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意
(貴州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作為中國傳統節日文化中的寶貴遺產及文學史上的獨特景觀,七夕文學主要以牛郎織女傳說及七夕節日風俗為創作題材,以詩詞為主要創作形式,兼有文賦、小說、戲曲等多種體裁。在當代網絡文化的影響下,七夕文學依舊保持著強大的生命力,并不斷煥發出新的生機。該文擬以當代七夕文學為研究對象,試圖探析網絡文化背景下七夕文學的書寫,發掘七夕文學在當下的特征、價值與意義。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1]中論及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體裁特點與情節結構特點時,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具有“狂歡化”的特點。在他看來,這種“狂歡化”的形成首先與歐洲由來已久的狂歡節密不可分,在狂歡節上,人人可以自由交往,不再被特定的身份框定,并建構出一個與常規生活顛倒的世界:人們反穿衣服,隨意褻瀆神靈,在廣場上打罵嬉笑,縱情娛樂,進行著國王加冕而后廢黜的活動……人們通過這樣一種充滿戲謔和激情的態度來釋放內心壓抑的恐懼與不滿。
在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中,主體大眾性和情感宣泄性是重要的特征表現。當下,網絡文化的盛行為大眾提供了一個開放共享的自由創作思路,文學的創作者不再局限于享有一定知名度的文人大家,每個人都擁有在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設置故事情節的可能性,從而達到自我情感釋放。就七夕文學而言,人們的情感表達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對牛郎織女傳說的記憶延續與再度闡釋;二是,有關七夕節日的豐富情感內涵;三是,借七夕傳統文化表達獨特的社會觀照。
早在先秦時期,人們就關注到了牽牛星和織女星。《詩經·小雅·大東》中即有相關描寫“維天有漢,鑒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2]。對二星的描寫是原始先民根據現實生活中的農耕實踐,將二者想象成紡織者和拉車者而來。此后,人們依據織女星的位移方向以及喜鵲的排列形態,融入人的情感,編織出牽牛織女隔著銀河遙遙相望,只得在七月七日鵲橋相會的故事。這個古老的民間傳說承載著人們對自然無盡的遐想和對美好愛情的向往,為人們口耳相傳,紙筆記載,延續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記憶。
宋長征在散文 《七夕有夢》[3]中回憶老祖母給“我”講述牛郎織女的故事,一個命運悲苦的放牛郎,一頭沉默的擔當媒人重任的老牛,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年少的“我”沉醉在這樣動人心弦的故事里,安穩地入夢。結尾處,作者將視線拉回現實,牛郎織女的傳說仍為世人代代相傳,只是現在的“我”還是孤身一人,做著一場“楊柳岸、曉風殘月”的美夢,夢想著牛郎織女般的愛情。
然而,也有詩人著眼于牛郎織女一年一會的故事情節,為有情人不得相守一生而倍感惋惜,繼而生發出愿天下有情人能不受阻隔,擁有美滿結局的情感。彭鳴寫作的《七夕節(1)》[4]一詩就直抒胸臆,大膽想象:
我希望不再過這個節日/也不想吃七夕的巧果/這牛郎織女式的愛情/在那個時代/種下了/太多深深淺淺的悲歡/我希望玉皇大帝好點/乖點/與時俱進一點嘛/讓這對有情人呀/經過著千年萬年的考驗/終于能在一起吧/讓深深淺淺的天河水/退去吧/退去這個相逢卻要話離別/甜少愁多的憂色故事/讓牛郎星和織女星/合合成一顆/夜空中最為閃爍的新星/照著你/我的愛人/照著我/你的愛人/照著天下所有有情人/走過這浪漫而短暫的一生。
此詩暢想玉皇大帝網開一面,成全牛郎與織女,消退浩瀚的云漢,讓二者匯聚成明亮的星星,不再飽受分離相思之苦,具有浪漫主義氣息。
