了實驗者效應。所謂“被試效應”是指“由于實驗對象對其被試身份的認知及態度而產生的實驗偏差”。因此學界也認為試點結束之后全面鋪開是否具有同樣效果值得懷疑,以此為依據的修法效果尚待未來檢驗。當然,法律修訂之后,各方都應暫時擱置修訂過程中對于具體細節的爭議,盡可能貫徹落實新制度規范,以發揮法律修改的積極效果。但對于法律修改理念、原則與方向,則宜予以檢討并進一步深化討論,以為今后的繼續修改提供理論準備。但從理論上分析,將人案矛盾這一復雜問題的解決對策局限在民事訴訟制度修改的領域內本身可能就存在嚴重的問題。民事訴訟法上的制度應對當然是社會糾紛解決機制中很重要、甚至是最關鍵的,但僅僅局限于民事訴訟法修改尤其是某一具體制度的完善并不可能完全化解這一問題。顯然,本次專門性修訂多屬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對策性方案,具有局部性、臨時性與片面性。筆者主張,對于“案多人少”的問題,還應當在民事訴訟程序制度內外尋求更妥當的解決之道。解決“案多人少”這一復雜問題需要具備系統視角,尤其需要注重民事訴訟制度內部各程序群及民事訴訟與其他糾紛解決方式之間的相互關聯,才能共同化解這一系統問題。“人少”的問題當然也需要想辦法解決,如通過修改《人民法院組織法》,增加員額法官的數額,也包括明確法院內部人員分工,使員額法官的精力更多投入到核心的審判工作之中,但這一方面可能已達到臨界值。因此,解決問題的關鍵可能還應著眼于“案多”的方面,基本的思路應是糾紛解決的分流,即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建構。其實任何國家任何時期社會糾紛都不可能完全由法院壟斷解決,正如張衛平教授所言:真正要解決人案矛盾還需要系統“給藥”,綜合治理。④參見張衛平:《審判資源程序配置的綜合判斷——以民事訴訟程序為中心的分析》,載《清華法學》2022 年第 1 期。
在我國法學研究上,“系統”一詞雖然也常常被人掛在嘴邊,但很少作為科學概念與方法論來使用。系統論其實是一種重要的哲學思想與科學方法,從20 世紀20 年代貝塔朗菲提出一般系統論,到20 世紀70 年代左右發展為生態系統論,再到當代復雜系統理論,系統理論的發展與延伸有著豐富的內涵與啟發。從系統論視角來看,民事糾紛解決機制本身就是一個生態系統,也是一個復雜的大系統。以一般系統論視角來審視“案多人少”問題,可以說它就是民事訴訟這一子系統里出現的運行危機,需要進行危機干預以恢復生態系統的平衡與穩定。以此審視本次《民事訴訟法》的修訂,亦會有多方面的新啟示。
系統概念的核心即系統的整體性。一般系統論關于系統的一個基本的觀點即 “整體大于各獨立部分之和”。⑤林益:《一般系統論研究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載《空軍工程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01 年第6 期。系統論思維首先要求跳出具體問題的狹小視野,站在更高的層次以看到問題的全局與多面性,也即要求從整體的視角分析和解決問題。而我國本次《民事訴訟法》修訂尤其是“一審稿”在系統認識上整體性觀念的欠缺是顯而易見的。這種認識與表述其實在民事訴訟法學上可以說司空見慣,如通常教材開篇對于民事訴訟的定義就是“民事訴訟是民事訴訟法律關系主體在進行民事訴訟時所進行的活動及由此產生的民事訴訟法律關系的總和”。“總和”是指最初分離的東西逐漸地匯集,即由各組分筑造起來的復合體。而在一般系統論中是把“整體性”概念同“總和”概念科學區分的。系統論則認為系統內的各要素處于一種有機的關聯中,系統不僅其增長不是機械的匯集,而且諸部分之間的聯系也是不可分割的。民事訴訟程序系統的整體性要求將民事訴訟有關制度與規范之間當成是目標、功能等方面整體統一的。不同部分構成的整體會發揮1+1>2 的效果,而“總和”的觀念就是將各組成部分當成各自孤立的,相互之間不存在互補關系,因此系統的功能就只能是各部分功能的相加,結果就只能是1+1=2。而在反系統的情況下,各組成部分功能相互重疊甚至相互矛盾、相互抵銷,那么就會發生1+1<2。如果將不同的構成部分功能相混同的話,甚至會發生1+1=1 的效果。例如,將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中不同的程序制度趨同甚至混同的話,表面上可能強化了某種糾紛解決方式的功能,卻會導致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整體功能的消弱。比如普通程序簡易化審理,就可能模糊普通程序和簡易程序的區分;小額程序如可上訴,則將混同于簡易程序;再如主張在督促程序中可對支付令進行實質審理,就可能使督促程序從非訟走向訴訟程序;調解協議普遍司法確認,就使調解混同于訴訟;而這些反而都可能導致民事糾紛解決整體功能受損。
