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鐵
眾所周知,《紅樓夢》以寶黛釵的愛情悲劇為主線,描繪人生百態,揭露社會腐朽。在數百個人物形象中,有一類在社會中毫不起眼——丫鬟。她們又叫婢女、丫頭,是舊社會有錢人家雇傭的年輕女子。書中賈府里的丫鬟,或是從“外頭”買來的,或是“家生”的,或是“轉送”來的,但都小心翼翼地迎合、侍奉著各自的主子。當今,《紅樓夢》整本書閱讀已進入了高中語文新課程,然而新《課標》規定的教學課時極其有限,這時有沒有必要對丫鬟形象做充分而深入的解讀呢?答案是肯定的。就像不能因為時間緊迫拒絕整本書閱讀一樣,我們也不能因為時間緊迫而放棄了對丫鬟的解讀。其必要性可從如下三個角度分析。
其一,從文本來看,丫鬟是小說中的重要人物形象。文學是人學,成功的人物形象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并能引發巨大的審美空間。解讀丫鬟們的命運遭際,能讓我們深刻地認識到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特別是奴婢制度的罪惡。同時,這些丫鬟絕不是千人一面的類型化存在。她們個性突出,有的穩重,有的輕率;有的剛烈,有的隱忍;有的質樸,有的機巧……可謂千紅萬艷,各有不同。更重要的是,有些丫鬟還是主人公的重要陪襯和主要情節的推動力量,如賈母的丫鬟鴛鴦、探春的丫鬟待書、林黛玉的丫鬟紫鵑、賈寶玉的丫鬟晴雯、薛寶釵的丫鬟鶯兒等等。這些“仆”很好地映射了那些“主”。而小說里的比通靈、寶玉挨打、群芳開夜宴、抄檢大觀園等事件又大多由丫鬟引起。因此解讀丫鬟是理解《紅樓夢》文本的重要一環。
其二,從學科素養來看,解讀丫鬟有助于培養學生的語文核心素養。《紅樓夢》整本書閱讀對培養語言、思維、審美、文化等素養的重大意義已毋庸多言,而這些意義可以在對丫鬟形象的解讀上得到一定程度的落實。丫鬟的吃穿用度、言談舉止、作息起居,都可以用作提高學生語文素養的語料。部編新教材里列出了《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六個具體的學習任務,其中“把握《紅樓夢》中的人物關系”“體會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欣賞人物創作的詩詞”“設想主要人物的命運或結局”,都與人物直接相關,也都與丫鬟相關。這些丫鬟的存在,讓《紅樓夢》更貼近生活,而我們的很多語文素養就是在品味生活中慢慢提高的。
其三,從讀者來看,解讀丫鬟有益于高中生閱讀心理的引導。閱讀《紅樓夢》因眼光不同所見也不同,魯迅說過:“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1]179那么高中生看見了什么呢?他們正值青春期,可能僅關注小說中兩三個主人公,“想入非非”,潛意識里把自己想象成“寶玉”“寶釵”“黛玉”都有可能。這些“寶粉”“釵粉”“黛粉”們忽略小說的次要人物,不利于他們文本解讀能力的扎實提高。正確而充分地解讀丫鬟,有助于他們在閱讀小說時視野更加開闊,態度更加客觀,心思更加縝密。
那么,如何在《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中,指導學生解讀丫鬟形象呢?
