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紀錄片《超級裝備》第二季在央視紀錄頻道首播后廣受好評。該片在多個層面上實現了科普紀錄片的敘事創新,更綜合調度多種技術手段,書寫出國產超級裝備所凝聚的科技力量背后一種全新的文明形態。該片總導演、總撰稿、上海師范大學教授韓晶的導演手記記錄下了創作背后的巧思。
“超級裝備”是浸潤了思想、情感和夢的“器”
? 2021年1月18日上午,江蘇連云港石化基地發生了一件大事——世界上起重能力最強的履帶式起重裝備要起吊石化減壓蒸餾塔。這架“超級金剛”級別的機器,臂架長216米,相當于72層摩天樓的高度。而被起吊的減壓蒸餾塔重1600噸,相當于6架空客A380飛機的總重量。
? 起吊開始了,60根直徑4厘米的鋼索緊繃,平均每根鋼索受力35.5噸。減壓蒸餾塔的一端被吊鉤緩緩提起,原本橫臥姿態的塔筒與地面的夾角開始變化,25度、40度、75度,直至垂直豎立起來……這一幕,成了紀錄片《超級裝備》第二季中用影像呈現“超級裝備”鋼鐵雄姿的代表性場景。
? 《超級裝備》第二季是一部硬核的工業科技類紀錄片,“裝備”是其表現的“主體”,“切題”當然是第一要務。但裝備是無機的,鋼筋鐵骨,數據堆砌,高冷硬核。機器又是人締造的,而人是有溫度的,我們該如何把“無機”的裝備拍出“有機”的質感呢?
? 從《超級裝備》第一季一路走來,攝制組多次進工廠、下車間,見識過不少撼人心魄的工業制造場面。不過,要達到像4000噸級履帶式起重機那樣的震撼力,倒也鮮見。
? 長達216米的臂架,制造時只能化整為零,分段而造。整個臂架由72個節段組成,最大的節段相當于一間42平方米大小的房間。35000平方米的焊接車間擺滿臂架節段,無數焊工在埋頭焊接。每天與焊槍、焊絲打交道的他們,衣服當然是臟的。焊花日復一日地濺落,在地面堆疊出淚狀的隆起物。
? 于是,我們在講述起吊減壓蒸餾塔故事的時候,又鋪設了一條副線——4000噸級履帶式起重機的臂架制造。在攝影機200格高速拍攝下,層層疊疊、虛虛實實的焊花,如同金色雪花緩緩飄落,壯麗無比。一朵朵焊花仿佛熱情的精靈,在粗獷的廠房綻放、隕落、熄滅,美得無與倫比,美得震撼人心,因為每一朵焊花都是從焊工的心底開出的。
? 只有把人“嵌入”工業制造場景,把人的智慧、夢想和熱血熔鑄進鋼鐵機甲,《超級裝備》第二季才能把“無機”的裝備拍出“有機”的質感。中國人常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裝備是“器”,而“超級”是一個人文概念,“超級裝備”就是浸潤了思想、情感和夢的“器”,是人與機器的“嵌合體”。
從抽象的“春天”重返具象的泉水和花朵
? 美國女作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海倫·凱勒年幼時,她的老師莎莉文將她的手放入泉水中,讓她感受水的清涼,讓她觸摸落英、感受花瓣的柔軟。后來,海倫·凱勒寫道:“我的春天是一座玫瑰園……”泉水、花朵是具象的,但人對“春天”的感受是抽象的;泉水、花朵是簡單的,人對“春天”的感受是復雜的。從簡單到復雜,從具象到抽象,正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必由之路。
? 2021年12月1日,是一次難忘的前期采訪。為了給我們講解“氫原子磁共振原理”,陸續有13名工程技術人員走進會議室。他們非常耐心且盡可能詳盡地向我們解釋原理,但我們依然一頭霧水。我至今記得那個場景,老師們滿臉疑惑地望著我們,潛臺詞是“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們怎么就聽不明白?”13張疑惑的面孔組成一本啟示錄,讓我明白了我們的使命是什么。
