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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后殖民批評對“世界文學”的挑戰(zhàn)——以阿米爾·穆夫提為中心

2022-11-27 02:13:31高樹博
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 2022年4期
關鍵詞:文本文化

高樹博

論后殖民批評對“世界文學”的挑戰(zhàn)——以阿米爾·穆夫提為中心

高樹博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

當代后殖民批評家意欲尋找使人類更充分應對全球文化新格局的方法和可能性。阿米爾·穆夫提試圖通過激活其師薩義德的東方主義批判遺產(chǎn)以挑戰(zhàn)“世界文學”理論。他認為,“世界文學”和英語通過東方主義這個中介實現(xiàn)霸權。東方主義和“世界文學”是帝國主義文化圖繪系統(tǒng)得以有效表達的方法。他甚至喊出“忘記英語”的口號。他的“世俗批評”方案既反對“世界文學”概念的霸權野心,又認識到用其來思考的不可避免性。哈菲茲和甘古利以不同的方式回應了穆夫提的觀點。“世界文學”如何擺脫其或隱或現(xiàn)的不平等性依然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穆夫提;薩義德;世界文學;東方主義;世俗批評

一、引言

英國后殖民主義理論家羅伯特·揚(Robert J. C. Young,2012:213)發(fā)現(xiàn)“世界文學與后殖民主義的關系是尚未被注意到的領域”。他主張兩個領域應該對話,從而讓文學文本的研究超越歐洲文學古典邊界的限制。而就通常的理解而言,后殖民領域與“世界文學”過去有而且會持續(xù)存在某種令人不安的關系。尤其是在美國學界以“世界文學”重新標記比較文學的情況下,這既涉及歌德“世界文學”概念的精英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遺產(chǎn),又關乎最近的理論框架和趨勢(Bartels et al.,2019:7)。反思“世界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是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系教授阿米爾·穆夫提(Aamir Mufti)。穆夫提被認為“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當前‘世界文學熱’背后的‘單一世界思維’”(但漢松,2019)。穆夫提試圖激活其師薩義德的遺產(chǎn)以挑戰(zhàn)“世界文學”理論,即揭露“世界文學”的東方主義性質(zhì),并提出一種激進的變革計劃。他的整個論證過程始終貫穿著對“世界文學”的“圣三一學者”(Forsdick,2010:130)帕斯卡爾·卡薩諾瓦(Pascale Casanova)、弗蘭克·莫萊蒂(Franco Moretti)和大衛(wèi)·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先后提出的“世界文學”理論模型的批判①。其他后殖民主義者提出了與穆夫提或近似或相左的看法。

二、激活薩義德的遺產(chǎn)

自《東方學》出版以來,薩義德的“流亡世界主義”思想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認可或質(zhì)疑。例如,詹姆斯·克利福德(1999:29-30)明確抨擊了薩義德對休(Hugh of Saint-Victor)和奧爾巴赫的引用:世界主義精神消除了個體世界觀的形成與當?shù)匚幕奶厥庑灾g的關聯(lián)性。阿賈茲·阿赫邁德(Aijaz Ahmad,1992:98)則指責薩義德因借鑒奧爾巴赫和斯皮策(Leo Spitzer)的比較主義傳統(tǒng)而服從于歐洲人文主義。布魯斯·羅賓斯(Bruce Robbins)和穆夫提則對該話題采取了較為平衡的做法,他們注意到它的解放潛力。正是在薩義德式的學術思想中出現(xiàn)了對當代世界主義的辯護,尤其是在“世界文學”領域(Valente,2019:143)。穆夫提(2013:171)在《東方主義與世界文學機制》(Orientalism and the Institution of World Literatures)一文里寫道:“當前世界文學概念的復興似乎缺少非常重要的東西:東方主義的問題。愛德華·薩義德的《東方學》蜚聲文壇,成為探討全球范圍內(nèi)各種文化關系的基礎性文本。最近又興起了一場討論,旨在把文學理解為全球普遍現(xiàn)實,但從這一討論和對其宗旨的熱衷程度來看,《東方學》的核心概念以及相關文獻資源似乎并未發(fā)揮重要作用。”穆夫提的直接批評對象是卡薩諾瓦的《文學世界共和國》。相似的看法來自安德魯·魯賓(Andrew Rubin)。魯賓譴責《東方學》和《文化與帝國主義》的重要理論框架被取消、被邊緣化、被忽視,甚至被遺忘。他提出“世界文學”范疇的批判性對話不僅要超越歐洲和北美主導的言說模式,而且要允許我們理解其他“世界文學”的理論、實踐、假設(Rubin,2014:8)。薩義德對思考“世界文學”為何重要?東方主義與“世界文學”有何關系?

