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家的孩子面臨著和我當時相似又不同的處境,我無法替他作決定,但是卻可以告訴他——知識改變命運、平臺決定視野。但無論怎樣,我都希望他能學會體諒父母的艱辛,“騎馬找鞍”,用努力和拼搏來撫慰父母的不安。
——尚玲芳(40歲,英語教師,江蘇)
每年高考成績一出,都會出現幾家歡喜幾家愁的場景。只不過,我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的大多是成績好的孩子,而那些成績差的卻常常無跡可尋。大多數學子資質平平,只能淪為龐大的考生分母中的一員。
前兩天,親戚家的孩子高考成績出來了,雖然比預估的好一些,也超出了本科線二三十分,但想上一所不錯的大學幾乎是不可能的。親戚家在農村,靠務農和外出打工為生,經濟條件不好。他們家考慮再三,勸孩子不要讀書直接出去打工,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里,上一個排不上名的大學,4年花費不少,且畢業后還不一定能找到工作,這是一件極其得不償失的事。
面對這樣的境況,我也覺得無能為力。鼓勵孩子再復讀一年?可誰又能承擔得起再次敗北的風險?況且,以親威家孩子目前的經濟狀況來看,老大要買房結婚,老二正在讀大學,老三若復讀、再讀大學,這是無論如何也承受不起的。
看著親戚一家愁眉苦臉的樣子,聽著他們無奈的話語,我的意識漸漸飄散,眼前浮現出多年前似曾相識的場景。
一
那是2000年7月末的一個夜晚,暑熱正盛,一家人正在蚊蟲的“嗡嗡”聲中圍坐在院子里的小方桌邊吃飯,我猶豫著說出想要復讀的事。
那年我考了486分,比最糟一次的模擬考成績還差,距離本科線十幾分。
父親頓了一下,沒吱聲,繼而放下手里的饅頭,拍死了一只正在他黝黑的胳膊上吸血的蚊子,然后轉向我,語重心長地說:“妮兒,還是先走吧。有個學校上,騎著馬再找鞍,下面還有你弟弟妹妹呢。上個師范的大專,縣里還包分配。這樣3年后你畢業工作,正好你弟弟也考大學,我和你媽也能少點兒負擔。”
我看著父親因為白天做木工和農活,晚上還要上夜班而熬得血絲密布的眼睛,想要爭辯的話哽在喉頭,怎么也說不出口,最后變成了略帶哭腔的囁嚅:“我……我……不甘心……”
“不甘心也得認命!”母親接過話頭:“妮兒,誰讓你考運不好呢?當初考中師時,也是這樣。平時成績看著不錯,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退一萬步講,即使我和你爸咬咬牙讓你復讀,萬一明年你又沒考好呢?到時候不是更后悔?”
母親的話給了我致命一擊,我無言以對,轉過臉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3年前,我們這里流行初中畢業考中專的師范學校,俗稱“中師”,上兩年就畢業,縣里包分配,可以直接當小學老師。我發揮失常,以幾分之差與中師失之交臂。父母考慮到我身材矮小,干不了什么活兒,才打算省吃儉用供我讀高中,沒想到3年后,同樣的一幕再次上演。
那天夜里,我輾轉難眠,想到昔日的同學要么到省會城市、要么到北京去讀大學,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濕透了枕巾。
二
我是在千禧年參加的高考,那年的考試是在暑氣逼人的7月7、8、9日。彼時的高考還不像現在這樣要動員整個家庭、甚至全社會的力量來支持和保障,基本上都是考生自己的事。
考試前一天,班主任鼓勵我們放輕松,就把高考當成平時的模考;做題時要嚴肅認真,碰到難題也要沉著冷靜,即所謂的“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而高考前一晚的我,在嚴重的焦慮和生理期的雙重作用下,徹底失眠了。