首先,在較為成熟的法治社會中,各種糾紛解決機制及其各自功能將形成一個金字塔式的生態系統。處于塔尖的當然就是國家設置的最具強制性的糾紛解決方式——訴訟。此種強制性體現在首先是民事主體之間產生糾紛可依訴權直接提起訴訟,訴權在當今被認為是現代社會所賦予公民的一種基本人權,⑥參見吳英姿:《作為人權的訴權理論》,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第3 頁。國家對可訴性糾紛應“無案不立”;其次,國家對訴訟最后所作出的裁判賦予強制執行力,以保障糾紛當事人的權利能夠得以切實實現;最后,強制性還體現在司法裁判是糾紛的強行結束,在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中,只有訴訟裁判具有終局性,司法是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任何糾紛的解決,只要走完了司法程序,就再也沒有別的途徑可走了,而其他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的結果都不具有司法的這種終局性。
處于金字塔最底層的應當是人類社會最古老也即人類自發形成的糾紛解決方式——自力救濟。在現代社會由于主體之間平等,任何一方都不應強迫對方,故自力救濟亦稱和解。和解無論是程序的啟動還是最后的結果均沒有任何強制性,但卻是最具有自由度、能滿足糾紛主體對于程序和結果意愿的解決方式。處于二者之間的其他糾紛解決方式可通稱為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即ADR。從性質上看,ADR 幾乎全部可歸于社會救濟。⑦ADR 的具體方式是非常多的,金字塔這一比喻本身就意味著社會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中的具體糾紛解決方式應有一定的體量。后文基本只涉及我國糾紛解決方式中最典型的和解、調解、仲裁和訴訟,這也反映了我國當今糾紛解決機制系統的不發達。這些各式各樣的糾紛解決方式在形式強制性與糾紛解決結果的自由度上形成順序排列。因此是能滿足社會主體不同的糾紛解決訴求的。但從形式強制性和結果自由度這兩個指標來看,特定糾紛解決方式往往在這兩個軸上呈相對排列,即形式強制性越大的方式結果的自由度越少,反之亦然。如果從對社會糾紛解決的貢獻度,或說是各種方式所發揮的能量大小,也就是實際化解糾紛的數量來看,最底層的和解方式是解決糾紛的最主要方式。此種方式沒有任何特別的程序形式,其處理結果完全根據糾紛主體的意愿。這一處理的過程與結果均是反映現代社會主體的自我決定權這一最重要價值的。當然,從結果來看,和解意味著雙方互諒互讓達成了各自滿意或至少能夠接受的解決方案,也可能是糾紛主體一方或雙方雖然并不滿意具體的解決結果,但基于其他方面的實際利益考慮,而愿意接受此種糾紛解決方式。如基于維持雙方長久關系的考慮、基于社會影響的顧慮、甚至基于回避訴訟可能帶來的機會成本等等而接受在實體結果上的讓步。只要是在沒有第三方介入的情形下達成的糾紛解決,都可以歸于和解這一方式,或說自力救濟。
糾紛的解決在金字塔系統中存在一個逐級過濾的機制。糾紛發生之后,主體最先考慮的往往是自力救濟,其次是社會救濟,最終才是訴訟——公力救濟。將非訴機制“挺在前面”不僅是一時的政策導向,而實為糾紛解決機制系統的內在規律。從理論層面上看,訴訟解決的糾紛一般應當是其他糾紛解決機制難以或不能解決的,是“硬骨頭”。因為相較而言,訴訟是一種成本最高的糾紛解決機制,是需要運用國家機器來介入私人糾紛的解決機制,需要將糾紛完全社會化、公開化處理,在解決方案上是依照國家的意志——即制定法——來加以解決。為暢通糾紛解決渠道,在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中,有必要維護這種逐級過渡機制,也就是訴訟解決的糾紛數量從理論上看就應當是最少的,法院因此可以對糾紛進行精細處理,沒有其他糾紛解決機制需要像司法一樣專門發展出一門學問。訴訟機制的高成本其實不完全由當事人負擔,訴訟成本在當事人之間的分配也要兼顧成本機制對訴訟制度的調節功能。⑧參見王福華:《論民事司法成本的分擔》,載《中國社會科學》2016 年第2 期。故訴訟的社會收益除了解決本案糾紛之外,還負有法制宣傳,尤其是為類似糾紛解決提供參照的作用。但無論如何,訴訟程序本質上不可能比其他糾紛解決方式更具有成本與便利的優勢。從這一角度來說,簡化程序降低成本不應當總是訴訟制度改革的大方向。
金字塔系統中各種糾紛解決方式的運用應取決于市場化選擇。本次修法的主要目的是解決“案多人少”這一司法“痛點”,特定時期對癥治療是必要的。但“案多人少”并非一個新問題,學界對此問題的解決建議方案是如此之多,⑨這一問題在我國大約從2004 年開始進入學術討論層面,從中國期刊網檢索可發現2004 年開始出現相關主題的文章,此后逐年增多,至2021 年12 月共檢索到文章588 篇。以至于我們必須從不同層次上來考慮這些建議及其相互矛盾或協同的關系。要防止某些建議的“治標不治本”,就要求有一定的系統思維。系統思維是解決復雜問題的中國方案、中國智慧,中醫哲學的關系思維就是系統思維的典型體現。⑩參見薛公佑:《中醫基礎理論的核心是關系哲學》,載《醫學與哲學》2021 年第3 期。從這一角度來看,之前的“一審稿”就屬于用藥太猛,本次民訴法的修改過于注重“對癥治療”,雖然肯定會取得暫時的“療效”,但用藥太猛必然也會產生“副作用”,治好一個癥狀又產生其他癥狀,甚至還可能造成“內傷”。如果訴訟程序過于注重效率而不斷簡化程序步驟與形式,大幅度減損程序保障,可能危及訴訟最基本的公正。中醫系統思維要求治療時應兼顧“治標”與“治本”,并相信戰勝疾病最終要靠強身健體,病癥終將慢慢緩解直至消除。
