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雙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 上海 200444
前言:在傳統(tǒng)色彩觀中“五行”對應“五色”,“五色”又逐漸演變?yōu)槟艽碇袊鴤鹘y(tǒng)文化中的五種品格。隨著時代的轉(zhuǎn)變,色彩被賦予著多重的意義,且蘊含著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情感。傳統(tǒng)四時山水畫中的色彩,同樣蘊含著中國人文哲學思想,抒發(fā)著畫家情感,承載著傳統(tǒng)中國文人的審美觀和價值觀。
前人研究郭熙和其《山水訓》畫論的并不少,其中不乏古今名家,如傅抱石、石濤、徐復觀等,都曾在他們的專著中談到過郭熙,從以往與《山水訓》有關的文獻資料和作品分析來看,大多是在闡述郭熙的繪畫技法和山水創(chuàng)作理念,研究《山水訓》中四時色彩的運用規(guī)律和情感表達的并不多。文章以郭熙《山水訓》畫論為例,學習中國傳統(tǒng)四時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色彩語言,從中探索出通過色彩表達精神層面的方式。郭熙擅于畫山水寒林,且格調(diào)清雅,他將精神層面與觀察山水相聯(lián)合,并根據(jù)四時轉(zhuǎn)變對于人的生活、心理情緒發(fā)生的變化來進行創(chuàng)作。他主張畫者作畫時必須要具備并始終保持“林泉之心”,這樣所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才能使觀者得以一時擺脫世俗的喧囂,在畫作中收獲林泉之志和煙霞之侶。
《山水訓》原文里有這樣幾段關于四時創(chuàng)作中色彩變化的理論:一為“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洽,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二為“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
在表現(xiàn)四時景色時,郭熙認為四時有不同的山色,即春山如笑,夏山如滴,秋山如妝,冬山如睡。不同的水色,即春綠、夏碧、秋青、冬黑。不同的天色,即春晃、夏蒼、秋凈、冬黯。
四時有異則山水形態(tài)亦不同,其能表達出四時對應的不同情感?!渡剿枴分羞€曾提出“畫春夏秋冬,各有始終曉暮之類,品意物色,便當分解,況其間各有趣哉”的觀點。每個季節(jié)、不同的時段,大自然都是在不斷變化著的,畫者在作畫時應關注自然物象的屬性,遵循四時朝暮、地域環(huán)境、風雨明晦之規(guī)律。
郭熙自身雖多用水墨來創(chuàng)作,但其發(fā)覺隨著作畫時觀望山水的角度產(chǎn)生改變,山水之色所呈現(xiàn)出的景致也存有一定的差異。故郭熙不但用墨豐富,還能嫻熟掌握顏色的萬千變化,表現(xiàn)出多種色彩混合的“玄色”。郭熙以“玄色”作畫,對于色彩中細微的區(qū)別也常以理論形式展開,其“三遠法”的提出及“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是其畫論思想的一大特點,對后世影響頗深。
《早春圖》(圖1)描繪了山中早春來臨的一片蓬勃景象,咫尺千里、意趣橫生。郭熙在畫中并沒有直接地暴露春意,而是巧妙地將春意藏于林泉巖壑,通過早春剛?cè)诨囊煌舸核c氤氳的暮靄互相交織,暗含了春山如笑、大地回春、萬物復蘇的訊息。山峰高大而飄淡,外形線條多變,墨色深淺、干濕變化自然。郭熙在創(chuàng)作時,充分利用“三遠”的方式來構(gòu)建畫面空間,山與天相連,層層遞進推遠,帶領觀者在視覺上打破狹小、局促的限制。得益于這種觀察角度的多樣化,巧妙地延伸了對于“遠”的視覺感,觀賞者能從中更深切地感受到宇宙自然宏偉磅礴的氣勢。整幅畫作總體呈現(xiàn)出一種“亮”感,蘊含著一片生機、歡欣和怡悅的情緒,給人以大山里漣漪著清新氣息的感受,景致凈潔、空明、清幽、宜人,與郭熙在《山水訓》中所提出的“春山淡冶如笑”的描述極為相符。