7日早上,我頂著黑眼圈,看到母親破天荒端上來的大米粥和雞蛋油條,尤其是連殼都剝掉的雞蛋,對上她殷切的目光,我心里的負擔又增加了一層。要知道,平時我們家早上都是玉米糊糊配饅頭咸菜的。
我壓下心頭的緊張,吃過早飯,在父母的叮囑聲中又檢查了一遍需要帶的物品,準備自己騎自行車前往考點。考點就在我們學校,我輕車熟路又心懷忐忑地趕到學校。
學校門口有零星幾位家長,站在樹蔭下,目送自家孩子過安檢進校園。我不安的心里又多了一絲嫉妒,嫉妒那些同學擁有如此重視他們學業的父母。但回顧四周,看看大多數考生都跟我一樣孑然一身、沒人送考,我的心里又稍稍平衡了一些。
就這樣,我開啟了歷時兩天半的高考。
燠熱的教室、緩慢擺動的扇葉、目光如炬的監考老師和窗外不斷的蟬鳴,是我對高考最清晰的記憶。最重要的是,那幾天我的伙食也得到了極大改善。
第一天上午,我結束云里霧里的語文考試,回家后吃到了母親做的香噴噴的豆芽炒餅;第二天中午,舅舅帶我去吃蛋炒飯,還給我買了一瓶汽水。那時候,大米在北方農村是奢侈品,蛋炒飯更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那天,我終于嘗到了被重視的滋味。
后來據母親說,是舅舅看到別的考生中午都有家長來接,還給孩子帶吃的,唯獨我們家沒有人去,所以他才代父母來的。舅舅是復員軍人,比我們家更重視孩子的教育。
這都是考試中的小插曲,到今天我還記得那橘子味兒的汽水和裹著蛋液的米粒,是因為那些回憶太過真實和令人動容。
三
高考結束后,我失眠了好幾天。是緊繃的神經終于得到了放松而不適應?還是懊悔沒做完的題目?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具體原因了。不過,這可嚇壞了父母。尤其是母親,甚至懷疑我沾染上什么引起了精神錯亂,還特意去求神拜佛,在我四五天后終于能入眠了,她才放下心來。
后來,高考成績不上不下,又令我陷入了糾結,于是就有了開頭那一幕。
最后我沒有復讀,轉而踏上了去市里大專學校的大巴。
記得上大專后的第一年暑假,我碰到了舅舅。他開玩笑地問我是否后悔當初沒有復讀。雖然沒有完全釋懷,但是我已經見識過一些世面,對這段過往坦然多了。我笑著說:“其實也沒什么可后悔的,我也可以自考本科,以后考研究生。”
“不錯,有志氣!”舅舅贊道,“只要你肯努力,處處都有機會。”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父母真的不容易,一個農村家庭要培養3個孩子上學挺難的。你能這么懂事,也是他們教育得好。”
我點點頭。進入大學后,我開始做家教,多了跟社會接觸的機會,才漸漸明白父母的艱辛,也愿意承擔起家庭的責任。
后來的事實證明,父親說的“騎馬找鞍”是明智的。大學畢業后,我進了縣城的一所中學當老師,有了一定的經濟能力。兩年后我通過考研來到南方的城市,并在城市里立足。
四
雖然偶爾想起當時沒能復讀,沒有好的第一學歷做背書,還略有一絲遺憾,但我仍感激舅舅曾經為了我復讀的事跟父母進行過的爭取,感激他對我的信任和鼓勵。如今的我堅信:起點低不可怕,只要堅持學習,不斷努力,終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高考,對于絕大多數普通人、尤其是農村的孩子來說,仍然是最公平的改變命運的途徑。我們那一批“80后”,基本上都是通過高考走出農家、走向城市,成為今天社會建設的中堅力量。誠然,二十多年后,因為學歷“內卷”和就業形勢的壓力,寒門學子要面臨的困難更多,但不可否認的是,考大學仍然是我們最省力的一條出路。
此時,親戚家的孩子面臨著和我當時相似又不同的處境,我無法替他作決定,但是可以告訴他——知識改變命運、平臺決定視野。但無論怎樣,我都希望他能學會體諒父母的艱辛,“騎馬找鞍”,用努力和拼搏來撫慰父母的不安。
(本刊原創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