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向求緯 編輯 | 王芳麗

萬州北濱路黃葛樹 攝影/汪昌隆

重慶,一棵百年老黃葛樹扎根在室內,穿越了三層樓房仍然枝繁葉茂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城,指的是位于長江中上游結合部、三峽庫區腹心地帶的萬州城,人們還經常稱呼它為“山城”“江城”“湖城”“新城”“移民城”。樹,指的是黃葛樹,枝繁葉茂、盤根錯節,被評為重慶市“市樹”的冬青闊葉樹。樹有多少呢?也許是一萬株,也許是十萬株百萬株千萬株,反正沒人去一棵一棵數過,反正遍布萬州城市鄉村,有山的地方,有水的地方,有土的地方,有人無人的地方,隨處可見,比比皆是。
如果你來到早已是三峽移民搬遷之后的萬州城,首先迎接你的是畫圖般的濱江環湖風景:藍天,白云,湖水,江鷗,長堤,花帶,高樓,新街……而在江水和北濱大道之間,最引人注目的應該是黃葛樹長廊:300 多株高大粗壯的黃葛樹,撐開墨綠色的大傘,一株一株稍加間隔,順著江堤排開一溜,護著蓋著一方方切割搬遷而來的沉甸甸的長江石,遮著擋著一伙伙悠閑漫步的市民或游人,向遠方延伸。
我們這里說的是萬州江面成湖以后所形成的黃葛樹長廊。其實在伴江而居、伴山而居的萬州人的生活里,古往今來處處離不開黃葛樹,時時離不開黃葛樹。這也許是黃葛樹那種隨處可生、隨遇而安的簡便豁達的習性和頑強堅韌、奮力爭取、蓬勃向上的精神象征使然吧。
萬州城周遭山巒起伏,其間多的是山埡凹口,寨堡碉樓,每一處寨門隘口必有一棵或幾棵幾十年、幾百年的黃葛樹。黃葛樹通常長在寨門隘口內側,然后樹旁肯定有三五農宅院落,竹林坡地,村民夏天常端一把涼椅出來,蓋碗茶泡起,大蒲扇揺起,在樹下享受清閑舒適的慢時光。過往進城辦事或挑擔背筐的行人一般也在這寨門內樹下歇腳,和這兒的主人家一起喝喝茶,卷卷煙,擺擺龍門陣。
城里呢,黃葛樹也多。廣場邊,街道旁,社區里,小巷間,只要有一點空地,有一處土坡,有一塊石坎,有一條巖縫,總有黃葛樹的傘蓋鋪過來,或者黃葛樹的枝椏探出來,黃葛樹的樹根爬過來。甚至有的房舍建造時因地制宜,砌墻時就把黃葛樹的位置留出來,墻壁“夾”著樹,看上去活像是生命力極其旺盛的大樹硬生生撐開了墻壁,形成一處特異的風景。不管是往年的平房矮院也好,還是后來越建越多的樓房街區也好,建造時人們總延續著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盡可能保留黃葛樹。所以盡管城鎮建設日新月異,但損壞鏟除的黃葛樹很少。如果看航拍照片,就會發現現代鋼筋水泥建筑鑄就的萬州城這里那里都點染著黃葛樹的小片綠蔭。

