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閩
(南京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現實生活中,形式語言作為設計師或藝術家獨特的表達方式,從來不是脫離整體的局部,從形式語言誕生開始,便和萬物交織著各種關系。所以,并不存在一成不變的形式法則,它總是依據時代的演變不斷地調整優化。從傳統到現代,設計基礎中關于“形式”的編織不斷變革。
裝飾與構成作為最早的設計基礎教學核心,主要圍繞工藝美術思想展開。工藝美術的范圍涉及衣、食、住、行、用等生活的各個方面,具有一定適用性和審美性,在物質與精神方面滿足了廣大人民的基本需求。可以認為,工藝美術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早期的藝術設計。基礎教學中,裝飾課程著重培養學習者的圖案造型能力,要求學習者掌握完整的公式口訣;構成課程結合西方近現代藝術思想,對學習者的基本構成能力提出要求。
根據圖案的來源,可分為兩種不同途徑:第一,自然物的表象,即對自然物外在形式的表現。這一類的圖形通過成像意識傳遞信息,是具有良好完形特點的概念形象。第二,純粹的圖案。與前者偏寫實性的描繪不同,純粹的圖案更加偏向于本文所提到的“圖案”。它經過一定理由和方法的處理,使之具有“美”和“實用”的基本要素,是一種生活與觀念的產物。例如,新石器時代的鸛魚石斧彩陶缸與舞蹈紋彩陶盆,將器物上的人與動物概括成抽象的幾何紋飾,賦予其原始巫術禮儀的圖騰含義。又如戰國宴樂銅壺(見圖1),壺身自上而下的裝飾圖案分為三層,分別表現戰國時期的農業弋射、狩獵宴飲、水陸攻戰。圖案處理手法上,它摒棄了時空、地域及內容本身特征的差異,摒棄了日常生活中焦點透視和立體空間塑造習慣,通過“平”“齊”的剪影將視覺形象羅列開來,并以此組織故事情節完成裝飾圖案的敘事意義。從這些樸素視覺形象的解讀中,足以使觀者體會跨越時空的游戲性、信仰性、浪漫性意象,理解先人在造物活動中所建構的時空觀。

圖1 戰國宴樂銅壺(戰國)
根據圖案的類別,可分為平面圖案與立體圖案兩種。平面圖案相對于立體圖案而言,是以不同模樣進行配列所生成的樣式,亦可單稱為模樣。平面圖案有繪畫模樣(不規則的模樣)和紋樣的模樣(單獨模樣、二方連續模樣、四方連續模樣)之分。繪畫模樣的形式因其不規則的特性而并無一定,分為寫實的純粹繪畫和理想的模樣化繪畫。單獨模樣對于連續模樣而言,可獨立發揮模樣價值,就其形式一般分為華紋、適合模樣和輪廓模樣三種。二方連續模樣,是由二方面連續構成的一種模樣,因其形式似帶,故亦稱帶形模樣。二方連續模樣連續的方向有縱式、橫式、斜式,其配列形式可分為散點式、垂直式、水平式、傾斜式、接圓式、波形式及以上各式的結合式;四方連續模樣,指將單位模樣配置于一定的區劃內,上下左右四方連續使之無限地反復于平面之上所構成的模樣。四方連續模樣在配置上具有規則與不規則之分,根據單位模樣連續的狀態可區分為散點模樣、連綴模樣和重疊模樣三種。[1]而立體圖案則是考案立體器物的形狀、裝飾、色彩而表現于平面的一種圖樣。立體圖案的服務對象眾多,上至建筑、家具,下至飾品、玩具等,在對器物表面進行裝飾時,應做到“因器施飾”“飾器合一”,充分考慮器物的用途、使用者的審美趣味、作品材料加工法、器物形制特質及目的等。
除了形狀架構,色彩運用對裝飾圖案亦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色彩有原色、復色、補色的區別,不同色彩通過對比、調和、配合、定量等一系列形式生成方法,直接或間接地刺激著視覺感官,帶來不同情感體驗。然色彩學范圍寬廣,與材料、環境、心理等要素息息相關,無法詳盡。裝飾圖案課程中多圍繞實際運用的色彩展開,通過理論的闡述和實踐操作完成訓練。通過圖案色彩法、平面圖案法、立體圖案法的相互結合,方能建構完整的裝飾圖案知識體系。