糾紛解決與社會秩序維護層面的所謂“治本”,就是“定分止爭”。即通過進一步明確與清晰實體規則、明確糾紛處理方法與裁判結果預期,使糾紛化解于無形,將潛在紛爭消滅在萌芽狀態,才是社會糾紛化解的根本途徑。這從司法的角度來看,即訴源治理,盡可能從源頭化解糾紛,減少糾紛“發酵”為現實訴訟案件,才是真正解決“案多”問題的正途。?同前注④。而所謂“治標”,即“定分止爭”,在糾紛形成之后通過多元化解決機制來分流處理存量糾紛層面的問題。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問題在于國家應當著力培育與建構特色各異而優勢互補的多種糾紛解決機制,以供民事主體在具體情形下自由選擇。特定時期,國家當然可以進行糾紛解決的引導,如當前某些法院在立案時引導當事人簽訂調解同意書,希望以“調解前置”或直接委托調解來分流部分案件。但一定要防止“以判壓調”或“久調不決”。必須明白,糾紛解決的“促銷”手段只能取得短暫的效果,從根本上看,其適用率還在于糾紛解決的“產品質量”。當然,也包括各種糾紛解決機制所需支付的成本。總體上來說,各種糾紛解決方式的命運取決于市場主體基于各自偏好所做的選擇。
從某種意義上說,訴訟與其他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之間存在“競爭”關系。從當前來看,似乎法院在這一競爭態勢中占有無可比擬的優勢,以致于法院一時門庭若市,有些糾紛解決機構則門前冷清。這自然與我國一段時間以來推行司法便民措施、培育法律服務市場、簡化訴訟程序步驟這些舉措有密切關系。但從根本上看,則是與社會變革時期實體規則不明、訴訟判決結果可預測性較低有關。規則不明就使其他糾紛處理方式未能有“標準答案”可供參照,糾紛主體的交涉談判沒有“底牌”就不容易達成各自能接受的協議。這一態勢可能是法治發展過程中的必經階段,也就需要一段時間來生成基本的法治狀態。
在一個成熟的糾紛解決機制生態系統里,法院不可能壟斷糾紛的解決。糾紛解決應當有“市場化”思維,國家與社會應當盡可能為主體提供多樣化的選擇。一定要相信市場主體的智慧,在長期的博弈中他們一定會找到最適合自己利益與訴求的糾紛解決方式。只有計劃經濟思維才追求單一化、同質化。糾紛解決市場中訴訟、仲裁、調解、和解等等都是能夠提供不同品質“產品”的選擇,不同產品分別滿足各市場主體的特定目標需求。訴訟本質上就是需要支付較高成本的高質量產品,而這種質量的保證就是產品的制作者的高水準及制作過程的精細程序。所幸的是,當前國家的頂層設計已意識到這一點,提出“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作為推動多元化糾紛化解體系建設的關鍵,有些地方據此已實現民事糾紛社區治理作為“前端”與司法訴訟作為“終端”的無縫銜接。?參見柳玉祥:《構建非訴訟糾紛化解綜合體系的江蘇探索》,載《中國司法》2019 年第6 期。
系統的整體性作為一般系統論的核心,是由系統的有機性,即由系統的內部諸因素之間以及系統與環境之間的有機聯系來保證的。一般系統論著重研究系統的諸因素之間的相互聯系、相互作用。這種重要的性質常用“有機關聯性”這個概念來表述。在系統論視角下,任何具有整體性的系統,它內部的諸因素之間的聯系都是有機的。諸部分之間相互關聯、相互作用,共同構成系統整體。系統的關聯性外在表現為系統的層次、結構性,即構成系統的各要素之間按整體與部分的構成關系而形成的不同質態的子系統及其排列次序。
民事訴訟程序的層次性表現明顯,即民事訴訟法中各種程序群共同服務于民事糾紛解決目的而形成的相互關系。《民事訴訟法》首先區分直接解決糾紛的訴訟程序和不直接解決糾紛而著眼于防范糾紛發生的非訟程序。訴訟程序包括通常程序和再審程序,通常程序包括一審程序和二審程序;一審程序包括普通程序和簡易程序;簡易程序中再分出獨立的小額訴訟程序。每個審判程序本身又是民事訴訟程序系統的一個更小系統,關聯性原理同樣體現在審判程序之間及各程序的步驟設置上。各程序步驟之間也具有有機關聯,才能發揮其最大的功能。如在普通程序內部,審前準備程序的設置決定了庭審的功能。從這方面來看,由于我國的審前程序未強制要求被告答辯,從而使審前整理爭點的功能落空,累及庭審的正常進行;證據交換的形式化使當事人在案件事實證據調查上難以徹底攤牌,也會使庭審難以發揮實質辯論;舉證期限制度沒有了證據失權作為制約機制,導致一審不能充分發揮事實審的功能,勢必使二審難以聚焦于統一法律適用問題的功能上。至于再審程序面臨的制度內部和外部關系方面的問題與挑戰,也早有學者作過細致地分析,包括再審程序與一審程序、再審程序與二審程序、再審程序與非訟程序。?參見潘劍鋒:《程序系統視角下對民事再審制度的思考》,載《清華法學》2013 年第4 期。這些程序步驟設置上的系統漏洞也宜在民事訴訟法將來再次修訂時予以填補,才會使民事訴訟程序的功能得以最大發揮。由于基本程序是每個案件審理均將遵循的審理流程,這些方面的完善也將使民事訴訟的效率得以顯著提升。
