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箱子

我家的箱子里，最大的是一只黑色大象皮的行李箱。它的年齡大過我，是我媽媽剛生下我小哥哥以后，父母到南洋工作時買的。

然后，他們把它帶回國。當我家從北京搬到上海時，他們又把它帶到了上海。

那時，我已認得我家姓的這個“陳”字。小女孩都是顧家的，在等車接我們去上海新家的時候，我忙著數我家的箱籠。我爸爸在箱子上貼了白紙寫字，從“陳一”到“陳七”，都是我家的箱子。其中那個大黑箱子最大。

父母一直搬家，這回在上海住了下來。所以7只箱子上貼著的白紙，也就保留下來了。

大黑箱子很深，所以母親把我們全家的冬衣都放在里面。哥哥們的藍卡其布棉猴兒，父母的毛領子列寧裝，我的絳紅底子小花棉襖。小花棉襖的織錦緞的面子經不起磨，袖口的緞子面總是很快就被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布紋，好像膠卷上的顯影。大黑箱子底還放著父母在軍中發的粗羊毛軍毯，灰綠色的底子上有一些綠色和咖啡色的方塊，又粗又結實，它是1940年代的美軍軍用毛毯。

1974年暑假，我第一次回位于北京的我的出生地，在那里過夏天。小時候的朋友領我去看我家從前住的四合院，我見到了記憶里的朱紅色的大木頭門，但是我不再感到這里是我的家。從院子里散發出來的北方家居暖融融的生熟蔥蒜氣味，和我也不再相融，我像一只蚌殼子般緊緊關著，帶著江南人對大蒜氣味的抵抗。對出身地的親切感就這樣突然失去了。

在上海家中的黑箱子上面，還摞著一只牛皮箱子。

牛皮箱子是我家最結實的箱子，又厚又重。原先是放媽媽的旗袍和細軟。在她旗袍很多的時候，她曾經也把它們放在大黑箱子里，但隨著我長大，夏天一年年到來，她的旗袍漸漸被改制成我夏天穿的方領衫和綢短褲。她的旗袍一年年少下去，就從大黑箱子里換到了牛皮箱子里。剩下來的都是年年取出來查看，卻不舍得改造的漂亮衣服。

箱子里還有一件紅色的游泳衣，那是媽媽年輕時為了到青島過夏天買的。那時候，媽媽一定沒有想到后來會生一個女兒，她的女兒長大以后也接著穿那件游泳衣。

我也去了青島過夏天。夜里游泳，仰面浮在水上，看天上的星星。而那時，媽媽已不愿意下海游泳了。

小時候曬霉，媽媽拿了她充滿了樟腦丸味道的細軟，到事先鋪了白單子的竹竿上曬，包括那件紅色游泳衣。我望著它，也沒有想到過以后我會去青島，像媽媽年輕時一樣，穿著它，站在一塊礁石上照相。照片上的我，比媽媽高，比媽媽傻氣。

媽媽留給我一個配旗袍用的緞子小坤包，里面有一面鏡子。我把那個小包也放進牛皮箱子里存著。

牛皮箱子上，是只更小一號的牛皮箱子，那是我爺爺的箱子。那箱子還是在1929年全球經濟大蕭條前買的，那時他在廣西做泰和行的掮客。大蕭條以后，他變得非常窮困，連妻子病死都辦不起像樣的葬禮。他卻沒有丟失這只皮箱。爸爸有時說，就是那時候，他突然體會到了窮人的可憐和恥辱。爸爸是因為這樣的處境，才激發出護衛窮人的感情的吧。是這樣的感情引他將自己的一生投入到中國革命里去的吧。直到他進入彌留時，我問他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他說他為自己一生的清白感到安慰。

爺爺從前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等他從廣西到上海來和我們住在一起時，他的胡子已經很白了。他把皮箱放在他的房間里。小時候我識字早，看了一本兒童小說，叫《奇怪的舅舅》，那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小孩家里來了一個舅舅住，但后來小孩發現，那個舉止奇怪的舅舅原來是個國民黨特務。爺爺在我的眼里也是奇怪的，他說不來革命的話，他的箱子從來不準我翻。

記得小時候，我特地找爸爸談了這只箱子，爸爸鄭重地向我保證，爺爺的皮箱里面一定沒有手槍和炸彈這樣的東西，爺爺也一定不是國民黨特務。但爺爺的皮箱仍舊是神秘的。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小，由姑媽保管爺爺的東西，直到姑媽也老了，去住老人院，把她的東西交給我來保管，我才有機會看到箱子。箱子里面裝著爺爺的照片，爺爺的孩子們的照片，還有一張我小時候的照片。從照片上看，我小時候并不像那么會懷疑別人來路的小孩。箱子里真的沒有一張繁體字的紙，不知道為什么。但在我的印象里，卻真的有一張。

一米高的立箱，是爸爸年輕時用的。那是一只墨綠色的木頭箱子，四角八邊都用褐色的鐵皮和鐵釘包著。它比任何皮箱都要結實，也很漂亮精致。打開它時，像打開一本書。

里面用淡茶色的緞子做襯里，一邊是3個抽屜，另一邊可以掛兩套帶馬甲的三件套西裝，還有兩件襯衫，全程吊著，不會被壓皺。小抽屜可以放別針、領扣和袖卡之類的男人細軟，扁抽屜里能放下兩雙男人的皮鞋。要到許多年后，路易·威登品牌到上海來展覽它們家的古董箱子，我才看到，原來父親的箱子是1950年代初的流行式樣。

我記得在他的箱子里，有一套淡米色的尼龍西裝，還有下擺很長，一直到大腿根的淡黃色尼龍襯衣。淺棕色的編織網眼皮鞋是捷克產的，帶著東歐那種輕松而淳樸的氣息。那時候的袖卡，里面是可以伸縮的鋼絲，外面包著緞子。爸爸的領帶夾是兩只金色的馬頭。

小時候，只要看到箱子高高地立在走廊里，就知道是爸爸出洋回來了。

當時，在美國艦隊的封鎖下，上海港口封閉蕭條，父親所在的中波航運公司，幾乎是全國唯一的一家外資聯營的遠洋運輸公司，是上海的唯一西風窗。所以，在上海滿街都是藍制服的時候，他的工作需要他一直穿漂亮和講究的衣服。但他從未為自己有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而感到慶幸，他是真心想要和別人一樣穿藍制服。他總是教育我們小孩，他這樣講究，完全是工作需要，而不是我們借此可以與眾不同的理由。

所以從很小開始，我就知道要抵抗物質。

可是，我猜想，爸爸也喜歡漂亮的衣服和輕而結實的捷克皮鞋，明白它們到底是比藍布衣服好看。也許他也喜歡歐洲，他自學了俄文、英文和波蘭文，早年還學了日文。聽說，在工作中，他喜歡直接用外語和外國人交談。他也喜歡自己開車，喜歡自己擦洗他的蔡司微型相機。

所以，他總是把飛機降落時發的薄荷膠姆糖留給我吃，那是波蘭糖，由波蘭航空公司發的，在中國買不到那樣的糖。他還會把給我買的玩具放在他的皮鞋里。那是些漂亮的波蘭塑料玩具，給我玩過家家時候用的。但是他從來沒有表現出對它們的留戀。到晚年，他更愿意沉浸在對年輕時那些危險而艱苦歲月的回憶里：在延安，在東北。他留戀那時革命者的隊伍中一心為了理想，全然不計其他的單純和決然。

鐵箱子是我小時候最愛看到的東西之一，如今它平放在我家的沙發前面，成了茶幾。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陳丹燕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