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慕昭
(廣西民族大學 預科教育學院,廣西南寧 530006)
越南漢文歷史小說《皇越春秋》屬域外漢文化圈的一部分,它脫胎于《三國演義》,在題材、體裁、敘述策略等方面都與《三國演義》相似。 而《皇越春秋》又表現出本民族的特征和自我印記,與《三國演義》有不同的風貌。 兩者的差異(或背離)隱含著作者的立意和寫作目的,是文本之下的“潛意識”,也是理解作品情感含蘊的關鍵。
越南歷史小說發展于后黎朝時期,即越南取得真正獨立之后。受《三國演義》影響,越南知識分子用歷史演義小說來表達其對本國歷史的總結和看法。
越南漢文歷史小說系列主要反映的是越南從陳末(約公元1400年)到阮福映統一越南(公元1803年)這400年間的歷史,《皇越春秋》是最早的一部。法國占領越南后,抑制漢文化的政策使越南漢文歷史小說的書寫延續性慢慢被斬斷。 這種歷史現實決定了越南漢文歷史演義與中國歷史演義一個顯著不同:中國歷史演義通常講述前代甚至幾百上千年前的歷史,其間有很大的時間差;越南漢文歷史演義是當時歷史情況的記錄(或略微晚于所記錄年代),有些作者甚至是其中歷史事件的參與者。如《皇黎一統志》的作者就是昭統帝的依附者,《歡州記》本身就是一部家族史。這種情況下,作者可直接獲得第一手資料,但同時他們的敘述也受限,且創作本身可能就帶有濃厚的政治性和功利性。此外,處在這樣淺近的視野上書寫歷史演義,自然缺乏歷史的縱深積淀,缺乏在歷史長河里對歷史事件的各種因果關系進行俯瞰式高維度考察,也缺乏民族、文化層面上對歷史的整體反思。 由此,對一些歷史問題的描述、寫作的動機及寄寓的文化內涵,都與中國歷史小說不同。
元末明初的羅貫中書寫的是1 000 多年前的中國歷史,民間和史家都已對漢末三國分天下、晉朝統一那段歷史有了很深的文化積淀和歷史思考。而《皇越春秋》的成書年代不會晚于黎朝中后期,作者很可能親歷或直接參加了黎利集團的歷史活動。 這給他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同時也決定了他沒有多少史家記錄可參考,這意味著敘事的虛構和真實必須比例合理,以被距那個歷史時期不遠的讀者接受。 因此,該書傾向于實錄,這是影響小說風貌的最直接因素。
由于越南正史產生晚、種類少,越南漢文歷史小說有著明確的寫作目的——補史之不足,這些小說也往往被后代視為重要的“歷史文獻”。 《皇越龍興志》自序中即呈現出吳氏家族在寫作上類似于修史的慎重態度。《皇越春秋》也同樣。有學者甚至提到“后來一些如《欽定越史通鑒綱目》等正統的歷史著作中,都大量引證了演義小說的描寫作為佐證材料”[1],此類情形在中國修史中則少見。
這種創作目的,使作者在敘事策略上文學性較少,少了張弛、曲折變化及氛圍的渲染,也缺乏對高潮性戰爭場面的描寫,多用平鋪直敘的手法記錄戰爭。 另外,和《三國演義》基本相似的戰爭觀念下,其戰術描寫有著典型的地域色彩,如象陣和大量的水攻,作者更關注于事件的發展進程,而略于場景刻畫,各種關鍵性事件也寫得簡而略,人物未能立體鮮活,正是傳史的客觀要求;鮮活的人物更多來自主觀性的藝術加工與想象,而這是修史要力圖避免的。
二書蘊含的思想具有極大的相似性,如對儒家正統思想和對符合儒家倫理道德的典范人物的歌頌,對治亂興衰王朝更替的歷史經驗的總結和思考等。 此外,二書也有著內在的差異。