在某種意義上,各部分相互關聯形成的系統結構不過是從系統內部描述系統的整體性質,而功能卻是從系統的外部描述系統的整體性質。系統層次愈協調、結構愈合理,都是為實現系統整體的功能優化。民事訴訟法設置多樣化的程序形成更合理的結構就是為賦予不同主體選擇權,以滿足不同主體在糾紛解決過程中的多樣化訴求。當然,從法院自身來說,為解決不斷增長的案件,防止案件積壓,而配備多種審判程序以實現“輕重分離、繁簡分流、快慢分道”,顯然有助于其工作效率的提升。而社會主體對法院寄托的希望首先是生產正義,最好是高效的產出;但一旦糾紛進入法院,當事人期待的就是判決與程序的公正。不同訴求的矛盾還是應通過尊重并盡可能保障當事人的選擇權來化解。審判程序、審判組織形式與案件難易的配置基本應由法院依職權決定,但能夠盡可能體現當事人的選擇權,最起碼應保證當事人擁有在此種配置是否符合法律一般標準上的否決權。如在二審實行獨任制問題上,“一審稿”完全未考慮當事人的意愿表達,而修改稿將當事人同意作為二審獨任制的適用前提,對于線上線下訴訟形式,“一審稿”將這兩種顯著差別的審理形式完全等同,而修改稿最終對于線上訴訟方式的選擇也應保障當事人的選擇權。此外,在小額訴訟的適用上應當保障當事人的否決權,這些都是對“一審稿”繼續修正的進步。
反過來說,關聯思維就是防止孤立地看待系統的某個部分。系統的各組成部分之間是無矛盾的,相互補充、相互關照的。有機關聯,不是物理關聯或機械關聯,程序具體步驟上的關聯沒有多大意義。即便沒有調解協議的司法確認,調解也一定是“在訴訟的陰影下談判”。也就是當事人對該糾紛通過訴訟可能達到的結果預期是當事人在其他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下協商調解的參照,因為通過訴訟方式解決是現代社會公民的基本權利,但由于訴訟需要支付一定的成本,因此當事人基于多方面的考慮可能會選擇通過其他糾紛解決方式以節省通過訴訟需要支付的成本,但訴訟的預期結果是對此種解決結果起著重要參照作用的。從糾紛解決的成本和便利方面來看,幾種主要的糾紛解決方式顯然是和解<調解<仲裁<訴訟,即糾紛解決成本從低到高順序排列。這一順序同時也是糾紛解決結果效果強制性從低到高的排列次序。如果對各糾紛解決結果的預期大致相同的話,當事人自然應依次選擇較低成本的解決方式,因為擅自“升級”糾紛解決方式對其并沒有程序或成本上的好處;反之,如果糾紛處理的結果并不具有明晰的預期性,則可能糾紛主體就總會傾向于尋求更具有強制性效果的解決方式,畢竟糾紛解決的根本目的是維護自己實體利益的最大化。當然,也不排除隨著程序的進行,案件事實的逐步查明與法律依據逐漸明晰化,當事人因考慮成本的降低而選擇糾紛解決方式的“降格”處理。而且各種糾紛解決方式中也確實存在“向下兼容”的步驟與環節設置,如訴訟程序中因當事人和解而準許撤訴、仲裁程序中也允許進行調解、而調解的主要目的本來就是促使當事人之間達成和解。
表面上看,《民事訴訟法》修訂似乎一貫注重程序之間的銜接,如2012 年《民事訴訟法》修訂就將督促程序與通常訴訟程序相銜接,又增設了司法確認制度將調解程序和訴訟程序相銜接。這種程序上的微調從紙面規范上似乎也是一種制度的完善,但其實對于民事糾紛解決整體系統功能的提升作用很有限。系統理論認為各組成部分的協調與銜接是在遵循各自特征與規律前提下在整體功能發揮上的銜接,是指各部分之間發生的“化學反應”,而程序步驟上的銜接并未有此功效。例如即便此前未直接規定督促程序向通常訴訟程序的轉換,當事人也是完全可以在督促程序終結之后再另行提起通常訴訟程序;即便此前未直接規定司法確認制度,調解協議不履行時一方當然可以依據訴權就原糾紛向法院提起訴訟。故此種銜接在制度功能上并未增加任何益處。這次“一審稿”原本希望進一步擴大司法確認程序的范圍,就是擴大與訴訟相銜接的調解協議的范圍,但這種銜接從性質上看只是程序步驟上的物理銜接,是機械銜接,而不是不同程序實現多元化目的與利益取向上功能的銜接,不能為社會提供不同功能取向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供給。
甚至對于司法確認制度這種直接的“訴調對接”效果,也不宜過分期待。實際上,三大“訴調對接”機制在理論、制度和實踐中均存在一系列的問題。調解協議司法確認在當前存在的主要問題從系統視角來看是確認環節對調解協議的審查過度以至影響調解機制本位價值的堅持。?參見胡學軍、孫亮:《系統論視角下調解協議司法確認的內在機理與制度優化》,載《江西社會科學》2021 年第10 期。為實現司法與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之間的實質關聯與協作,還是應當按照各程序制度的本質規律來運作,以充分發揮各自的功能優勢,從而實現糾紛解決機制的總體功能提升效果。調解與訴訟的實質銜接就是要厘清調解協議與原糾紛之間的關系,合理配置各類司法調解與訴訟裁判之間的分工模式,進而扭轉和避免調解與司法混同化、虛假調解泛濫、解紛矛盾后移等等消極局面的出現。?參見潘劍鋒:《民訴法修改背景下對“訴調對接”機制的思考》,載《當代法學》2013 年第3 期。
致力于提升訴訟自身效率的同時,我們又必須清醒認識到:相對于其他非訴訟方式來說,訴訟的特征就是更注重公正,而不可能有比較效率優勢。調解的優勢就是糾紛主體對于糾紛解決結果的合意,是在非對抗的基礎上通過協商重新達成了合作交往,因此一般情形下是能夠使協議結果得到順利實現,并實現解紛的效率優勢的。但如果對此結果仍需要通過法院來確認保證,只能說明調解的結果可能并非當事人雙方真正互諒互讓的協商結果,而可能存在一定的壓制甚至欺騙,是調解并未完全體現其特質。而且,調解結束還需申請司法確認,即從“非正式的頻道”又轉入“正式頻道”,也使調解本來的“非程序性”染上程序色彩,從而使其效率優勢減損。再者,如果調解的結果還需司法確認來加固與保障,也會使當事人意識到調解過程并未使糾紛主體之間完全恢復信任與合作關系。司法確認的存在似乎意味著未經確認的調解協議效力的折扣,從而總體上使調解作為獨立解決糾紛方式的功能受到影響,這都是調解協議司法確認可能的副作用。其實,真正調解成功的案件是基本不用進行司法確認的,調解過程中如果完全貫徹了主體的自愿與協商,能夠達成新的一致并切實履行的話,才是最具有效率的。
