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思晨
(揚州工業職業技術學院,江蘇揚州 225127)
自2016年李克強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將“工匠精神”作為關鍵詞提出后,迅速成為社會熱詞,上升到國家戰略的層面并成為時代精神的重要代表之一,在各行業各領域都得到重點強調,也在學術界引起廣泛討論與研究。
“工匠精神”雖然看似是一個近些年才提出的現代化概念,但探究其起源,最早均可追溯至手工業生產時代。在中國,“早在4300年之前,便出現了有史可載的工匠精神的萌芽?!盵1]而到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思想大繁榮時期——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的文化學術現象對最初始的“工匠精神”也進行了豐富的闡發,主要包含在先秦各家學派文化典籍里記錄的各行業優秀匠人的事跡與傳說中。至此,中國的工匠文化發展到了第一個歷史性的高峰。
“百家爭鳴”時期出現的各大學派為其后中國幾千年的文明發展奠定了重要的精神根基,對后世影響最大的當屬儒、道、墨三家學派。這三家對所謂“工匠精神”都有所討論與思考,只是由于學派之間思想體系的區別,三者對工匠精神的闡述也各有側重點,呈現出差異化的特征。
儒家以“仁”為核心,關注道德修養。在儒家學派創始人孔子的理論當中,從事社會各專業領域的手工業勞動生產工作是不被納入儒家“君子”的培養方案的。以《論語·子張篇》中子夏提出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一句為例,孔子并不否認專業知識的重要性,也不輕賤此類工作,而是認為對于胸懷天下的儒家君子來說,關心國家大事更為重要,從事此類工作可能會阻礙更加遠大的事業,君子是不用做這些事的。所以《論語》中并沒有對工匠的具體描寫,孔子大多情況下是用匠人的工作來進行類比,作輔助說明之用。比如子貢來問培育仁德的方法,孔子回答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核心還是在談道德品質的養成。[2]
墨家與其他學派的區別在于其成員構成主要就是“士”和“工匠”兩大群體,就連創始人墨子本人都是出身小手工業者,精通器械制造,是當時著名的機械專家。因此墨家學派十分關注匠人這一社會群體,從匠人工作的社會功能出發,充分肯定了此類專技工作對人民生活、社會發展的重要貢獻,體現出鮮明的實用主義傾向。墨家一方面十分崇拜各領域中擁有嫻熟技巧的能工巧匠們;另一方面又對此類匠人提出“利民”的價值評判標準,工匠們的辛勤勞動或發明創造只有建立在于民有用、于國有利的基礎上才算具有價值,否則哪怕再高超的技藝、再新奇的創造都是無用功。出于以上思想傾向,墨家代表典籍《墨子》中關于工匠的論述很多,有強調工匠重要地位的,有出于“節用”的學派核心思想推崇節約觀念反對工事鋪張浪費的,相關篇章多以說理議論為主,較少對工匠形象的具體刻畫。
與儒、墨兩家不同的是,“工匠精神”在道家得到了比較具體、全面的解釋,尤其是在莊子筆下,出現了許多性格各異的工匠形象,他們身上彰顯著不同層面的工匠精神。相比墨家對技術技巧的崇拜,道家更關注的是這些工匠精神上的閃光點?!肚f子》一書中的人物形象多樣而鮮活,主要以社會上的小人物為主,其中就包含工匠這一大群體。莊子寫工匠雖然也有描述其高超技藝的內容,但核心主旨是借工匠來闡述“道”。在莊子看來,這些工匠之所以能具備高超的技術,根本原因是他們觸摸到了“道”并能夠達到“人道統一”的境界。莊子對這些工匠贊揚居多,兼有批評,但大多是作為“得道者”的一類出現的??梢哉f,先秦時代真正對“工匠精神”進行深入、系統探究的是從《莊子》開始。
總之,先秦是中國工匠文化發展的第一個高峰,儒、墨、道三大學派都對工匠精神進行了不同角度的探討。其中儒家“重道德”,墨家“重技藝”,道家則“重精神”,更加關注工匠們在精神層面達到的高度,這一點在《莊子》中塑造的一系列匠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可以說,《莊子》一書是中國工匠精神的重要源頭之一。
《莊子》中刻畫的匠人來自各行各業,有廚師、木工、石匠、漆工等等,他們是社會上最普通的勞動者,但都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內做到了極致,以他們為代表,莊子生動塑造了中國古代工匠們的真實面貌。
