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函谷關有秦漢之別,秦代函谷關位于今河南三門峽靈寶市,而漢代函谷關卻在洛陽的新安縣,兩者相距一百多公里。
好端端的函谷關,如何能位移出如此遠的距離?
2014年,“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路網”申遺成功,而河南洛陽新安縣的漢函谷關,作為“絲綢之路第一關”,被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很多人不知道,這座函谷關并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座孟嘗君要靠“雞鳴狗盜”僥幸得過的函谷關。
函谷關如何能位移出如此遠的距離?說起來,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典故,叫作“楊仆移關”。在野史雜說中,主人公楊仆被刻畫成一個“人傻錢多”的莽夫。
話說楊仆作為樓船將軍,平定閩越、南越后,因戰功顯赫而封侯。但他始終愁眉不展,因為他只能被封為關外侯。
原來,西漢初年,以位于今河南靈寶市的秦代函谷關為界,東面為關東人,西面為關中人。論“政治地位”,位于關外的關東人遠低于關內的關中人。西漢朝廷甚至針對關東人出臺過諸多歧視性政策,比如關東人不得入宮或擔當警衛。封侯那就更明顯了,關內侯不僅比關外侯更有面子,還享有特殊的政治待遇與政治地位,甚至觸犯律法也可憑借爵位來抵消相應罪責。
楊仆覺得委屈的是,他老家離函谷關不遠,怎么就因為關內、關外,差距這么大呢?
楊仆一本正經地給漢武帝打報告:能否把函谷關往東邊兒挪挪,把他的老家圈到關內,使他成為“關中人”,而不是“關東人”?不知何故,漢武帝居然被他說動了,但皇帝表示朝廷也有困難:“遷移關隘工程浩大,眼下國庫空虛,還是暫緩吧。”楊仆一咬牙一跺腳:“臣愿意拿出全部家財來作為移關所需。”漢武帝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心下大喜,當即拍板著楊仆負責移關之事。
那么這個故事到底有幾分靠譜呢?
《漢書·武帝紀》中對于移關的記載非常簡單,“三年冬,徙函谷關于新安”。
不過,東漢末學者應劭對此有比較詳細的注解:“時樓船將軍楊仆數有大功,恥為關外民,上書乞徙東關,以家財給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廣闊,于是徙關于新安,去弘農三百里?!?/p>
應劭的意思是函谷關東移三百余里,完全是樓船將軍楊仆個人居功自傲,大搞“形象工程”。自掏腰包不算,還令自家的家童奴仆七百多人一齊上陣,在新安縣東生生造了一座全新的函谷關。這么一來,和野史對照,大的情節也基本符合,看起來這才是“楊仆移關”典故的出處和源頭。
不過還是有疑問:楊仆功勞再大,漢武帝當真能為了一人私利,準許把一座函谷關給移了嗎?
先“有功”還是先“移關”?
楊仆的生平故事分散記載在《史記》中的《酷吏列傳》《南越列傳》《朝鮮列傳》中。
楊仆,宜陽人,以千夫的身份當上了小官。千夫是當時實行的武功爵制的一種爵位,可以用軍功獲得,也可以用錢糧捐得。
進入仕途后,楊仆官運不錯,很快升為御史,漢武帝派他到關東去督捕盜賊。楊仆在治理政事時,仿效酷吏尹齊,做事大膽、兇猛,逐漸升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
按照應劭的說法,在楊仆向漢武帝提出“移關”請求時,正是因為挾功而驕,漢武帝考慮其立下大功,又愿意自掏腰包,才批準移關。
不過,這個“數有大功”和“移關”之間的因果關系,似乎弄顛倒了。
仔細看楊仆的人生經歷,元鼎三年(前114)冬開始“移關”時,恰恰是他政治生涯的一個轉折點。在此之后,他很快被任命為樓船將軍,完成了從一個酷吏到一個領兵打仗的將軍的轉變。
而且,楊仆所統率的是當時漢軍的一個新兵種。樓船指一種古代戰船,因外觀像樓一樣高大,故名為樓船。而樓船將軍,就是水軍將領。
元鼎五年(前112),南越國叛亂,楊仆帶著他的水師一路勢如破竹打到廣州番禺。另一路領軍之將路博德則賣力招降,兩人配合,很快拿下了番禺城。因為拿下了多年懸而未決的嶺南之地,楊仆一戰成名,被封為將梁侯。
此后在平東越的戰爭中,他僅僅是五路大軍中的一路,也沒立下多大功勞。此役之后,漢武帝甚至沒給他封賞。征伐朝鮮對他來說更是一生的恥辱,事后漢武帝治罪,他差點兒掉了腦袋。
可見,楊仆因軍功升遷封侯都是在元鼎三年移關之后。此前,他絲毫沒有立下足以令漢武帝能為他的“私欲”額外開天恩的功勛偉業。
那么,函谷關東徙,顯然與楊仆的“恥為關外民”心理無關,因為漢武帝絕不可能因為一個人的私欲而作出一項戰略性部署。那么,楊仆到底號準了漢武帝的什么脈,居然會提出“移關之計”呢?