仲裁與訴訟的銜接也是同樣的道理,仲裁的“一裁終局”特性應當在司法審查中得到維護,因此以仲裁裁決不公正為由向法院起訴的當然不予受理,而且申請執行仲裁裁判時,法院對于仲裁裁決的審查也應當嚴格限制。如果經法院審查過多的不予執行甚至撤銷仲裁裁決,則仲裁的終局性必然被破壞,從而會導致商事糾紛案件也會更多地直接進入法院,仲裁分流民事糾紛的功能也就難以實現。從這一方面來看,2019 年《證據規定》將“已為仲裁機構的生效裁決所確認的事實”的證明效力降級處理,?2001 年原《證據規定》第9 條中,已為仲裁機構的生效裁決所確認的事實的證明效力為:當事人無需舉證證明,但當事人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的除外。而2019 年《證據規定》第10 條中,其效力變為當事人有相反證據足以反駁的除外。使仲裁裁判認定的事實在后續訴訟中更容易被推翻。可能會使仲裁解決糾紛的功能消弱從而影響商事主體對仲裁作為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從總體上來說,糾紛解決機制系統的關聯性最根本上是基于現代“司法最終解決原則”承諾了訴訟作為糾紛解決的最后手段,從而使主體基于特定利益考量放心選擇適宜于特定具體糾紛的解決方式,而并非鼓勵主體將訴訟作為解決糾紛的首要選擇。
糾紛的解決從來不是一個存量的問題,案件每日以不同態勢動態增長。而其增長態勢是由無數個糾紛主體分散決策所共同形成的。這種決策會實時吸收當前訴訟解決所反映出來的新信息,新增訴訟量正是對法院裁判狀況的及時反饋。
理解系統的動態性,首先要理解系統的反饋機制。在“案多人少”的問題上,“案多”的根本原因當然是社會經濟的發展導致法律糾紛的激增,但糾紛之所以成為案件,也在于當事人雙方對于糾紛解決的預期的差異所致。糾紛解決的結果會反過來影響人們尋求何種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如果雙方對于糾紛解決結果的預期基本一致,那么此類糾紛基本上就無需在程序中通過提出各自觀點與證據充分展開攻擊防御,也即不太可能發酵成為真正的訴訟案件。畢竟訴訟是一種高成本的事,除了顯在的訴訟費用之外,因訴訟耽誤的機會成本更大,對各自的心理影響也是較大的。在控制論下,“負反饋”就是系統能通過不斷調適以不斷趨近目標。從民事糾紛解決機制來看,訴訟結果越公正,就越會促使違法行為人依照法律負起責任,而避免真正進入法庭。畢竟一旦訴訟現實發生,當事人不但會被判決承擔其本應依法承擔的法律責任,而且會因此負擔訴訟費用,及因被告上法庭而發生的名譽或商譽減損,破壞當事人之間的長期關系等等。如此一來就發揮了以訟止訟,最終可能達到“無訟”的理想境界。而“正反饋”就是所謂惡性循環,即訴訟結果不公正,裁判變得難以預測,則依法應當承擔責任的人也可能通過訴訟的對抗來尋求逃避或減免責任,從而導致糾紛大量涌入法院。早有學者指出過:我國的訴訟程序對當事人行為缺乏應有的約束,致使民事訴訟中的一部分當事人有意無意成了“無賴”。?劉榮軍:《程序保障的理論視角》,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143 頁。
系統理論還認為系統與環境的關系是互惠的,可以共同發展并相互適應。環境變化了,系統就要相應進化以適應環境。民事糾紛數量以整體人口數量為基數,而這在特定時期是基本穩定的,故糾紛解決機制系統的環境變數就是特定時期社會經濟運行狀況。轉型時期社會經濟形勢的迅速變化就要求糾紛解決機制系統的相應變化,包括訴訟與ADR 的自我調節及相對地位與相互關系的調整。其實從產生的時間順序來說,訴訟是國家產生之后才出現的糾紛解決方式,故本是其他糾紛解決方式的替代。但由于國家產生之后,為貫徹制定法中體現的國家意志,訴訟就成了糾紛解決最有效最具有強制性的方式,且長期居于主流和正統的地位,其他糾紛解決方式從功能上便成為了“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在法治初創時期,無疑要著力維護訴訟方式的主流地位,以普及法律作為社會主流規范的地位,正如我國20 世紀80 年代的“普法”和“送法下鄉”運動。但在法治成熟時期,法律已經內化為人們的“信仰”之后,糾紛發生后應當如何依法處理在結果上具有高度可預測性,也就不必總是通過高成本、嚴格繁瑣的訴訟程序來解決了。因為相比之下,通過其他糾紛解決方式可能具有更多的便利或經濟性。如歐美很多國家目前在商事糾紛解決領域就已有仲裁方式替代訴訟作為糾紛解決的主流趨勢。而在訴訟制度內部,世界上也有程序簡化的長期趨勢,簡易程序和獨任制逐漸成為訴訟制度發展的趨勢。