? 《超級裝備》第二季作為一部硬核的科技類紀錄片,選題本身決定了它必定充斥大量的科學原理、專業術語和枯燥數據,所展現的裝備也無不是人類智慧最高等級的結晶。要想讓普通觀眾理解這些“高級抽象”,我們的使命就是化繁為簡、重返具象。
? 但這并不容易!如果把專業知識比作一塊難啃的“硬骨頭”,并非我們把骨頭敲碎,觀眾就能明白。因為敲得再碎,它還是“骨頭”,性狀沒有改變。我們必須把“骨頭”吃下去,并且分泌大量“消化酶”去分解和消化,最終把它變成易吸收的“營養物質”。而“消化酶”,則是創作者長期的知識積累、經驗和想象力。因此,“知識轉化”并非簡單的物理過程,而是復雜的化學過程。
? 于是,在《超級裝備》第二季中,全球首座10萬噸級半潛式能源生產平臺——“深海一號”,高120米、總重量超5萬噸的抽象數據,被我們轉化為“相當于40層樓的高度,投影平面有2個標準足球場大小,排水量相當于3艘中型航母”的具象信息。于是,白鶴灘水電站“壩高289米、壩長709米、澆筑它要耗費800多萬立方混凝土”的數據信息,被我們轉化為“壩體相當于埃及胡夫金字塔體積的3倍多”。
? 一次次想象和轉化,讓我們仿佛也經歷了從抽象的“春天”重返具象泉水和花朵的逆生長過程。如果人生是一次旅行,拍紀錄片就是一場美妙的奇遇。
靈魂的力量足以四兩撥千斤
? 我問老范:“如果有來生,你還會選擇這個職業嗎?”老范突然眼圈紅了,沉默了片刻,他說:“如果能選擇,我會選離家近一點的工作。想好好照顧一下老母親,還有小孩……”話沒說完,他就背過身去,用手抹起了眼淚。聽了老范的回答,我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我不再追問,只是靜靜地呆在攝影機邊上,等他慢慢緩過來。
? 老范是“深海一號”的工程師,負責龐大的“水下采油樹”的安裝調試工作。作為海洋石油領域的資深專家,他深知水下生產系統對于平臺的重要性。為了工程,他常年漂在海上,很少回家。等到老范從情緒中抽離,重新回到中斷的采訪,我又問他:“有想過逃離嗎?”他回答:“不會,因為我也是老黨員。”
? 一直到采訪結束,我眼里還噙著淚。在紀錄片的世界里,我們會遇見很多人,或許我的提問會碰觸到他的痛點,讓他敞開心扉。但很少有人知道,其實是他們深深打動了我們,觸碰到了我們內心最柔軟的角落。哪怕以后我們不再記得他們的名字,甚至忘了他們的模樣,這份感動也不會褪色。
? 裝備、人、肉眼所見的一切,究竟是什么維系了它們之間的關系?如果我們的影像只止步于對“偉大軀殼”的描繪,而不觸及它的靈魂,紀錄片真的能打動人嗎?
? 每次采訪,我都會花很多時間,希望叩開他們的心扉。我們滿懷敬意地走近他們,因為我們相信,偉大的軀殼一定有非凡的魂魄。在展現豐滿的物質世界的同時,我們更想展現靈魂的力量。
? 在采訪大型滅火/海上救援水陸兩棲飛機“鯤龍”AG600的總設計師黃領才時,我發現他每個問題都回答得十分從容,顯然有著豐富的受訪經驗。一直到我問他:“首飛的前一天晚上,您在做什么?”他說:“半夜1點多了,我還在現場,我是圍著飛機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要遠離家門。我很少在外人面前流淚……”說著,他再一次忍不住眼眶濕潤,摘下眼鏡擦淚。
? 這些內容構成了紀錄片最感人的部分,被放在片尾“彩蛋”里。《超級裝備》第二季首先要完成對“偉大軀殼”的勾畫,而“靈魂”應該安靜地呆在“驅殼”內。以95%的篇幅來展現裝備,而“彩蛋”只需短短兩三分鐘,因為兩者本來就不在一個敘事維度。
? 與正片的敘事緯度不同,彩蛋帶有幕后的、內部的、補充的意味。把“靈魂”安放在彩蛋里,由另一敘事維度所產生的疏離感,既避免了喧賓奪主,又擴張了紀錄片的整體厚度與力度。
? 安放靈魂,只需要一點點地方就夠了,因為靈魂的力量足以四兩撥千斤。我相信真正打動人的,是有機的、有靈魂的和從未見過的場景。
(摘自《解放日報》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