以葛蘭西和威廉斯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思想為基礎,薩義德對西方有關他者的話語進行了探討。不可否認也存在與此相反的意見:薩義德“試圖克服馬克思主義可以被理解成《東方學》的一個隱藏基石”,而且其作品中的“馬克思的幽靈及其矛盾態(tài)度造成其從馬克思主義轉向后殖民批評”(Sing & Younes,2013:153)。薩義德的后殖民理論與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是密切相關的。對此,馬爾赫恩(2003:15)已有明確的表述:“薩義德并沒有公開宣布自己倡導馬克思主義,但是他的著作與馬克思主義暗中攜手。”或者說《東方學》是薩義德的批判理論的唯物主義運用(Abu-Shomar,2017:402)。當然也必須強調(diào)福柯的話語理論對薩義德的影響。薩義德不僅解構了以前被認為不可解構的知識和帝國主義話語,而且建構了嶄新的“文本家園”(Hamdi,2013:146)。薩義德的著作被廣泛翻譯,在某種意義上已被納入了“世界文學”。喬納森·阿拉克(Jonathan Arac,2012:119)指出:“要想有效地思考薩義德與世界文學的關系,要去發(fā)現(xiàn)他對世界的獨特強調(diào)方式。”薩義德有意識地把自己置于“世界”的語境中,如他的批評關鍵術語“世界化”(worldly)和“世界性”(worldliness,另譯“現(xiàn)世性”)。世界性不僅是文本和批評家的視野,更是薩義德文化分析和文化理論的根基。批評家的現(xiàn)世性決定了其與權力的關系。從《世界·文本·批評家》可以看到“更唯物主義和世界化的薩義德”(Ashcroft & Ahluwalia,2001:14)。薩義德不贊同當代批評較多關注文本的形式運作(特別是結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和對世界的完全放棄,而甚少注意其物質(zhì)性。他充分肯定文學文本與人類的生活、政治、社會以及真實存在的事件之間的關聯(lián)性。因此,文本的世界性處于其物質(zhì)、社會、政治、體制和文化環(huán)境之中。文本從屬于世界,是指意義不限于文本或其內(nèi)在結構,而在于文本賴以產(chǎn)生的物質(zhì)世界(Abu-Shomar,2017:401)。這意味著文本不是一種“自我消耗的人工制品”,不是理想化的、本質(zhì)化的,反而是“特殊類型的文化客體,具有它自己的因果關系、持續(xù)性、經(jīng)久性和社會在場性”(薩義德,2009:267)。文本的物質(zhì)性可以通過多種方式來呈現(xiàn),文本是紀念碑,是在時間中追逐、爭奪、占有或拒絕的文化客體(Arac,2012:16)。薩義德在《歷史、文學和地理》(1995)里指出,世界如此劇烈地變化,現(xiàn)在幾乎允許我們具有去中心化或多中心化的地理意識。世界將不再被封閉在藝術、文化或歷史的劃分中,而是混合的、多變的。對薩義德來說,“世界文學”需要清晰具體的地理感,承認大規(guī)模的政治權力關系與人類個體的生存、生活空間(ibid.:119)。