我國目前正處于法治從初創到成熟的過渡時期,國家正在大力推進法治建設。隨著《民法典》的頒行,社會主義民事法律體系可謂已經基本建成,司法改革正在穩步推進,訴訟法的修訂頻率越來越快。法治已成為現代社會治理的主流,也要求我們更新之前的“片面法治觀”。我們不應再在觀念上將訴訟當成民事糾紛解決的“最佳方式”。同時,也要求在國家治理層面轉變“處理案件越多成績越好”的司法政績觀,而以社會糾紛解決渠道總體上是否暢通作為評價司法的標準。自信的司法應當為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提供糾紛處理標準與制度成長空間,而不是與之“爭地盤”。這就要求法院改變所有事務“大包大攬”的管理模式,把適合由其他機構與組織解決的糾紛交給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在成熟法治社會,法院往往在解決糾紛之外還擔負著司法造法、法律續造或公共政策形成等功能,而其作為糾紛解決方式主流的地位亦體現在其為糾紛解決確立標準,從而促使糾紛的自動化解或通過其他更簡便的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解決,而不必體現在實際糾紛處理的數量上一定占絕對優勢。
從系統內部來看,前述有機關聯性強調的是系統各要素之間空間的分布,而動態性則強調的是系統在時間上的變化。系統從整體狀態演變為各個元素的獨立狀態,從原始統一狀態逐漸分裂為彼此獨立的因果鏈的現象稱為系統的漸進分異,系統的漸進分異導致系統層次的增加是系統自身進化、發展的必然結果。?王雨田:《控制論、信息論、系統科學與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6 年版,第435 頁。如在民事訴訟普通程序的基礎上分化出簡易程序,再從簡易程序中分化出獨立的小額訴訟程序,這都是系統進化的表現。本次《民事訴訟法》修改將審判組織與審判程序解綁,從而產生獨任制普通程序,亦是系統漸進分異的表現。但必須明確系統進化的方向是“漸進分異”,而“同質化”則是系統進化的反動。在簡易程序與小額訴訟程序獨立后,普通程序就不宜再簡易化。同理,督促程序的審理中如果債務人提出異議,就可能再向通常訴訟程序轉軌,而不宜在督促程序中對異議理由作實質性審查。
從糾紛解決機制系統的金字塔來看,以“法制化”來規范調解與仲裁就是意在使非訴訟機制與訴訟制度同質化思維的表現。2020 年,全國259 家仲裁委員會共受理案件40 萬件左右,?張莉:《國際商事仲裁面臨革命性的挑戰與機遇》,載《中國對外貿易》2021 年第10 期。這與同期全國法院受理千萬級別數的案件相比,顯然還有發揮更大作用的空間。商事仲裁分流民商事糾紛解決的功能顯然還有待進一步強化。而造成我國商事仲裁與現代法治國家仲裁的更重要地位相比不夠突出的主要原因,仍在于仲裁與訴訟的同質化傾向,使仲裁難以發揮其本來優勢。如仲裁員主要由具有法律專業背景的人員擔任,使專家仲裁的優勢未能有效發揮;仲裁程序的訴訟化,使其高效靈活的優勢也未能充分發揮;仲裁機構設立與管理的行政化色彩,也影響仲裁的獨立性。
調解制度也同樣存在“法制化”的問題。近年來,由于傳統和現實兩個方面的原因,立法和司法實踐都存在著訴外調解司法化和公權化、以司法替代調解、調解案件大量進入強制執行等異化現象。?潘劍鋒:《論民事司法與解調關系的定位》,載《中外法學》2013 年第1 期。這顯然都是有違調解與訴訟各自的功能定位與本質屬性的問題,調解混同于訴訟對于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來說是系統整體功能的弱化,使特定糾紛喪失與其相適應的糾紛解決機制,不利于糾紛解決渠道的暢通,并最終影響訴訟制度的功能發揮。
在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中,各個程序的本質差異即其特性應一貫保持。在制度發展過程中,訴訟程序適當吸收某種非訴訟程序制度的優勢以彌補自身的欠缺是可以的,但不可能因此改變其本質特性。正如物種的基因改良也不可能產生超級物種,否則,后果不一定是如預期的完美,反有可能是災難性的。“如虎添翼”只能是想象中的比喻,而不可能是現實的存在。如對于調解協議的司法確認,既是整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的演化,也是以法院裁判的強制性效力來彌補調解機制的效力短板,雖可歸為民事訴訟機制系統進化的表現,但實不可過度擴張。由于訴訟程序本身已吸收調解的制度優勢,即法院調解這一所謂“東方經驗”,故適于調解的案件盡可以在整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中找到合適的位置。司法確認再擴大適用范圍并在實踐中推廣適用顯然會擠壓法院調解的空間。訴訟程序是國家提供的制度性的糾紛解決機制,必須遵循基本的程序規則,采取相對固定的形式與程序,因此必然需要較高的成本。在訴訟制度內部,雖然通過簡化程序設置了簡易程序,并在簡易程序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小額訴訟程序,但其在成本與費用及便民性上仍不可能與訴訟外的調解或仲裁程序相等。從程序的本質特征來說,小額訴訟特征就是一審終審、簡易程序就是本人訴訟、普通程序就是程序保障。而相對于訴訟來說,調解、仲裁就是處理結果依據的多元性,即不以法律作為準繩或標準答案,其處理結果能更多吸收其他社會規范作為依據,而且更能吸收糾紛主體在糾紛解決方案上的協商意愿。而在程序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總體上相對于訴訟具有“弱程序性”“準程序性”或“非程序性”,因此在糾紛解決的成本、效率、為糾紛主體提供便利等等方面相對于訴訟顯然具有優勢,并因此具有一定的吸引力,能承擔為司法分流案件的社會功能。