別說城市鄉村密布黃葛樹了,就連清代以來增定命名記載的“萬州古十景”中,與黃葛樹緊密相連的至少占了一半。例如“天城倚空”,國家級文化遺址天生城南北兩側上山的寨門內,都有百年老黃葛樹把守;例如“白巖仙跡”,詩仙當年旅居萬州,就是在太白巖上斜斜地攀住山巖生長的黃葛樹下“大醉西巖一局棋”,然后“謫仙醉乘金鳳去”的吧;例如“石琴響雪”,當長江支流苧溪河水從一方巨大的天然山石“做”成的石橋下穿過,轟鳴著訇然跳下“萬人坑”的時候,兩岸那兩排黃葛老樹列隊相守;例如“都歷摩天”,城北都歷山上,彌陀禪院內的蒼老黃葛樹下發出晨鐘暮鼓般悠長的回響。至于“西山夕照”和“秋屏列畫”就不用多說了,此二景黃葛樹多了去了,一個是長江北岸西山鐘樓一帶偌大的一片黃葛樹泛出耀眼的金光;一個是長江南岸翠屏山橫陳如屏障如畫圖,鋪滿山坡雜樹林間的除了松柏,更多的是點綴其中的那些四季常綠的黃葛樹。
看來這群古樹和這座古城千百年來都是唇齒相依,須臾難離。其實樹木是很有個性,很有靈性的。不知你注意到沒有:黃葛樹較之于別的樹,那樹姿那樹皮那樹根,似乎更透出一種滄桑感。有世居萬州的老人說,大凡一家一戶有個什么三災八難,或者逢上什么“金銀滿斗”,天知道,地知道,再看看他家黃葛樹的表情(生長狀況)就知道了。是啊,這和萬州城一路走來的樹,和百姓生活脈絡相連、命運與共的樹,雖從不吭聲,卻閱盡了這一片人間多少冷暖炎涼,風云變幻!一位比我這樣的“老萬州”更老一些的老爺子,曾經給我講起“倒拐黃葛樹”的故事。在萬州老城,有一條由高筍塘到長江邊蜿蜒而下的坡度很陡的電報路,電報路上段靠左側低矮破舊的連片民房間,長著一株近千年的黃葛樹。那樹當稱古樹之王了,粗大的根須盤根錯節,方圓伸出數百米遠,兩人合圍的樹干長到一人多高處,忽然挺厲害地倒拐過來,橫著伸出老遠老遠,像是人的胳膊彎轉來,緊緊地挽著護著這一片土地,“倒拐黃葛樹”因此而得名。如果從江面看上來,倒拐黃葛樹這一片深墨色的綠蔭處于城區中心地帶,稍高于低矮的房屋,像是捺在房頂上的一枚手印。
光陰荏苒。待到三峽修水庫,庫區移民移樹開始時,萬州古城和古樹又有了全新的內涵和意蘊。前面提到的北濱大道觀江臺那棵500年黃葛樹,原先是長在西山公園大門旁邊的山巖邊的。為了保這棵樹,還有個兩次讓道的故事。填筑駟馬橋溝時,需要沿西山公園邊上修建1036 米長的雙孔排洪箱涵洞,一測量,這棵樹正在線上,沒法子,涵洞只好讓路了。后來要修濱江路了,一測量這棵樹又在道上,這次一思量仍然砍不得啊,這樣的古樹要幾輩子才長得起來呢!后來修改了方案,北濱大道繞了個彎,將這株古樹保留下來,亮了出來,建成一處觀江臺,成了濱江環湖景區中心地帶的標志物。三峽蓄水最高水位線175 米剛好在這棵樹的腳下,園林部門從庫底移栽上來的大批黃葛樹都順著這棵樹的座標一字排開。我老家原先小庭院里的一棵也被搬到北濱路上來。2008 年,我憑著適合我這“左撇子”攀握的樹洞,親手砍出的一左一右上樹的腳窩,樹杈上當年牽電線的兩個磁瓶和園林部門“060 號,來自藥王巷”的吊牌,證據確鑿地“認領”了這棵樹,每年正月初一我們一家八口都到樹下留影,十多年來我家客廳墻壁上已經掛上了一長排合影照片。
有人曾總結道,萬州人具有戀江、戀樹的“雙戀情結”,我看此話說到萬州人骨子里去了。搬離江邊,退后一步,爬高一步,很多枕著濤聲才能入眠的人長時間不習慣呀,有事無事常抽出時間去江邊走走,坐坐,看看,聽聽,似乎這樣心里才安然。說到戀樹呢,當然主要是指的黃葛樹,萬州人選擇居所首先考慮的是有樹,或者是適宜栽樹,巴不得自家黃葛樹如影隨形,出門走路揣在兜里才安心。

平湖萬州 攝影/汪昌隆
最后,我們不妨推介幾處黃葛樹樹根的打卡地:西山公園深處的“靜園”里,那些緊緊依附在巖石上、已經和山巖結為一體的樹根,版畫般冷峻地勾畫出一座國家級名園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太白巖何其芳墓園內側的山巖上,幾棵黃葛樹裸露出比樹身樹冠面積更寬更大的指掌般的樹根,寓示著久在他鄉的游子何其芳已經全身心緊緊地抓住了故鄉的胸膛;坡度很大的果園路人行道上“不讓道”的一棵黃葛樹,樹干盡量扁扁地排開,樹根厲害地伸張著,過往行人只好采用單邊通行,側身而過;位于太龍鎮的“九丫黃葛樹”,傳說是樹神生下的九個女兒,她們從同一母體分岔,由磐石般的樹根托舉著,九根大樹杈分別朝著東、南、西、北和東南、西北、東北、西南等各個方向深情地探觸眺望。當然,作為百萬三峽移民家庭之一的我家的那棵黃葛樹,如果有興趣,是不是也可以去看看?

萬州夜景 攝影/彭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