《三國演義》的主題是借歷史興亡寄寓儒家政治倫理理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相互依存生發“圣君賢相”。 《皇越春秋》也蘊含儒家政治理想和興亡之感,但其主題是擺脫大國控制,贏得越南民族獨立,樹立民族自信心。
《皇越春秋》 的作者不僅提供了王朝更替史,也希望讀者和他一起思考一個政權成敗的原因,但作者最主要的重心和視線卻自始至終在反明、抗明上,胡氏政權的敗亡只是背景。 小說將三分之二的筆墨用在與明軍戰斗的戰場上,剩下的三分之一其實也是講明軍占領越南的契機(反胡戰爭)。 總結興亡成敗也是內容之一,但是一個貪殘暴虐的政權不但保不住政權,還會引起異族的侵略,這是作者在興亡之下包裹的真正內核。
《三國演義》有著悲劇特性。 二書都寫王朝的變遷更替,都尊崇儒家倫理規范。《三國演義》的情感傾向于劉備,可無論劉備多么符合明君標準,無論諸葛亮如何完美,他們用盡一生卻最終失敗。《皇越春秋》的情感傾向于黎利,他也是儒家標準下的仁君,他和劉備最大的區別在于結局。再加上作品主題的差異,使它們在美學風格上呈現出不同的樣貌。
《三國演義》既崇高悲壯又沉郁頓挫,是兩種風格的結合。 《皇越春秋》則全書洋溢著昂揚向上、積極奮發的樂調,只不過出于修史的目的,它潛藏在文本中。
羅貫中是“有志王圖”的人,他曾親見元末亂狀,對歷史和現實有深刻的認知。 深刻的民族矛盾使元朝漢族知識分子普遍被排斥于中上階層之外,深受歧視。 明立國后,曾與朱元璋為敵的羅貫中放棄入仕,著書立說。 《三國演義》中最突出的力量是人才,各個集團領袖求賢若渴,知識分子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可以入世“治國平天下”,體現自身價值,這也是羅貫中的內心寄寓。 而越南的儒士普遍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能參與政權管理,是較受尊重的階層。黎朝建立后,更進一步完善了科舉制度。 因此《皇越春秋》很少有個人、群體命運和遭際的融入與寄寓。
《三國演義》的悲劇色彩,一是在蜀漢君臣的結局上。 劉備托孤白帝城時,張飛和關羽已死,蜀國功臣七零八落。諸葛亮一生竭盡心力輔佐劉備,卻至死未完成心愿。 諸葛亮之死的描寫沉郁悲壯、 感人肺腑。二是在對“天命”的懷疑上。“君臣遇合”是全體儒士的最高理想,作者極力渲染劉備的仁德和諸葛亮的忠義,塑造了一批儒家道德的楷模。這樣的君臣組合既具備一切美德和成功的能力,也披肝瀝膽、盡心努力,結局卻事與愿違。這已不只是劉備和諸葛亮的失敗,而是暴勝仁、奸勝忠。 儒家說“天下土地,唯有德者居之”[2],無力回天的諸葛亮(或說作者)之痛是整個士人群體共同的痛。可這是“天意”,那么是誰的天意?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天意”? 理想幻滅,道德失落,這種敘事蘊含深刻的悲劇性。“擁劉貶曹”的觀念來自民間傳統,也是羅貫中個人遭際下的認知和選擇。因為需要一部悲劇,所以他選擇的中心價值體系就只能維系在那個歷史序列中的失敗者身上。不過,羅貫中依舊沒有拋棄儒家道德,書中極力渲染了雖敗但忠義長存的氣勢。 因此《三國演義》沉郁中帶著昂揚。《三國演義》中的這類隱性敘事,隱藏在文本深處的矛盾中,在“眾聲喧嘩”中奉獻其豐富的題旨。
相比之下,《皇越春秋》則具喜劇性。 首先,在于全書的預設—行動—應驗是一個正序列事件。 其主要線索是越南和明朝的矛盾斗爭問題。黎利是應時、應運、應天而生的英雄人物,其被文本所塑造的光輝形象和國家統一合二為一。在作者的敘事中,“天意”不僅顯示了越南必定獨立,而且顯示了黎利為王,所有的敘事單元安排只是這個天意(權威性)實現的過程。作者同時渲染黎利的仁德、神勇及把握時局的眼光和智慧,來說明“天命”的正確性,所有的歷史經驗于是獲得成功和落實,儒家倫理道德完全得到實現,這是喜劇,全書的基調因此奮發進取。