那么,《東方學》如何在學術與政治之間進行世界化關聯(lián)呢?東方學描述了多種學科、體制、研究過程、思想風格。它既是歐洲了解殖民世界的窗口,也是統(tǒng)治管理殖民地的策略。東方學傳統(tǒng)有自身的局限,是西方對東方的表述。正是依賴于系統(tǒng)化的敘述原則和編碼技巧使東方在西方的話語中可見、可感(薩義德,2007:29)。在長期的“地域想象”過程中,西方學者區(qū)分出東方,即歐洲的他者。薩義德主要質(zhì)疑了英國和法國的東方主義歷史以及德國的東方研究對英法帝國收集的材料的加工、修飾。其中,歌德的《西東合集》參與了德國學界重構東方的進程。薩義德認為,馬克思的東方觀點來源于《西東合集》。盡管馬克思有限地同情亞洲,但他的東方“具有浪漫主義甚至救世論色彩”(同上:199-200)。對薩義德而言,反抗東方主義的方式有兩種:了解東方主義話語之外的東方和逆寫。他強烈主張知識分子不僅要時刻運用自己的批判意識,拒絕帝國主義話語,而且要盡可能批判地干預知識生產(chǎn)的內(nèi)在條件(Ashcroft & Ahluwalia,2001:68-69)。《文化與帝國主義》中的對位閱讀提供了一種新的批評觀念、閱讀視角和批評方法。他發(fā)現(xiàn)19世紀的英語小說是支持殖民主義的同謀,在吉卜林、康拉德、奧斯丁、薩克雷那里都有體現(xiàn)。在他看來,整個19世紀的英語敘事都是支持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罪魁禍首(Said,1993:74-75)。20世紀是“世界文學”的新生,因為殖民地理學對空間作了重新描述,這需要嚴肅思考殖民地和占領地的獨立,需要激活交織的歷史。長期追隨歌德的世界文學傳統(tǒng)的比較文學或隱或顯的缺點在于那些擁有突出特權的西方學者相信能以“獨立的旁觀者身份”探究“世界文學”(薩義德,2004:64)。與歌德相反,薩義德轉向葛蘭西所強調(diào)的地理和空間斗爭。這種空間問題允許薩義德建立批判的對位閱讀以揭露經(jīng)典文本在倫理上的取向(Arac,2012:122)。

三、穆夫提對“世界文學”的批判

作為薩義德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的學生,穆夫提試圖繼續(xù)尋找使人類更充分應對全球文化新格局的方法和可能性。在他看來,薩義德以術語“世俗批評”(secular criticism)而非“后殖民批評”開展自己的整體批評實踐。薩義德把現(xiàn)代東方主義的興起置于早期西方現(xiàn)代文化整體世俗化的進程中。與羅賓斯將“世俗批評”作為民族和民族主義的信仰體系不同,穆夫提強調(diào)該概念對少數(shù)族裔文化和生存的關注及含蓄辯護。這種基本的、構成性的關注是批判實踐得以開展的前提(Mufti,1998:96)。不可否認東方主義批判、更廣義上的帝國主義批判與批判宗教本身不可分離。穆夫提為“世俗批評”提供的例證是在伊斯坦布爾流亡的奧爾巴赫形象。“世俗批評”作為一種激進的實踐活動不斷揭露社會的派生和從屬關系(Mufti,2010:464)。他希望從薩義德離開的地方入手,又不斷追隨薩義德的作品所暗示的方向。穆夫提呼吁比較文學研究需要重新確定自己的目標和任務,以適應20世紀以來對全球社會正義和解放的需求。薩義德的歷史剖析和理論闡述至少表明我們閱讀文學和文化作品的方式可能發(fā)生根本轉變。薩義德以批判東方主義的形式對認識論問題進行了最廣泛的參與。穆夫提(Mufti,2005:478)說:“薩義德從《東方學》開始,提出一種思維方式以考慮非西方文化在西方人文知識生產(chǎn)中的地位。”這種根本性清理既是試圖重新集結那些他者文化和文學的必要條件,又是它們以新的方法論術語構成星叢關系的契機。《全球比較主義》(Global Comparativism)一文聲稱在此背景下實現(xiàn)非壓抑性和平等主義知識形式的斗爭就要采取雙重的翻譯努力,旨在發(fā)明一種語言來翻譯已譯成文本對象的實踐。這要求現(xiàn)在的比較訓練應對語言習得和思維習慣進行反思。正如薩義德所證明的那樣,人文學科未來的“非壓制性和非操縱性”知識形式必須具有更強的包容性和比較性(Mufti,2005:489)。