系統的動態發展思維還提示我們系統具有自調節性與自適應性。21李挺、劉曾榮:《復雜系統的自適應性》,載《浙江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06 年第4 期。生態系統理論認為系統生來就有與環境和其他系統互動的能力。開放系統是一般系統論中最重要的基本概念,是指與環境之間有物質、能量或信息交流的系統,幾乎所有系統都是開放系統。開放系統的穩態是一種動態平衡。開放系統具有一定的自動調節能力,但保持系統的穩定性也有一定的限度。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是為化解社會糾紛而存在的,顯然是一個開放系統,也是一個復雜系統。該系統的有序化就是追求社會糾紛解決渠道的暢通,使社會主體之間的矛盾關系能及時恢復到有序狀態。系統的自調節、自適應性提示人們盡量減少某些人為的有特定目的的“改革”與“折騰”。法治建設無須過分強調司法訴訟機制的統領功能,如某些地方試點由法院主導、安排糾紛的全過程解決,甚至派出法官到基層駐點提供司法服務,這既不現實,又增加法院額外的工作負擔。我們不能單著眼于法院一家或單獨訴訟系統來解決民事糾紛的激增,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是非個體性系統,是個復雜適應系統,具有自調節、自適應性,可以適應社會糾紛形勢的發展變化。盡管外在環境具有多樣性、不斷變化、缺乏中央指揮,但無論是從短期看還是從長期看,復雜適應系統都能保持協調性,并由一種隱藏的機制調整使其保持一種宏觀秩序。這種秩序形成機制就是市場主體基于切身利益關系而對不同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市場的選擇決定了各種糾紛解決機制的命運,并影響了各種糾紛解決機制基于市場競爭而自我進化的動作。法院越少基于自身的“正統”地位而對其他糾紛解決機構予以“指導”與干預,就越能維護這種由自由競爭形成的系統的自調節狀態。
系統的目的性也即系統的功能性,是指系統為達到即定的目的所具有的特定功能。系統理論認為系統的目的性即系統以追求有序穩定結構為目標的特性。目的性是系統自身存在的需要,因為如果系統不具備有序穩定結構,系統就會在內力與外力的影響下分解、崩潰,就不具有保持自身的能力。22曾廣容:《系統的目的性》,載《系統辯證學學報》1994 年第4 期。而系統有序化的方向正是系統所追求的目標方向。復雜系統一般具有多目標,甚至互相矛盾的目標,具體目標之間有矛盾時,要從系統的目的出發進行協調,這些目標需要通過各子系統之間的協調或協同作用才能達到。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作為一個復雜系統,其目的與功能顯然是暢通社會糾紛的解決渠道,這一總體目的的實現當然也就順利化解了當前的“案多人少”問題,并且要在這一糾紛解決過程中達到公正與效率雙重價值目標的實現。
民事訴訟機制作為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同樣要服務于大系統共同的解決社會糾紛這一目標任務,并應做到公正與效率雙重價值目標的平衡。一般意義上認為公正與效率這兩種價值是相矛盾的,但從系統視角來看,公正與效率作為不同的兩種價值取向其實又是對立統一的。視域局限時就會看到其對立的一面,視野廣闊時就能看到其相統一的一面。一方面,訴訟效率越高,通過法院解決的糾紛越多,意味著社會上更多的主體可接近法院以尋求公正,即司法為社會提供的公正越多。另一方面,訴訟越公正,可能總體上越能體現社會糾紛化解的效率。通過較為復雜公正的程序設計,個案解決的效率當然較低,但由于其發揮的判例效應使其促進了潛在糾紛的自動化解,卻可能達到整體社會糾紛解決上的高效率。也就從源頭上化解了“案多”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法院通過公正的程序解決典型糾紛,實際發揮了“少就是多”的效果。
如果沒有裁判結果的公正,訴訟的高效率也就沒有意義,畢竟沒有哪個當事人是單純為了體驗訴訟程序而來法院走一遭的。失去結果的公正,程序的簡便快捷只會增加當事人沒有被認真對待的失落感與不滿。裁判結果的公正是當事人寧愿花費訴訟代價也要爭取的。我們還應當注意,訴訟費用原則上是由敗訴方承擔的,甚至特定情形下勝訴方的律師代理費也可由敗訴方承擔。從作為機會成本和心理負擔的“訟累”方面來說,也是敗訴一方負擔更重,而權利方往往因勝訴而產生“為權利而斗爭”很值得的感覺。總之,公正的判決會使依法應承擔責任的一方負擔實體法責任之外的額外成本,因此,特定時期司法裁判整體上越公正,就越能防止違法者采取強硬對抗的姿態,越能保護合法權益。也就是越能夠促進糾紛的和解或其他替代性解決,而盡可能減少通常糾紛進入法院。故公正司法才是抑制糾紛成為訴訟案件的根本。相反,如果一味簡化訴訟程序的步驟與形式,則個案解決雖然表面上效率很高,但由于訴訟過程與結果不公正的概率提高,實際效益可能并不高。并且可能刺激糾紛中“理虧”一方作為潛在的訴訟當事人尋求對抗,以便在程序流程中能夠“渾水摸魚”,因此在社會糾紛化解整體功能上實際卻是低效的。這從我國督促程序的低利用率上得到體現,從比較法上看,也是如此。