《皇越春秋》 的作者關于黎善和阮廌的描寫,有一些令人迷惑的問題,這可能是受制于主題和現實的結果。書中塑造了堪與劉備匹敵、文治武功俱佳的德君典范黎利,卻并沒有塑造一個能和諸葛亮匹敵的人物來搭配黎利。 是不是“實錄”意識使他放棄了美化手段,使得人物在力度上不及諸葛亮呢?答案是否定的。 因為,此書最不符合“實錄”原則,恰好有近一半都與黎善有關。本質上說,《皇越春秋》志于補史的特性并不表現在人物上,而是在對歷史事件的記錄上。 其原因可能為:一是其民族獨立的主題,使得完成這一歷史任務的黎利的光彩不能被過多遮擋;二是受書中歷史事件距寫作年代太近這一現實干擾,使作者不得不使用“春秋筆法”。
作者一開始的確是想要把黎善當作與諸葛亮對應的人物來描寫,也的確寫得比較成功。黎善的誕生有異兆,其子黎欽亦有非凡的才華,父子齊名,名動天下。 未卜先知、運籌帷幄的黎善是天神般的存在,黎利早期的政治路線、軍事策略均是黎善的手筆,也一直為黎利網羅各方英才。 可這樣一個人物在后半部中卻逐漸退場,不再是主要人物了。 這種情形,一是遵循歷史真實(后期黎善因某種原因不再頻繁參與決策)。按現實世界的邏輯,前期黎利羽翼未豐,極需弟弟黎善的幫助,黎利稱王以后,黎善離開政權中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二也許是出于某種忌諱,作者刻意隱去黎善的功績,從而減少筆墨。 黎利是《皇越春秋》中絕對的中心人物,黎善的淡化并不算影響作品的中心主題和讀者的閱讀體驗。而我們在《三國演義》中讀到諸葛亮身死時,立刻覺得天地失色日月無光。另外,黎善在越南史書上也很少被提及,甚至有人認為他是作者虛構的。 但明史中卻能證明黎利確有黎善這個弟弟的存在。 如果《皇越春秋》成書年代的確是黎朝中期,那么作者依然可以從民間或父輩那里聽到關于黎善的事跡;如果《皇越春秋》的作者就是參與黎利建國的人,那他更可能依據真實(而不是史料)寫出這個人物。 很顯然,作者對黎善是著意贊頌的,他之所以沒有繼續完善他的形象,很可能是因為黎善身份的問題。越南史書上為何不記載他?具體原因現已無法考證了。 何況黎善未接受黎利勝利后的分爵,史書不載也是可能的。在謀取皇位的封建王朝爭斗史上,這種在史書中隱匿兄弟姓名的事例并不鮮見。大凡功高震主的人物容易讓人疑忌,如果是同宗兄弟,那就更加成為忌諱,何況他還有一個更加非凡的兒子。 在《皇越春秋》里,黎善是謀臣,但其子黎欽既有父親的才智學識,又能提兵打仗,是一個全才。 越南古代政局動蕩,翻朝換代的頻率極高,在此情況下,史書抹掉君主弟弟的功績,也許反倒是他立有大功的間接證明。 《皇越春秋》幾乎完美地呈現了主人公黎利的各種美德,只有兩處稍露“春秋”之意,都是說其“性多忌好殺”。黎利稱王分封諸將領,可黎善作為清醒的政治家,對于分封“固辭之”,那么黎善就更像功成身退的張良,而不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諸葛亮。
《皇越春秋》 里還有一個大類諸葛亮的人物阮廌,是后期接替黎善輔佐黎利的謀臣。作者大概想同《三國演義》一樣,寫一對非凡的君臣,可現實中卻掣肘太多。 在書中,阮廌是一位智計百出的優秀謀士。第三十七回他出現時,神女預言指路給他:“許黎利為王,阮廌為輔,撫定四方。 ”后半部書里,阮廌代替黎善盡心輔佐黎利以成就一代業績。