在穆夫提(2013:197)看來,“世界文學”在本質(zhì)上是一個交流概念,即“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概念”,“是將模糊、不平等的占有過程重新構造成透明的、自由和平等的交換、交流過程。……因此最好也把東方主義批判看作開放式的、持續(xù)進行的,而不是一勞永逸的既定事實。”如此一來,“世界文學”與東方主義就具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東方主義批判的最終目的是把我們引向東方空間。他專注于“世界文學”概念最初被抑制的因素,即緊隨工業(yè)革命的殖民擴張新階段所形成的世界文化和社會結構。因此,“世界文學”不管是莫萊蒂的概念組織還是達姆羅什的流通文學,都不能忽視它是在構建現(xiàn)代世界社會關系等級和身份中發(fā)揮巨大作用的權力機制/體制,即與民族語言、民族文學、民族文化形式及民族國家密切相關的概念和實踐。在此過程中各種文化價值觀、話語實踐不斷博弈。通過回顧東方主義與印度文學的機制,尤其是印度語言和文學的本土化沖突、競爭歷史,穆夫提(2013:201-202)重申我們所需要的“世界文學”概念應該揭示多樣性(民族的、宗教的、文明的、大陸的)本身的運作方式,尤其“應當直面語言的異質(zhì)性”。正如穆夫提所說,語文學是薩義德所設想的“世俗批評”必不可少的要素。在此意義上,東方主義之后的語文學闡釋是當前時代的批判人文主義最核心、最緊迫的任務。因此,穆夫提(Mufti,2010:460)呼吁歷史地理解語言及其在文學、文化和社會中的形式。與其說他回歸了薩義德,不如說他返回到《世界文學的語文學》時期的奧爾巴赫。該判斷的依據(jù)在于奧爾巴赫在二戰(zhàn)后的歷史條件下重構了19世紀“世界文學”概念,薩義德則以他的創(chuàng)新實踐作為思考“世界文學”關系的起點(Mufti,2016:279)。需要指出的是,奧爾巴赫在闡述“世界文學”上表現(xiàn)出矛盾狀態(tài)。達姆羅什(Damrosch,1995:97)批評奧爾巴赫在流亡中寫成的《摹仿論》把“自己限制在相當狹窄的研究領域”。與恢復“世界文學”的語文學相對立的潛在問題是翻譯,尤其是中介語和目標語的配置。由此而來的問題是“今天的世界文學,身處全球大都市語言與南半球語言的斷裂及各種力量關系之中,我們應該如何重新審視世界文學這個概念”(穆夫提,2013:201)。全球大都市語言即英語。換句話說,“世界文學”研究該如何對待英語霸權?

穆夫提認為,當前有關“世界文學”的話語和討論都沒有涉及政治問題。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代性的起源及其進程是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帝國主義暴力史。盡管它改變了形式,但殖民世界的種族和文化對立一直延續(xù)到今天,而且持續(xù)存在著為定義人類經(jīng)驗而進行的各種斗爭(Mufti,2016:xxi)。即使是那些對“世界文學”的當代闡釋,東方主義都是缺失的。在達姆羅什的作品里,東方主義的角色常被視為在“世界文學”的視域下強行置入非歐洲文本例證,而非政治上的獲取和同化過程。莫萊蒂和卡薩諾瓦的“世界文學”則忽略了東方主義問題,即非批判的應用中心-邊緣模型(Mufti,2016:32-33)。

2016年出版的專著《忘記英語!東方主義與世界文學》()是穆夫提以更激烈的態(tài)度、更激進的語言處理這些問題的嘗試。他探討如何在馬克思、恩格斯、奧爾巴赫和薩義德等一系列思想家、批評家的理論建構之后確保“世界文學”觀念的“批判性智慧”,同時對文學的商品化保持懷疑。這種介入方式涉及馬克思是否是東方主義者。實際上,阿赫邁德已批判過薩義德帶有偏見地解讀馬克思(Banerjee,2020:172)。穆夫提(Mufti,2016:85)承認薩義德“樸素而又完全地將馬克思看成另一個‘東方主義者’……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不幸的”。