裝飾圖案的訓練,涉及平面圖案生成、色彩關系考究、立體造型呈現等綜合能力的培養,這與構成基礎課程的培養形式上有異曲同工之處。構成基礎課程中,將構成主義、未來主義等現代主義流派作品中的抽象元素通過某種方式組合排列,生成系列形式作品。蘇聯呼捷瑪斯作為構成主義、理性主義和至上主義三大前衛藝術的中心,加以建筑運動的變革,為設計學科的發展奠定了基礎,開辟了前瞻性思路。它通過對嚴謹幾何形的追求和對空間多元形式的強調改變了藝術和現實的態度,以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才培養模式在設計各領域取得了重大成就。德國包豪斯學校的構成基礎訓練,強調以多學科文化背景下的藝術與技術的融合,在形式優先的同時以功能主義為主,拒絕從視覺藝術中獲得的純粹的“裝飾”,探索多學科、多語境、多文化中逐漸彌散出的現代性。受到包豪斯的影響,荷蘭風格派用抽象的幾何元素彰顯純粹的精神,強調在共性中的個性表達,和普遍性中的特殊性凸顯,抵制具象、拋棄細節,以紅、藍、黃、黑、白、灰的強烈幾何形,推動一種嚴謹的審美形式與視覺文化。例如,蒙德里安晚年作品中“一個格子”的典型圖式。布扎體系基礎教學延續巴黎美術學院繪畫、雕塑、建筑的傳統,以設計圖房和工作室的方式開展不同單元形式的訓練,圍繞材料、工藝、色彩、空間,培養學生熟悉不同材料的屬性以及實踐操作的能力,突出人的主觀能動性與清晰的設計方向性;日本設計教育中主導平面、立體、色彩三大構成的設計手法,作為現代主義及其之后極為突破性的嘗試,強有力地推動了世界現代設計教育的轉型與變革。用批判性的眼光來看待,它依然存在著某種局限性與程式性,缺乏形式語言的彈性與張力。
創新創意設計思維方面,形式的教學實驗輻射面較廣。
第一,現代電子設備強大的空間維度處理能力促進了數字技術的興盛,通過數字配置、程序便可輕松完成操控,為形式方法的生成提供了眾多可能。例如,分形軟件Apophysis7X以編程代碼出發,通過腳本數據的編排梳理、元數據改變等方法生成圖像,稍有搭配便能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視覺效果(見圖2)。數字技術除了作為一種工具使用,亦可將其視作一種媒介進行觀念傳達。當數字作為一種虛擬交互作品呈現的時候,便具有更加開放的“信息敘事”,使其本身的結構、邏輯和結局皆充滿了不確定性。作者可在特定時空下事先設定參數,通過參數的改變與觀者的活動共同完成交互體驗,或直接將設定權力交予觀者,通過實際參數的編排生成不同視覺形態,從而突出數字媒介交互式、參與式、動態化、可定制的關鍵特征。通過數字媒介便可引申出更多討論課題,無論是對人工生命和智能展現的人與機器之間日趨模糊的關系的思考,或是在虛擬網絡時代下人類日趨透明的身體與真實身份的認同需求,還是關于定位媒體和公共交互技術對于公共空間界限的重新定義等等,皆展現了數字技術革命下,人類對于生活與生存狀態的再思考。[2]

圖2 Apophysis7X分形效果圖
第二,借鑒其他學科門類的特點進行歸納與轉譯。例如,在舞蹈中,人作為單元體依循一定韻律移動變化,人體姿態、運行路線、節奏力量等要素構成了舞蹈的表現形態。獨舞、雙人舞、群舞中人數的差別,又決定了不同單元體在相同時空中產生的軌道多少。這些單元體或獨立,或交織,或游離,于不同的軌道層次中產生聯系。不論是具象呈現還是抽象表達,舞蹈高度概括的動作和凝練完整的敘事能力都使其具有無數轉譯可能。譬如,對拉班舞譜中不同動作、形象進行幾何形概括,再以堆疊、平行、交織等方式組合;或遵循舞譜進行動作演示,自由選擇節點進行聯結;或以線性的方式記錄單元體的移動軌跡等等,便可如織網一般網羅大量原生素材。又如物理學中光波或聲波的傳播路徑、規律特征,醫學中人體器官結構、經絡分布、運作原理,生物學中微觀或宏觀視野下各類生命體的形態結構,對于概念圖形、立體結構的呈現都具有很好的啟發作用。諸如此類的轉譯不僅限于視覺感官的捕捉,幾乎所有可捕捉的痕跡皆能成為形式素材。