為達到司法解決糾紛的此種“以少勝多”的效果,就要求司法資源向具有規則確認意義的案件傾斜,也就是要區分出簡單案件與具有規則確認意義的典型案件,并依此實現審判資源與審判程序與案件類型的精準配置。本次《民事訴訟法》修改重點之一是擴大了獨任制的適用,使簡易程序獨任制、普通程序獨任制、普通程序合議制三種審判組織與審判程序的搭配分別適用于簡單案件、常規案件和疑難案件,并設置了審理過程中轉換機制來加以動態微調,顯然是有助于公正與效率的辯證統一實現的。
公正與效率的矛盾是世紀難題,具體到司法領域,這一問題也向來是司法改革的重點,司法追求效率,但更重要的是公正。我們長期的法治與司法改革的目標就是建立“公正、高效、權威”的司法制度,高效是目標,而公正更是首要的目標,這個現在沒變,也不會變。相對于審判質效的評估很難評判,但我們都知道程序正義是“看得見的正義”,如果降低、弱化程序正義,本身就已經是公正的下降了,程序吸收不滿的功能就喪失了,甚至可能因為程序而增加了當事人的對抗、憤怒情緒。雖然小額訴訟程序確實簡便快捷,但在司法實踐中當事人與法院對小額訴訟程序運用的謹慎甚至消極抵制本身就能說明一定問題。
如果將公正與效率雙重價值目標的實現困境放在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系統的大視野來看,問題就相對清晰了。本次《民事訴訟法》修訂是側重解決訴訟效率的問題,但訴訟的基本價值取向毫無疑問是公正,由于實體結果意義上的公正比較難以度量,訴訟法上的公正更為注重程序公正。程序公正就是要求程序的設置要符合過程公正的基本評價標準,包括當事人的充分參與、裁判者的中立無私、審理過程的充分公開、裁判結果應采取理性邏輯的推演而來等等。現代訴訟程序本來就是按照程序公正的基本要求來加以設計的。這在我國民事訴訟法中主要體現在“普通程序”的完整規范之中,普通程序由于步驟繁復、形式嚴格而必然在程序流程上進展緩慢、在時間消耗上可能曠日持久、在經濟上導致成本增加。因此這一程序應用于糾紛解決的效率自然是較為低下的。本次《民事訴訟法》的修改通過擴大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的適用范圍、擴張獨任制的適用、法定期限的縮短、訴訟行為方式的變革等等方面無疑會提升訴訟解決糾紛的效率,但也顯然弱化了程序保障與減損了“看得見的正義”——程序正義。這些方面其實是不用試點也完全可以得出肯定答案的。
當然,在當今世界各國司法無不注重訴訟效率的背景下,我們并不是頑固地反對訴訟追求效率,只是程序法對于訴訟效率的追求應有限度。這一限度就是訴訟應保持必要的公正,訴訟方式所體現的公正與效率的界限就是訴訟機制與其他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的區分界限。訴訟程序應當比其他糾紛解決機制更加公正,而其他糾紛解決機制必然比訴訟更具有效率。因此在糾紛解決效率上訴訟不可能超越其他糾紛解決機制。如小額訴訟程序本就是一審終審,“一審稿”又從起訴到裁判的所有環節不要求遵循簡易程序中那些本已非常簡化的程序步驟,則審判程序與其他訴訟外糾紛解決方式還能有多少區別?一旦訴訟混同于其他糾紛解決方式,勢必會導致更多糾紛會直接涌入法院,其對公正尤其是程序公正的堅守必然是不攻而破。從而糾紛解決機制系統就可能發生塌陷與濃縮的災難。幸而最終《民事訴訟法》通過時對于“一審稿”中關于小額訴訟程序步驟的規定全部予以刪除,算是守住了訴訟制度程序保障的底線。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民事糾紛數量增長的峰值可能很快會到來,但立法應目光長遠一些,片面追求審判效率的某些不成熟的做法不宜上升為立法,程序簡化的慣性應就此止住,畢竟法律也不宜時時修改。糾紛形勢時時變化,糾紛解決的制度框架應以不變應萬變。確實,從比較法上看西方多國民事訴訟制度的百年變革的總體方向就是程序的簡化,23參見徐昕:《英國民事司法改革之借鑒》,載《法學》2001 年第5 期;章武生、楊嚴炎:《德國民事訴訟制度改革之評析》,載《比較法研究》2003 年第1 期。而之所以要以百年之久的時間來緩慢的推進訴訟效率的變革,也就是為堅守公正,并以長遠的觀察和審慎的態度來應對社會糾紛形勢的變化。
總之,如果能跳出把訴訟制度視為糾紛解決正途的視域局限,從社會治理體系來看,只要民事糾紛解決總體上是有效率的,則訴訟機制的相對低效率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故解決“案多人少”的根本還在于建構起有序的糾紛解決機制系統。健全的系統一旦建構形成,則民事主體在具體糾紛解決實踐中就不會面臨“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難題,而是盡可以“各取所需”,并因對糾紛解決方式的自主與自由選擇而實現公正與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