阮廌和諸葛亮不同,諸葛亮是羅貫中傾力美化的典范式人物,是超越歷史真實的理想形象,而《皇越春秋》里阮廌是奇計奇謀、先知先覺的,黯淡于歷史真實中。書中說他“早歲孤寒”并不準確。其父阮飛卿是14 世紀末15 世紀初著名的詩人,母親是陳朝宗室。阮廌的母親去世較早,但史載阮廌的父親一直活到胡朝敗亡,他還陪胡季嫠到了明朝,最后死于南京。其家境也絕不能稱作“寒”。幼年的阮廌隨外公長大,其外公是陳朝昭明王陳光啟的曾孫陳元旦,亦是著名詩人。史載阮廌是黎利的摯友,在投奔黎利后立下了卓越的功勛,在政治、軍事、外交、文學、思想上都有非常顯赫的成就,他和黎利一起,被越南人視為偉大的民族英雄[3]。 在《皇越春秋》里,其形象反而是被著意弱化的。
陸凌霄談及《皇越春秋》的成書年代時說:“黎朝開國功臣之一的阮廌,死于1442年9月,而小說對此沒有提及。”[4]他認為可能的原因:一是小說止于黎朝建立,此事與小說無關; 二是小說寫于阮廌死之前。 針對此說,筆者提出相異的觀點:小說不太可能寫于阮廌死之前。書中有一個奇怪的章節“設學舍山神報兆”,用半回的內容描寫阮廌受黎利之命在藍山頂筑學舍教將士書業,夜夢一懷孕女子來警示阮廌,請求他暫緩一個月斬伐樹木。 第二天問知村民說見一懷孕大黃蛇被斬尾后逃走了。 后阮廌讀書時突見一滴紅血墜于書上,回顧見一大蛇卷于梁上,阮廌于是喝退之。此時作者說:“廌自知蛇為禍不淺,但今日天不與耳,自然安勤攻書法,訓教弟子。”[5]和《三國演義》一樣,該書也是常寫各種靈異和讖緯,構成了書中的“預設—應驗”系統,可全書唯有這個情節的靈異是斷截的,后文再無消息。 而此回回目就叫“山神報兆”。 這難道是作者的疏漏嗎? 筆者以為不是。 這唯一一段既突兀又沒有下文的文字“預兆”的正是阮廌之死。 黎朝建立后,阮廌被封侯,然而由于官場傾軋,阮廌性格耿直,曾因某事下獄,得釋后辭官歸故里,可兩年后復被招。 黎太宗先前“愛承旨阮廌妻阮氏路容貌文章之美”[6],召入仕側隨駕。1442年,黎太宗東巡至阮廌宅邸夜宿暴斃,此即“荔枝園案件”。阮廌及其妻三族被殺盡,這是越南歷史上最著名的冤案。對于阮廌的死,當時民間就有傳說來解釋他的冤屈和因妻得禍,而此傳說正是《皇越春秋》的“山神報兆”,民間皆言“荔枝園事件”是那條大黃蛇的復仇。筆者認為,作者寫一個無應驗的預設性神異事件并非巧合,現實阻礙他寫阮廌的死,所以只好“懸置”那個預兆。他本可刪去不寫那個情節,可是為何又留下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作者對阮廌滿含同情卻又不能寫出,只好用“曲筆”。 《皇越春秋》既年代久遠,又是異域之書,如果不細讀則很難看到其中的關竅,可是設想:當時的讀者讀到這里是不是心里了然了呢?對那些讀者來說,這當然不能算是“沒有應驗”了。
最后,因阮廌及其家族凄慘的結局,作者如果把他寫成諸葛亮那樣的人物,黎利的形象將會大受影響。 在人物設定上,劉備和諸葛亮互相輝映、宛若理想;《皇越春秋》則是現實和利益妥協的產物。
《皇越春秋》與《三國演義》在語言、形式、技巧、人物形象、 敘事結構,以及對儒家文化的強烈認同上,都表現出相似性。而《皇越春秋》又有著其自身的特質,在儒家思想的內核上呈現出與《三國演義》不同的主題、美學特征和情感含蘊。 另外,它在民族性和儒家文化思想的整合,以及追求民族獨立方面也值得關注和進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