此書關注的焦點是英語與他者,尤其是與全球南方語言的關系。穆夫提(ibid.:11-12)重申“世界文學”是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一個概念,而且其歷史與英語作為全球文學語言的興起密不可分。為此他提出了三個問題:(1)“世界文學”概念涉及把文學作為世界性現(xiàn)實的可能性和后果;(2)鑒于英語在今日世界無所不在,想忘掉它是荒謬的,從字面上忘記英語的不可能以及“世界文學”空間彌漫著“英語以太”,他著力于思考文學英語的全球狀況,即英語作為文化系統(tǒng)如何在歷史和政治上獲得霸權地位;(3)“世界文學”體現(xiàn)和再現(xiàn)的是“殖民統(tǒng)治的文化邏輯”(ibid.:22)。

穆夫提認為,“世界文學”起源于殖民權力結構,尤其是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東方主義語文學所激發(fā)的知識實踐和人文主義革命。他指出,當代“世界文學”的討論無法否認的事實是“世界文學的譜系導致東方主義……更具體地說,該譜系導致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初的現(xiàn)代東方主義的古典階段,那時大量的實踐為世界文學概念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ibid.:19-20)。因此,東方主義和“世界文學”是帝國主義文化圖繪系統(tǒng)得以有效表達的方式。該書包括四章:“世界文學的世界在哪里?”“東方主義和印度文學機制”“全球英語及其他者”“我們的語文學家園是地球”。穆夫提闡明了“世界文學”的東方主義為英語在前殖民地作為最主要的統(tǒng)治語言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且全球英語最終在后殖民世界成為最主要的文學語言(Mani,2017:456)。簡言之,“世界文學”與英語通過東方主義這個中介實現(xiàn)霸權。“世俗批評”計劃既要反對“世界文學”概念的霸權野心,又要認識到用它來思考的不可避免性。如何解決這個悖論?青年馬克思對現(xiàn)存事物的“無情甚至無所顧忌的批判形式”激勵著穆夫提辯證地思考文化批判與社會的關系,即足夠激進地批判當前世界存在的不對稱和不平等(Mufti,2016:252)。總之,穆夫提的著作提醒我們有效的比較必須來自對阿普特所證明的不可譯性(untranslatability)的庇護,而且要有勇氣施行“多語言和多文本分析,以便能宣稱地球是我們共享的語文學家園”(Mani,2017:456)。這本論著被認為“可能會激發(fā)世界文學、后殖民研究和文學批評等學者間富有成效的和批判性的討論”(Almond,2017:272)。

四、哈菲茲和甘古利的回應

倫敦大學教授薩布里·哈菲茲(Sabry Hafez)對穆夫提的這些思考作出了回應。在《東方主義之后的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 after Orientalism)一文中,哈菲茲抨擊東方主義以或明或暗的形式內(nèi)嵌于“世界文學”。哈菲茲認為,文學研究與社會實踐結合緊密,而且與身份、民族和帝國問題緊密相連,所以它無法逃脫東方主義的影響。盡管莫萊蒂和卡薩諾瓦的作品以復雜的主題、廣闊的圖景和理想主義的視野為標志,然而嚴肅的霸權討論卻在其中缺席。與穆夫提的評價不同,達姆羅什的流通和翻譯模型獲得哈菲茲(Hafez,2014:22)的贊揚:“達姆羅什以微妙且辯證的方式,為‘世界文學’一詞衍生了許多不同的、特殊的文化變體。這是由于文化和文學協(xié)商的無限多樣性,每個文化領域在任何時代交匯時的動態(tài)性,以及每種文化的發(fā)展軌跡及其與他者交流的變化需求。這使他的概念是開放的、靈活的,在文化上和時間上是具體的,而且擺脫了任何西方中心主義和潛在東方主義的痕跡或影響。”東方主義對阿拉伯文學產(chǎn)生了不良影響,如《朗文世界文學作品選》對阿拉伯文學關注不足。對此哈菲茲提倡遵循斯皮瓦克的建議:“把南半球的語言作為活躍的文化媒介”,繼續(xù)堅持薩義德對東方主義的認識論批判,而且清醒地意識到“世界文學”領域存在的權力關系與文化霸權。他贊同穆夫提所要求的更多的細讀和更少的遠距離閱讀(distant reading)。與此相對應的任務是更深入地理解和開展“世俗批評”。對哈菲茲而言,只有通過“世俗批評”才能在東方主義之后發(fā)展出一種系統(tǒng)化的“世界文學”研究。盡管總體上傾向于穆夫提而非羅賓斯對“世俗批評”的闡釋,但哈菲茲似乎更擁護從少數(shù)族裔的位置清晰發(fā)聲,而非穆夫提那樣含蓄地為少數(shù)族裔文化辯護(ibid.:33-34)。