七夕節作為我國傳統節日,承載著數千年來的民族情感、生活經驗和審美理想。
愛情是七夕節中最重要的情感因子。王繼穎的散文《凡人的七夕》[5]圍繞著父母相依相守的愛情故事展開。七夕牛郎織女相會的傳說成為“我”的啟蒙教育:“一家人在院里納涼,母親常指著被一條星河隔開的兩顆亮星告訴我們,那是被銀河隔開的牛郎和織女,七夕那天,喜鵲們就都飛去給他們搭橋了,一年才見一次。”在作者兒時的記憶里,父母常拌嘴慪氣,可長大后,看著他們在被病痛折磨時,相濡以沫,彼此尊重,以及母親后來每年在七夕前夜為父親過生日,祈禱著健康長壽時的情形,作者才真正明白七夕的內涵是執子之手,與爾偕老,永不分離,這是神仙的愛情演繹,也是凡人的愛情真諦。
七夕也寓意著平安和希望。古來“穿針乞巧”“拜星求子”的習俗可看出人們樸素的生活理想。宗懔的《荊楚歲時記》中就有記載:“七月七日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夜。是夕,人家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或以金銀石為針,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蟢子網于瓜上,則以為得。”[6]
周曉楓在散文《在洞頭過七夕》[7]中表達了對七夕節的獨特思考。神話傳說本身帶有浪漫與傳奇色彩,因此,在“我”理性的現實主義視角審視下,這個故事讓人疑惑不解:其一,牛郎與織女有著迥異的家境、見識與成長背景,為何甘愿矢志不渝地相惜相守;其二,一年又一年,牛郎與織女的兩個孩子為何總也長不大,任憑牛郎挑著沉重的擔子看望母親。面對這些疑惑,作者在洞頭的七夕傳統中找到了答案:孩子們到了16 歲,便要舉辦成人儀式,屆時,父母將帶著孩子,酬謝在七星娘娘的保佑下,孩子得以平安長大成人。成人禮,意味著對未來的莊重宣示,潛藏著對生命的殷切期許。可見,七夕賦予人們的情感內涵,不只有愛情,還有對未來的美好期望。正如牛郎織女的愛情并不圓滿,二者甚至可能被視作遭受苦難的失意者,可年復一年,他們仍能在七夕之日于鵲橋上相會,這種永恒的希望比起陳腐的門戶之見和可視的歲月痕跡來,不是更能給予人們悲憫和寬慰嗎?
隨著城鎮化、網絡化進程加快,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愈來愈復雜。從七夕傳統文化視角窺探社會問題之一隅,有著獨特的現實意義。
牛郎織女式的愛情在當代被重新書寫。在農耕文明時期,耕作和織布是人們自給自足的傳統勞動方式,生理結構的差異以及宗法倫理的規范使得男耕女織的家庭模式逐漸固化,勤勞忠厚的牛郎與美麗賢惠的織女也成為人們心照不宣的擇偶標準。而楊豪的報告文學著作《城鄉大裂變》[8]揭露了現代化進程中城鄉結構的二元對立給愛情帶來的危機,表現出對牛郎織女式愛情的現代性思考。作者通過實地走訪觀察到,在城鎮化浪潮下,農村男耕女織式的生活模式已過渡到男工女耕狀態,身強力壯的農民紛紛進城謀生計,受到收入、戶籍、住房等條件的限制,不少人選擇將婦女留在農村,于是,留守婦女只得承擔起照顧孩子、老人,料理家務及農活的重擔。隨著猜忌、焦慮、壓力的滋生,愛情的間隙在時間的催化下加速擴大,最終導致婚姻破碎。
由此可見,當下城鄉之間的地理跨度和生活差距背后的經濟條件、思想觀念的不對等成為了阻隔夫妻身心的“銀河”,二者儼然是身份顛倒的牛郎織女,只是這樣的愛情能否經受住考驗,七夕能否到來?尚未可知。當下,離婚率的攀升、家暴行為與刑事案件的頻發也提醒著人們愛情不是以愛為名的謊言,而是始終如一的奔赴。
劉克寬在散文《“七夕”浮想》[9]中,通過反思網絡文化影響下的七夕節日文化,呼吁人們超越繁雜的現實羈絆,凈化自我心靈,真切體會優秀傳統文化帶來的永恒文化意義,具有現實批判意味。文章指出現在人們沉浸在網絡世界中,被網絡束縛住了思維,很少抬起頭來,像古人一樣面對浩瀚無垠的夜空自覺想象,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心胸寬廣,也慢慢消解了“仰觀宇宙之大” 的探索力和遠古神話賦予的想象力,陷入了急功近利的心理狀態。