據統計,《紅樓夢》里有名有姓的丫鬟有七十余個,無名無姓的更多。小說中貫穿主要情節的重要丫鬟大多都伴隨著她們主人們的出場,而在小說的前八回先后亮相了。如第三回黛玉進賈府時,介紹了雪雁、紫鵑、襲人;第七回周瑞在賈府送了一圈宮花,介紹了鶯兒、香菱、司棋、待書、入畫等。由于主仆眾多,我們閱讀時,一開始可能不太在意她們的名字,然而作者下一次提到她們時,一般不會再重復她們的從屬關系。直到二十九回眾丫鬟和主人們一起去“禱福”時,才將她們中的大部分逐一點了個名。而人物關系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們的言行舉止,為了提高整本書閱讀的效率和形象解讀的準確性,在丫鬟出場時就應弄清人物的姓名及主仆關系。
繪制主子丫鬟關系圖是簡便易行的方法。在以往的教學中,梳理《紅樓夢》里的人物關系是重要的教學內容,在教輔書乃至教科書上都有現成的資料。筆者認為,在閱讀之前,讓學生一下子識記這些人物姓名與關系,實在艱難而枯燥。曹雪芹在刻畫人物形象時,一般都會先交代清楚人物關系,所以梳理人物關系應當也可以與學生自己真實的閱讀相伴而行。這樣做,有助于調動學生閱讀的主動性。因此我們見到新教材上對人物關系的梳理只列任務,不供資料。主子丫鬟關系圖的繪制也應當在閱讀過程中完成,其形式不拘一格。如

《紅樓夢》主子丫鬟關系簡圖
這里需要留意的是,很多丫鬟不止一個名子,她們的原名以及后來改名有時給閱讀帶來一些障礙,而其中寄寓的意思更值得我們深思。如甄英蓮被拐賣后,來到薛家,起初被薛寶釵改為“香菱”,時常被叫做“呆香菱”,后來又被夏金桂改為“秋菱”,這些反映了她一生“真應憐”的悲慘遭遇。賈府中林紅玉原是林之孝的女兒,入了大觀園做丫鬟,被改名為小紅,那是因為避諱寶玉、黛玉。其他丫鬟的改名也都各有原委,如珍珠改名襲人,鸚哥改名紫鵑,蕓香改名蕙香再改為四兒,芳官改名耶律雄奴等等。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人物的言行與品性一表一里,息息相關。雖然丫鬟們地位不高,但在小說中也有自己的言語與行動的空間。她們的言行不但展現了各自的性格,而且還可能關聯到小說里的主要人物事件,從而匯聚到“多層面的網狀復合”式的情節結構中。恩格斯說:“我覺得刻畫一個人物不僅應表現他做什么,而且應表現他怎樣做。”[2]558因此,我們在教學中,要糾正學生“《紅樓夢》情節性不強”的錯誤認識,在指導學生賞析丫鬟的性格時,把梳理小說中與她們密切相關的情節及其言行舉止當作主要的途徑。
小說中的丫鬟們端茶遞飯、傳話送信、理妝整衣、陪玩取樂,是常有的事。但每個丫鬟做的事情差別很大,她們的品性也不相同:有的呆,有的精,有的任勞任怨,有的像個“副小姐”……作者對她們的用筆也是不一樣的。我們在具體解讀某個丫鬟時,可以先從回目中去尋找相關的情節內容,再做分析與補充。如解讀晴雯時,從回目中可以發現與之相關的情節: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31 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第51 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第52 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第77回)。從晴雯的言行舉止可以分析出她俊俏風流、心靈手巧、隨意任性、爭強好勝、倔強不屈的性格。除此之外,在第74回“抄檢大觀園”中,晴雯被罵、鎖箱倒箱的事件,不但表現了她自己剛直鋒利的性格,還與其他丫鬟形成了對照,并推動了主要情節的發展。
在理情節時,對于傻大姐、待書、墜兒等戲分不多的丫鬟,比較容易;而對于襲人、平兒、鴛鴦等起到“行動元”作用的丫鬟,就會遇到麻煩。我們要教學生學會取舍,增強人物“角色”的意識。如襲人在小說中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丫鬟,我們要引導學生抓住她和賈寶玉、王夫人、晴雯等人之間的事件,分析出她“賢惠能干”“待人和善”“處事周全”的品性,而不能事無巨細地去搜羅闡釋。除了作“一人多事”的分析,我們還可以作“一事多人”的比較分析。這樣的情節有不少,如“墜兒被攆”“嗔鶯咤燕”“抄檢大觀園”“群芳開夜宴”等等。
一般而言,我們閱讀小說,沒讀到最后,是不能準確地知道人物的命運遭際的。但《紅樓夢》這部小說卻在不同地方、以不同方式暗示了人物的命運,只是我們可能起初并未察覺。當我們讀完全書,掩卷而思,各類人物與四大家族的結局似乎都能在書中找到些“依據”。解讀丫鬟們的形象,也應注意到這一點。一些重要丫鬟的命運在書中曾做過多次暗示,其中有兩類韻文妙語內涵豐富,我們在指導學生研讀文本時,可從中窺探一二。