圖1 (宋)郭熙《早春圖》絹本縱158.3厘米 橫108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江帆樓閣圖》(圖2)是唐代山水畫家李思訓的經(jīng)典畫作之一,描繪了早春時節(jié),游人與樹、山、江水等大自然融匯一處,一片祥和的賞春景象,畫面中碧殿朱廊、密樹掩映、長松秀嶺,畫風精麗嚴整、色彩繁富,極為秀美。

圖2 (唐)李思訓《江帆樓閣圖》縱101.9厘米 橫54.7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整幅畫作在設色上,沿用了當時人物畫慣用的重彩法,以石綠、石青為主,并采用雙勾填色的技法,畫枝、干、葉,樹木等處的交叉取勢。先用石綠點染,再用石青添線,顯得繁茂厚重,且能看出其中吸取域外繪畫的跡痕。李思訓在山石部分先以淡赭石色打底,賦以石綠色輕染,在部分墨線轉(zhuǎn)折的地方勾以金粉,即“陽面涂金,陰面加藍”,“青綠為質(zhì),金碧為紋”的色彩運用方式,突出了山石的陰陽向背和層系分明。整幅作品筆力遒勁、色澤典雅,蘊含了春季欣欣向榮、萬物生機蓬勃的氣息和游人寄情于山水之樂。細觀局部時,能發(fā)現(xiàn)在設色上主觀增強了色相的飽和度,并且即使是在同一塊色相區(qū)域內(nèi)也呈現(xiàn)著細微的明度變化,以此彰顯畫面的厚度,給人以熱情溫暖的感受。
南宋時期山水畫壇雖以水墨山水為主流,水墨擁有剛健、蒼勁的特點,但青綠山水畫并沒有被其完全取代。以趙伯駒為例的青綠山水畫作品,開始兼容文人情趣,含有文人山水畫的情懷,一改當時唐代青綠山水畫富麗、濃艷的裝飾意味。這幅《江山秋色圖》(圖3)將原先青綠山水中古樸、厚重的作風,轉(zhuǎn)為明秀風格,畫面的色彩表現(xiàn)為清麗雅致,是北宋后期青綠山水畫復興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圖3 (宋)趙伯駒《江山秋色圖》縱56.6厘米 橫323.2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整體畫面展現(xiàn)了深秋時節(jié),曠野山川遼闊的壯麗景色。設色艷麗和諧,注重在整體色調(diào)中蘊含著細致、豐富的局部變化,更突顯出“秋”的意境和感受。趙伯駒在創(chuàng)作時使用花青色、赭石色打底,再以石綠色、石青色加以罩染,濃艷處似泛著一陣陣瑩瑩的微光,不過總體色調(diào)明快雅淡。山石土坡多用赭石和重石綠,陰影處多用墨青、石青,過渡得十分自然,擺脫了重色平涂的畫法,且渲染時并沒有隱去勾皴的線條,使青綠產(chǎn)生了空靈潤澤的表現(xiàn)力,酣暢有度且章法嚴謹,體現(xiàn)了當時宮廷畫院的藝術特點。天色、水色多以花青打底,再以淡石青鋪染,表現(xiàn)了碧水幽藍、秋青、秋凈、清澈動人的美好意境。趙伯駒還采用重彩與淡彩結(jié)合的方式,增添了長卷形式下畫面整體氣勢的連貫,加強了視覺上的節(jié)奏感和起伏感,使畫面更加氣韻生動,觀賞者更是為之心潮激蕩。
趙伯駒在遠師大小李將軍的基礎上,在原本青綠山水畫的特征中引入“文人畫”理念和水墨山水畫,打破李氏父子只有描與勾的單一畫法,使畫面具有了墨韻神采,以墨色控制色彩,在墨韻中追求色彩的變化。其風格保持了青綠山水一定的艷麗,又賦以文人水墨畫的雅逸,顯得“精工之極,又有士氣”,為青綠山水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元代畫家黃公望所創(chuàng)作的《快雪時晴圖》(圖4)是一幅水墨雪景山水,描繪了冬日雪霽后,山中一派明朗秀美的景象。畫面用色、皴擦都較少,山峰皆以淡墨勾勒,冬黯的天色烘托了雪的潔白,使得山勢更顯深幽、高遠,大雪初霽后大自然的連綿起伏、蒼山疊嶂、舒朗灑脫一覽無遺,隱透出了素樸、自然的人文情懷。

圖4 (元)黃公望《快雪時睛圖》 縱29.7厘米 橫104.6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畫以素白為主,構(gòu)建宏大的山石結(jié)構(gòu)時多見柔潤的線條,用筆單純、疏秀,注重虛實的體現(xiàn),有“冬山淡冶而如睡”的寂靜感和蒼茫感。僅在左側(cè)遠山之間,用朱砂色點出一輪寒冬紅日,橫帶一抹紅霞,此手法讓畫面更顯生動鮮活,在元人畫作中少見,也寄意著畫家對于人生的曙光和希望。紅日將暮,萬山將隱,整幅畫不再是單純地將大自然的景色描摹出來,而是通過內(nèi)心的一種感悟,賦予了大自然一種人格魅力,在自然的沐浴中審視內(nèi)心,使人與自然與畫,三者融為一體,獲得了心靈上的釋放。從中能感受到《山水訓》中,郭熙所提及的“林泉之心”的審美意境和作畫者繁華落盡見天真的情感抒發(fā)。