事實上,網絡文化的確滿足了人們的獵奇心理,帶來了感官的愉悅和快感,但同時也使人們面臨著物質和精神層面的雙重壓迫。其一,人們專注于“俯察品類之盛”,以至不自覺地踏入消費主義陷阱里:在商家的賣力宣傳和網絡的營銷炒作之下,七夕節成為追求功利的商業價值認同的噱頭,被貼上“東方情人節” 的標簽,人們也被動地陷入了一種幻覺中——沒有玫瑰花、巧克力、卡片、電影的節日是不完整的,于是,人們迫不及待地用禮物和告白儀式來消弭內心的危機感,營造愛情的浪漫與狂歡氛圍。其二,七夕文化的商品化和符號化使得人們在滿足物質需求的同時,漸漸地忽視了精神文化的長遠哺育,將眼前的蠅頭小利視作節日文化的存在意義,快餐式的戀愛與游戲化的婚姻正是背離七夕傳統情感內涵的產物。
值得注意的是,網絡文化背景下,七夕文化的傳承發展不應是固守傳統、一成不變,而應強調主體的平等對話,關注男女的共同情感,合理運用當代媒體技術和網絡平臺,傳遞勤勞勇敢、和諧幸福的價值觀,掃蕩甚囂塵上的戾氣,復原愛情美好的模樣,使其在當代生活中能夠發揮應有的倫理價值和社會功能。
七夕文化扎根于民間文化土壤,帶有民間文化口頭傳播的特征,由此,在一定程度上具備生生不息的文化傳播優勢。但隨著大眾傳播媒介尤其是互聯網傳播的無孔不入,人們逐漸被新鮮的視聽感官混合的形式所吸引,在文學作品的創作過程中無意識地帶有網絡文學通俗化和口語化的印記。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口頭傳承的一種存在形式,作者為努力保持良好的互動效果,便極力使用較為通俗和白話的語言,使故事講述得簡潔、易懂。
如在潘麗萍的散文《盼望七夕》[10]中,作者以織女身份自居,以第一人稱口吻敘述對牛郎的想念,帶有獨白的意味。作者在開篇便直呼“牛郎,我想你了!”正面反映出大膽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而后,作者以倒敘的手法回憶起與牛郎之間相遇相惜卻不能相守的愛情歷程:相遇時,牛郎明亮的眼眸仿佛讓天空都黯然失色,二人情投意合之下卻為王母拆散,等到偷偷下凡,“我” 迸發出心中淤積的情感:“我不想做神仙眷侶,只愿做人間平凡夫妻。我的心,你懂的。”作者描寫織女渴望擺脫身份束縛,只為追求平凡的愛情,加強了對封建禮教的反抗情緒,符合神話傳說中的織女形象。終于過上了男耕女織的美滿生活后,好景不長,王母的金簪劃出了一道無法跨越的天河,二者只得在七夕短暫相逢。七夕的迫近使得織女愈發難忍思念之情,于是,“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了一件事情:盼望七夕!”并迫不及待地發問:“牛郎,你來了嗎?”全文以代言體的方式闡發織女與牛郎之間的愛情故事,語言真摯動人,通俗淺白,鋪敘與抒情相結合,展露出細膩的人物心理,如“想念是會呼吸的痛,它游走在我身上的每一個角落,一點即著,隨時會燃燒。”作者以不合乎邏輯和語法規范的語言來敘述心理活動,將織女心中的思念之感發揮到極致。語言文字作為傳達思維的符號,反映出時代和社會的變遷。網絡語言的獨特性使得七夕文學呈現出更加多元化的表達。風龍在長篇小說《十二歲的風 第一部》[11]中以日記的形式記載了在七夕節那一天,12歲的男主人公韓風經歷欣喜、失落到輕松的一波三折的心路歷程。當突然在社交平臺上收到玫瑰花圖像時,韓風誤以為是好友曉琪向他表白,然而,卻得知她收到了其他人的“表白”,盡管韓風顯得毫不在意,但內心卻產生了難以名狀的失落,最后,在得知這是一場惡作劇后,才明白這種奇怪的感情原來是少男少女之間朦朧的愛情。小說語言風趣幽默,摻雜了不少網絡用語,如“發Q”“N 個”“半毛錢都不值”“勁爆”等詞,增加了小說的口語化色彩。
進入21世紀,在網絡文化背景下,當代七夕文學的書寫表現出以下特點:第一,牛郎織女仍作為我國古代忠貞愛情的一大范式,其悲歡離合始終牽動著人們的神經,為人們記憶延續與再度闡釋;人們表達有關七夕節日的豐富情感內涵,借七夕傳統文化表達獨特的社會觀照。第二,當代七夕文學語言富有通俗化和口語化的特點。七夕文學的現代性意義在于呼吁人們回過頭來,從優秀的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重新思考愛情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