做大做強“大關中”
作為提出“楊仆移關”最早的文獻出處,應劭的注解里最重要的信息,應該落在“武帝意亦好廣闊”這一句上。
說到底,函谷關東移這樣的大事只能出自漢武帝的戰略決策,絕無可能僅僅是為了楊仆個人的私欲。
那么,漢武帝為什么要作如此重大的地域政策和布防方略的調整呢?
首先,讓我們來瞧瞧位于靈寶的舊函谷關的地理位置。其位于洛陽和長安之間,最早建于春秋時期,秦國憑借其天險而阻六國兵眾于關下。西漢建立后,劉邦先是定都洛陽,后建都于長安。相比于關東的廣袤與富饒,關中最大的優勢就是地形??梢哉f,西漢初期的中央政府為了保證其政權的絕對安全,嚴厲限制關中與其他地區的人員往來,出入其間必須持有官府發給的“傳”來作為通行憑證。同時,還嚴格限制馬匹等軍事物資出關。
毫無疑問,這些政策對于叛亂此起彼伏的西漢初年來說相當重要。畢竟,關東諸侯王的勢力始終為西漢中央所忌憚。漢景帝在平定吳楚七國之亂后,進一步削弱了關東諸王的勢力。漢武帝即位后,諸侯王的威脅已大為減弱,但仍有淮南、衡山之亂。故而漢武帝又廣施推恩,使諸王分地廣封子弟,終于徹底解決了諸侯國對中央政府的威脅。
來自關東的威脅沒有了,作為咽喉要地的舊函谷關的價值就不再突出。而新函谷關依舊是扼守東西交通的關隘,相比于舊函谷關,其軍事功能大大降低。其地勢平坦,無險可守,只能靠建筑宏大的樓閣來烘托關城氣勢。這充分證明了,函谷關的東徙并不是出于軍事上的考量。
事實上,舊函谷關之所以被稱為“長安鎖鑰”,是因為它牢牢卡住了崤函古道。在西漢之前,戰車是最重要的作戰工具,戰車要進入關中,就必須從崤函古道西進。而到漢武帝時期,隨著對匈奴戰爭的展開,軍事變革讓騎兵成為主力,戰車逐漸被淘汰,函谷關扼守關中的屏障作用,相比戰車時代已大大減弱。
就在函谷關東徙的第二年(前113),漢武帝在兩座函谷關之間設立弘農郡,治所設在舊函谷關,將南面的武關附近地區也劃入其轄境。類似這樣的調整,并不局限于函谷關一處,時人稱為“廣關”,其本質用意就是拓廣關中的范圍。
通過“廣關”,關中區域擴大,并特地為此設置了左右輔尉,具體負責管理關中地區。
可以說,“廣關”政策,將西漢中央政府的實力徹底推向巔峰。坐鎮長安的漢武帝,依托“大關中”,虎視關東,漢代中央集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
捐錢移關,花錢買命
明確了“廣關”的真實意圖后,楊仆上書乞求“遷關”,并“輸家財以其用”,顯然是主動迎合漢武帝的政治需求。
但是,“廣關”是何等大事,為何漢武帝偏偏選定楊仆來承辦此事?