除《快雪時晴圖》外,黃公望另有描繪雪景的畫作兩幅,且都為其晚年所作。其中《九峰雪霽圖軸》同樣被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剡溪訪戴圖軸》被收藏于云南省博物館中。這三幅畫作都采用留白、借地為雪的技法,這點和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是一致的,道家老子認為“留白”能讓人產(chǎn)生無限的遐想,從而賦予事物變化莫測的可能性等,充分展現(xiàn)了我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對于色彩觀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
《夏山圖》(圖5)是清代畫家王原祁的代表作之一,取法黃公望,墨色相參,描繪了一派樹木蔥蘢的夏日山景。王原祁在創(chuàng)作此畫時喜用干筆、焦墨皴擦,山體結(jié)構(gòu)嚴謹結(jié)實,叢樹平林多用橫點,林巒渾秀,似融有一種仙風道骨之神韻。設色輕柔而淡雅,運用淡淡赭石和少量藤黃,渲染山石,因反復疊加,顯得峰巒樹石雄厚渾樸,并不薄氣。樹木上濃墨為主,赭石為輔,山石上先施淡墨,加以花青點染,皴染自然,顯出夏日青山郁蔥、渾厚的質(zhì)感,再以上方天空留白,體現(xiàn)了《山水訓》中對于四時天色“夏蒼”的描述,帶來一陣闊然、清爽的氣息。

圖5 (清)王原祁《夏山圖》縱107厘米橫59.5厘米廣東省博物館藏
淺絳山水的畫面色調(diào)明快、清淡、素雅,呈現(xiàn)出墨色有別而又能合為一體的畫面效果。在黃公望的山水中,三分色、七分墨,他用墨筆浸入藤黃水、螺青水,產(chǎn)生的自然潤色效果極佳,這類調(diào)色之墨,豐富了畫面中墨色的變化。而王原祁也善于把筆墨融于色彩,他曾提出“墨不礙色,色不礙墨,墨中有色,色中有墨”的高妙之境。
無論是設色鮮艷濃重的青綠山水還是設色素雅清淡的淺降山水,都透出沉穩(wěn)、玄冥、通透的特質(zhì),且都不是在單單描摹自然景色,而是將自身情感通過色彩表達出來。真山水中的溪流、川谷、云氣、煙嵐等,因四時變化而各具特色,四時有不同的山色、水色和天色,因此色彩在畫面中并不應是程式化、單一化的。真正的山水畫,要能給觀者“可居”、“可游”的感受,需有《山水訓》中所述的“林泉之心”,方能進入“暢神”、“臥游”這類高境界的山水審美。
在四時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赤色系的赭石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畫家在使用石綠、石青時,往往都會注意冷暖色的結(jié)合,即色相的對比,會加入使用朱磦、朱砂等暖色,冷暖之間相輔相成。如夏季因有酷暑、炎熱的特點,所以運用冷色調(diào)更能給人清爽之感;冬季不宜使用過多色彩,稍許加入赭石、藤黃、朱砂等暖色,可使荒寒孤冷的氛圍增添一份希冀與生機。春季與秋季,用色宜潔凈、融洽,且色墨混用要從淡而起,一層層加深,做到渲染有度、渾融一氣,最終達到濃而不濁、艷而不俗、淡而不薄、濃淡得宜的效果。上色層次較多時,可采用礬水來固定色彩,這樣礬水下的色彩會比較穩(wěn)定,不容易往上浮現(xiàn),導致污色。
中國畫對于色彩是極盡講究的,其采用礦物質(zhì)和植物質(zhì)顏料,相較于西方大多是化工顏料,這類天然的顏料在畫面上更顯自然,能降低“火氣”。且礦物質(zhì)顏色一般著色持久不易褪色,有獨特的發(fā)色原理,敷色的地方非常奪目,色彩沉著的視覺效果好。這些顏料大多是經(jīng)過一層層的研磨、漂制,以沉淀后再提純的制作方法入手。制作中的“沉淀”和畫面情感中的“沉淀”,在一定程度和意義上,是有所相通的,中國畫中的情感并不是浮于表面的,往往是沉穩(wěn)、內(nèi)斂、含蓄的,能夠凈化人的情緒,因此山水畫中的色彩如茶,需要細品,越品則越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