在聽覺感官中,借助音樂的旋律、和聲、節奏等基本元素生成視覺圖式,或在聆聽過程中結合作品的創作背景、風格情緒、結構技巧進行空間聯想;或借由音樂本身的敘事性、色彩基調進行情緒表達,摸索藝術療愈的試驗可能。總而言之,關于形式靈感的來去,絕大部分建構在個人對原生環境的認識基礎上,并沒有明確的界線劃分。它的迸發就如同頭腦風暴一般,由一個點向無數個點進行放射,可以是層層遞進的邏輯推演,也可以是毫不相干的胡亂猜想。當思維或視野打開,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可為形式所用,所有源素材只是作為支撐、輔助的敲擊力,為靈感的閃現進行鋪墊。
第三,圖形創意表現以一種集約化、符號化的視覺形式,為那些無法通過語言傳達到位的內容提供直接有力的呈現渠道,亦對創意思維培養和觀察視角啟發起到重要作用。“形”與“圖”的文質融合衍生出有限形與無限形、基本形與派生形、定形與不定形、原生形與再生形、靜止形與運動形、平面形與空間形、單一形與復合形、顯形與隱形、有意識形與無意識形九種基本形式。每種圖形的表現形式對立而又統一,在認識自然、社會的基礎上創造發揮,將想象和意象形象化、視覺化。圖形創意課程中,格式塔心理學被認為是“形”的心理學,通過心理意識活動和先驗的“完形”思維,加強了人對形態感受的表達,賦予簡潔圖形語言以直觀性、象征性、感染性、多變性、動態性、藝術性等。
文化“是人類本質的展現與成因”[3]。文化對人的影響,如空氣彌散在周圍、如水般溶化在血液之中。思維方式的不同造就了文化的差異,縱觀全球形成以歐洲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和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化的兩大體系。
西方文化重客體、重哲學、重思辨、重類別,以一種理智的認知心看待物質。例如,在西方哲學設計思維演繹中,通過詞與物之間對應的互文性,展開文字與圖像、語言之間的對話可能;通過對符號的認識,展開對其本質、演變規律、象征意義及活動聯系的思考;通過擬像與仿真,了解真實社會與虛擬世界之間的差距,對被符碼操控的“超真實”影像世界進行反思等。
東方文化則側重于關心人的道德心靈世界,它重主體、重道法、重直覺、重傳統,對待客觀世界強調主客體的和諧融合。道德心的目的不在獲取知識,而在于成就人格和實踐價值。對東方造物活動影響最深的,莫過于中國傳統陰陽觀思想。陰陽觀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它源于對世界最樸素的視覺觀察。作為承載陰陽觀思想的典籍——《易經》,它不是大眾印象中的卜筮之辭,而是涵蓋萬有、綱紀群倫之典,內在蘊含著深刻的自然、社會規律和人生哲理。陰陽觀認為,古人將方位與天象疊加生成五行八卦,每一卦象彼此相通、環環相扣,從而構成了有機體的宇宙觀。可以認為,卦象就是符號,而對于符號的使用是人類的天性。卦象的生成亦有規律,以先天八卦圖為例(見圖3),它是自下向上逐層演繹的。最底部的太極代表著渾然一體的原始狀態,太極分黑、白兩色,象征著陰、陽,黑中有白點,白中有黑點,如此形成變動。太極往上發展出兩個爻,從左往右排列分別是“陽爻”與“陰爻”,往上再加一個爻便有了“太陽”“少陰”“少陽”“太陰”四個二爻。按照同樣原則,在二爻的基礎上分別再加一個爻,便可得到八個三爻卦:乾、兌、離、震、巽、坎、艮、坤。三爻得一卦,每一卦象以格物法則比擬著不同的人、事、物,意蘊無限。例如,乾為天、為圜、為君、為父、為玉、為金、為寒、為冰、為大赤、為良馬、為老馬、為瘠馬、為駁馬、為木果、為頭等,意指剛健;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為均、為子母牛、為大輿、為文、為眾、為柄、為黑、為腹等,意指順從;震為雷、為龍、為玄黃、為旉、為大涂(大馬路)、為長子、為決躁(急躁)、為蒼筤竹、為足等,意指飚動。