首先,元鼎三年,楊仆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具有參政議政的權利。其次,確實因為其家在宜陽,符合漢武帝“廣關”的空間拓展計劃。最后,楊仆家確實有錢,真的能把移關這項大工程給扛下來,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事實上,漢武帝中期,由于連年對匈作戰,國力已經消耗殆盡,在元鼎五年征南越時,甚至需要官員卜式與列侯的經濟支持。漢武帝時期,個人直接捐錢資助朝廷之用,卜式就是一個最好的案例,因為他多次捐錢、捐物,漢武帝大力表彰他。
雖不清楚楊仆是否有意效仿卜式,但毫無疑問的是,他迎合了漢武帝的政治需求。楊仆在獻家財后恰巧南越兵起,“天子以為能”,就讓楊仆成為征伐南越的主帥,而后楊仆果然如愿“封侯”。
但是從人生巔峰跌入谷底,也是轉念之間。
三年后,元封二年(前109)的秋天,樓船將軍楊仆出渤海,跨海登陸朝鮮作戰,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跨海登陸作戰。
此時,站在樓船上看著空前龐大的艦隊而志得意滿的楊仆,大概想不到這是他厄運的開始。
漢武帝征朝鮮時,派了兩路大軍,一路是左將軍荀彘出遼東,跨過鴨綠江;另一路是楊仆從山東跨越渤海登陸作戰,其先鋒部隊七千人率先登陸。此次登陸應有“樓船大小七百余艘”。毫無疑問,這是一支規模龐大的艦隊。
楊仆大敗的原因,顯然是太過輕敵。從海路直接登陸的他,足足早了荀彘“十余日”抵達,他等不及與陸路部隊會合,一心只想搶頭功。
先鋒部隊七千人,甚至都沒集結完畢,便開始攻擊朝鮮都城王險城。結果對方發現楊仆兵少,隨即發動反攻,楊仆大敗,部隊直接被打散了,楊仆躲到山中十幾天,才把隊伍重新集結起來。
等到兩路大軍終于會合,將王險城團團圍住后,兩位主帥又發生內訌,荀彘決定猛攻,楊仆卻要招降,拖拖拉拉好幾個月破不了城。漢武帝急派濟南太守公孫遂去前線督戰。結果公孫遂被荀彘蒙蔽,說楊仆和朝鮮勾結想要造反,將其扣押。
圍城近一年,元封三年(前108),朝鮮國王才被叛變的臣子擊殺,王險城終于陷落,衛氏朝鮮滅亡。
這場征朝鮮之戰雖然漢軍最終獲勝,但漢武帝出奇暴怒,得勝還都的諸將命運凄慘,皆被處以極刑。荀彘被認定罪大惡極,先是違背作戰計劃、指揮失當,后又綁架楊仆挑起內訌,直接被腰斬棄市。公孫遂盲從荀彘,沒有盡到督戰之職,也被斬首示眾。
相比之下,楊仆還算幸運,他貪圖軍功,盲目出戰、私自招降是重罪,同樣被判死刑。只不過,他再次靠捐獻家產得以贖罪。在漢代,地位高的人可以用實物來贖罪,比如用馬或者竹子,而楊仆最后撿回一條命,代價是給了朝廷兩萬筒竹子,之后被貶為庶人,回家后不久便一命嗚呼。
縱觀楊仆一生,從捐錢買官開始,捐錢移關備受漢武帝恩寵,委以重任領兵封侯,結果捅了簍子,還是靠花錢消災抵罪。
所謂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云煙,來得快消逝得快。倒是那座漢函谷關,歷經兩千多年的風雨,經歷無數次毀修輪回,至今仍屹立在新安縣東。
(摘自華文出版社《細讀兩漢四百年:鐵血強漢的崛起與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