首先,人物判詞及花簽。第五回中,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時,看到的副冊及又副冊中,就有香菱、晴雯、襲人的判詞。她們的姓名隱含其中:“一莖香”“霽月難逢,彩云易散”“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她們的品性及命運也有所揭示:“香魂返故鄉”“壽夭”“優伶有福”。讀完全書,反觀開篇這幾首判詞,便能對號入座,深敬曹公構思用語之妙。“抽花簽”出現在第六十三回中,在八個丫鬟為寶玉集資籌辦的壽辰晚宴上,麝月、襲人、香菱各抽到了一支花簽。花簽上引用的是古人的詩句,卻另有隱喻。如“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暗示襲人最后離開賈府。這些花簽又共同呼應了第五回“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寓意。我們教學時,可讓學生將所有判詞及花簽附詩分類匯集,縱向思考,橫向比較,窺其命運。
其次,人物所作詩詞。對于《紅樓夢》里人物命運的暗示,蔡義江先生曾這樣論斷:“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帶有預言性質的詩歌外,小說人物平日風庭月榭、詠柳吟花的詩歌又如何呢?我們說,它也常常是‘詩讖式’的。”[3]7小說中寶玉和小姐們創作的詩詞很多,有不少暗示其各自的命運。而香菱竟也創作了三首與其才華相合的詠月詩。第三首不但藝術精湛,而且借月寫人,暗示出她的身世命運。“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名為嘆月,實則悲己。此外,在小說第二十八回,蔣玉菡作了女兒行酒令,其“悲”“愁”“喜”“樂”四句與引用的詩句“花氣襲人知晝暖”,實際上隱含著襲人未來的歸宿,亦可與判詞相佐證。而最能概括丫鬟一生的命運的要數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它是書中所有詩詞歌賦中最長的一篇,構思奇特,意象絢麗,感情充沛,是寶玉對晴雯一生的總結與哀悼。這些詩詞歌賦對小說情節發展沒有多少直接的推動作用,學生在初讀時常常會忽略甚至直接跳過去,這也很正常。而深入研讀丫鬟們的命運時,卻大有揣摩品味它們的必要。
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有很多人對《紅樓夢》里的人事津津樂道。《紅樓夢》閱讀教學不能離開這種土壤,否則就會蛻變成陽春白雪或是先生的說講,缺少生命力。丫鬟形象的解讀固然需要從文本中挖掘,然而僅是閱讀,缺少自己的思考與評論,無法領悟她們人生的悲劇意蘊,也就無法認清她們形象的典型性與時代性。閱讀與表達是相輔相承的。葉圣陶說:“閱讀是吸收,寫作是傾吐,傾吐能否合于法度,顯然與吸收有著密切的關系。”[4]42讀了之后,就要寫;寫不下去,再去讀。我們在學生閱讀了《紅樓夢》之后,讓學生對書中丫鬟進行評論或作小傳,這既使得學生對她們的解讀更進一層,也收獲了對整本書閱讀教學效果的一些反饋,最終形成一種良好的測評激勵機制。
中學生普遍怕寫作文,讓學生給丫鬟形象作評寫傳,需要合理的任務驅動與真實的情境創設這兩方面的孵化。如舉辦以“我最喜歡的丫鬟”為主題的《紅樓夢》讀書交流會,編訂《紅樓夢》校本課程教材,組織《紅樓夢》整本書閱讀征文活動等等。通過寫丫鬟小傳,學生逐漸地達到對丫鬟形象的全面把握。筆者還收來一些學生關于丫鬟形象的評論文章和文學作品,如《開在大觀園的芙蓉花——晴雯:濁世的反叛者》《那場“風花雪月”的夢》《又見芙蓉》等等。通過寫評論與創作,學生穿越時代,反觀當下,深化了對丫鬟人生的理解,使得文學反映人生、滋養人生的目的得以真正的實現。
《紅樓夢》里面的丫鬟是作者傾心塑造的女性形象的一部分,她們當中也有不少進入了大觀園的“女兒國”。這些丫鬟的形象內涵豐富,對她們的解讀是《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還會形成其他人物形象解讀的方法參照。有一個老問題依然值得注意:在對小說的研討與再創作的過程中,一些學生作出了新奇甚至可能與作者本意不一致的解讀,我們又該如何處理呢?我們不能學書中的賈政,對學生粗暴地當頭棒喝。詹丹先生就提出“同情式”與“質疑式”兩種閱讀小說的方式,從社會的角度質疑了曹雪芹的“女性命運無常”“幸福是僥幸”的觀念[5]。如果我們也能教自己的學生深入小說文本,并引發他們的思考與辨析,那么他們閱讀小說的能力一定會得到扎實而穩步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