阿赫默德(Ahmad,2000:29)發(fā)表的《〈共產(chǎn)黨宣言〉和“世界文學”》(The Communist Manifesto and “World Literature”)一文所呈現(xiàn)的視角和態(tài)度與穆夫提的批判有別:“就像社會主義自身一樣,‘世界文學’是一個視野:測量尚未到來的時間。換種方式說,像工人階級一樣,‘世界文學’是資本主義市場的產(chǎn)物,但是與其處在對立的關系中。”毫無疑問,對“世界文學”的闡釋起源于歌德、馬克思、恩格斯對它的原初理解。與阿赫默德類似,印度裔美國學者甘古利(Debjani Ganguly)也注意到時代變化對一個本就頗具爭議的概念的影響。穆夫提的論文同樣引起了甘古利的注意(Ganguly,2016:267)。她認為,薩義德是不厭其煩地談論文學的世界性的一個特例。然而,薩義德的討論與其說是反思“世界文學”,不如說是批評英國文學經(jīng)典文本與其時代要求的疏離。他的歷史框架是從18世紀中葉到二戰(zhàn)末的歐洲帝國主義。薩義德進行理論闡發(fā)時,世界范疇與文學的關聯(lián)并沒有像今天這樣廣泛。它離全球化的興起還有十年之遙,就像十年前人們無法想象信息科學技術沖擊文學世界一樣,正是它們給“世界文學”和今天的文學觀念帶來了巨大轉變。甘古利(Ganguly,2016:268)指出:“所有這些對世界文學思想和當下文學中的世界的影響,即使是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薩義德也無法理解。”換言之,薩義德的東方主義批評并不完全適合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文學”狀況。

是否有更好的理論工具和分析方法?或者說有沒有其他思考東方主義與“世界文學”的方式?激活薩義德的遺產(chǎn)是否有利于“世界文學”研究?若真如穆夫提所論,“世界文學”與東方主義實為一體,那么在倫理和政治上是否應對其堅決摒棄?來自非歐洲語言和非盎格魯?shù)闹R分子如何以自己的語文學參與全球文學事業(yè)?總而言之,“世界文學”如何擺脫倫理上和政治上的非議依然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忽略“世界文學”概念“所揭示出的正在發(fā)揮作用的同時又被遮蔽的全球權力關系”(穆夫提,2013:177),即不平等的權力結構。

①他們在“世界文學”的理論探索方面的代表著述包括卡薩諾瓦的專著《文學世界共和國》(,1999)、莫萊蒂的文章《對世界文學的猜想》(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2000)和專著《遠距離閱讀》(,2013)、達姆羅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學?》(,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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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hallenge of Postcolonial Criticism to “World Literature”: Centered on Aamir Mufti

GAO Shu-bo

Some contemporary postcolonial critics keep searching for ways and possibilities to cope with the hierarchies of global culture. Aamir Mufti attempts to challenge the theoretical craze of “world literature” by reviving his supervisor Said’s critical legacy of Orientalism. He believes that “world literature” and English achieve hegemony through Orientalism. Orientalism and “world literature” are the intermediary by which the imperialist cultural system can be effectively expressed. He even shouts the slogan “Forget English”. His project of “secular criticism” resists the hegemony of “world literature”, but he also recognizes the inevitability of thinking in “world literature”. Sabry Hafez and Debjani Ganguly respond to Mufti’s argument in different ways. How “world literature” escapes its implicit and explicit inequalities remains a matter of debate.

Aamir Mufti; Edward Said; world literature; Orientalism; secular criticism

I109

A

1008-665X(2022)4-0102-09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與世界文學思想研究”(15CWW001)

高樹博,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美學、文學理論、世界文學

(責任編輯:于 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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