[4]縱覽八卦基本象征,每一卦分別對應自然界、家庭角色、身體器官、動物等不同意象。透過不同卦象引申義,以一種旁通統貫的方式幫助理解每個卦象的本質意義,有利于學習者建立健全的思維體系。林家陽教授在著作《圖形創意》第二章中提出“八卦對形象思維的發想”:乾卦之觀天察地,陽剛之美;坤卦之逆向思維,陰柔之美;震卦之頭腦風暴,飚動之美;巽卦之發散滲透,無形之美;坎卦之橫向思維,側峰之美;離卦之頓悟思維,明麗之美;艮卦之返璞歸真,崇高之美;兌卦之軟性思維,快樂之美。[5]他“重構元素,再創概念”,將八卦中蘊藏的哲學性、形式美多樣性進行解讀,完成從傳統陰陽觀美學到現代設計方法的轉譯,為東方設計之形式的生成提供解題思路。

圖3 先天八卦圖
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提道:“當信任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繼承中華傳統理念并加以開拓發展,就是一種溫情的體現。《易經》通過卦象以簡馭繁,千百年來以不變應萬變,充分昭示了文化之源和造物之美:漢代永元磚,曲與直、圖與地之間,每一筆畫與字之間的體量與張力的考究;南朝梁蕭景墓碑上事死如事生的反書;宋代日用器物之極簡生象理念;等等。不論是紋飾還是才情氣象,陰陽哲學觀以其獨特的美學理念對中華文明的發展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時至今日,陰陽觀依然流淌在每位華人的血液里,發揮著它所特有的功效,為文化繁榮、造物發展指引道路。在中國,一脈相承的東方傳統設計思想延綿至今。
近現代以來存在一種普遍的設計現象:每談設計則言必“包豪斯”。由此可見,西方教育理念對于設計教育影響之深,但同時也反映出當下設計教育個性化的喪失,陷入全球趨同的漩渦。思維寬度決定形式活力,如何根據各個國家、地域的文化語境開展在地性研究,開發潛在思維創造力,或成為打破這一模式禁錮的有力手段。
設計本身作為一種創造性的行為,是尋求一種更為合理的生活或生存方式。設計基礎教學則是促成這樣的教育高度所進行的必要啟蒙和引導。基礎是一種高度,它連接過去,更指向未來。設計基礎的指向性源其本體,即它起到一種承接作用,既要以一種全新多元的視角來打破考前培訓中唯造型的框架束縛,更要為不同設計領域方向培育具有多樣觀察視角和思維活力的開拓者。目前,國內不同院校的設計基礎教學改革情況參差不齊,傳統派與先鋒派形成鮮明對比和差距。我們應當明確,高校的設計教學改革是為了在與時代融合的同時尋求新的突破口,而不是一味迎合、適應現有的社會就業現象所作的職業培養。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院長宋協偉教授在《設計的時代》一文中提出識變、應變、求變三個關鍵議題,重點談論生態危機與社會巨變、大設計時代與新文科、中央美院的設計教育改革之間的關系,提出前瞻性思考。如何結合當今時代背景,為設計教育的未來發展做出更好的部署是每個教育工作者所必須面對的思考和挑戰。
通過比較可以發現,基于傳統工藝美術思想的設計基礎教學通過一定的訓練方法,將傳統美學范式進行演變,從而應用到實用美術的范疇中去。而創新創意設計基礎教學,更多地將視野放置于當下生存環境的關注與研究,從日常生活的細節到生態意識的反思乃至社會關系的探討中尋求解決方法。不論是何種創意思想展開的形式演變,都擁有其獨特的意義和作用。前者解決了學生對于造型、形式的把握能力,后者開拓了視野和方法類別。若能將二者壁壘打破,重新調整課程的布局與安排,例如,以OBE(Outcome based education)項目式導出的模式展開主題性教學,可能會有博采眾長的效果,在尊重傳統的同時推陳出新、革故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