《莊子·達生篇》中記敘了《梓慶為鐻》這個故事。梓慶是位木匠,很擅長做鐻,鐻就是古代懸掛鐘鼓的架子兩側的柱子,上面會雕刻猛獸,工藝很復雜。他做出來的鐻大家都覺得鬼斧神工,魯侯問他怎么做到的,他說了五個字“必齊以靜心”①。“齊”就是齋戒的意思。齋戒多長時間呢?梓慶認為齋戒的天數不同,達到的境界也是不同的:齋戒三天,忘記“慶賞爵祿”,即忘記利益;齋戒五天,忘記“非譽巧拙”,即忘記虛名;到第七天的時候,連自己的身體都忘了,即忘記世俗的自我,梓慶先后達到了忘利、忘名、忘我三重境界。[3]
《達生篇》還講了《工倕之指》的故事,工倕的目測能力極佳,隨手畫出的線條就可與圓規、矩尺媲美。因為他做到了“忘適之適”②,先后忘記了腳、腰等身體部位,再到忘記心中的是非,所以才覺得鞋子、腰帶乃至心性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不適應的感覺。梓慶和工倕實際上都體現了莊子提出的用以自我修養的兩種方法——心齋、坐忘。
“心齋”提倡內心的虛靜,所謂“齋戒”并非外在的形式,而是要內化于心,摒除心中雜念的干擾;“坐忘”講求的是精神層面的自由。以老子、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始終關注的是人精神層面的超脫,認為世俗的功名利祿等物質欲望甚至是人的身體都會對精神產生束縛,由此提出要忘卻諸如功利、虛名這些不健康、非正向的因素,實現精神的絕對自由。因此,莊子筆下的工匠身上不可避免地帶有不慕榮利、物我兩忘的形象特征。
莊子認為,任何一位工匠的成功都離不開長期的艱苦訓練,在此過程中可能會經歷數次失敗,但絕不能半途而廢,而要始終以持之以恒的態度專心致志地去從事自己的工作,心神要絕對集中和投入。
以《痀僂承蜩》中的捕蟬老者為例,孔子在去楚國的路上遇見這位駝背老人,見他用竹竿粘蟬十分熟練,就像用手撿取一樣簡單容易,于是詢問技巧所在。老人回答“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雹蹚脑谥窀蜕戏艃蓚€彈丸練習五六個月,到放置五個彈丸也不會掉下來,其過程曲折而漫長,且練習過程中必定會經歷成千上萬次的失敗,但老人始終能做到身心不動不變,眼中心中只有蟬翼,萬事萬物都無法轉移他對蟬翼的關注,因此孔子敬佩地稱贊他“用志不分,乃凝于神”④。
“道”是莊子哲學的思想基礎,探索人與道的和諧統一是莊子文學創作的主旋律。而“道”難免太過玄妙,因此莊子立了許多的“象”來闡述“道”,這些匠人就屬于人物意象的一類。
在莊子筆下,他們之所以能超過同行業的其他人而稱為“匠”,關鍵在于他們已經超越了一般“技”的層面,而領會到了更高層次的“道”,且在實際工作中能夠將“道”隱于“技”,技就是技能、技術、技巧,道則是世間萬物運行的法則、規律、道理。
就像《庖丁解?!分兴撌龅?,好廚師1年1把刀,一般的廚師1個月1把,而庖丁的刀已經用了19年,宰了上千頭牛,刀刃還是嶄新的,如何做到的呢?經歷了三個階段:庖丁剛開始宰牛時,看牛就是牛;但是三年之后,看牛就不是牛了;到最后經過十幾二十年的磨煉,都不必用眼睛去看而全憑感覺在動手工作,但牛的骨骼肌理全都了然于心。實際上庖丁是找到了宰牛的規律,經歷了從不懂規律到認識規律再到運用規律三個階段,順應規律辦事,自然可以做到游刃有余。正如庖丁所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雹菟骄康氖鞘挛锏囊幝桑@已經超過了對于宰牛技術的追求。
在莊子看來,匠是技與道之間的過渡狀態。精湛的技藝是成為匠人的必要條件,這是一個“以技養身,以身養技”的過程。當技藝達到較為高超的一個階段時,便可以稱之為“匠”,所謂“熟技為匠”,再想要更進一步往“道”的境界發展,就離不開主體對道的感悟與融合,要遵循規律辦事,即達到“人道統一”的境界。[4]
整個過程是由技為匠而入道的過程。所以,這些工匠在莊子筆下是作為得道者來呈現的,得道必然要經過成匠這一階段,而得道的過程也是不斷修煉工匠精神的過程。
《莊子》中所描寫的絕大部分工匠在自己專業的領域內都具有追求極致、精益求精的精神,這正是他們立身的根本。在他們各自故事的開頭,莊子都直接抒寫其技藝的高超,有的甚至可以用出神入化來形容。例如《莊子·達生》中顏淵在渡過觴深淵時見到的“操舟若神”的渡口撐船人,孔子于呂梁遇見的在連魚鱉都無法游過的懸險瀑布中自在游泳的呂梁一丈夫,又如成語“運斤成風”的主人公——《莊子·徐無鬼》里揮動斧子能將人鼻尖上的白灰泥完全抹去卻不損傷鼻子分毫的匠石等等,這些能工巧匠還有許多許多。
他們雖然都是各自專業領域內的代表人物,但所擁有的嫻熟技巧并非憑空得來,而是經過長時間艱苦枯燥的技術練習、意志磨礪與心性修煉。在取得一定的成績或達到一定的高度時,他們并沒有因此感到自滿自足而止步不前,而是不斷超越自我,向更高的層面奮進,體現“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的追求。如《莊子·知北游》中描寫的“大馬之捶鉤者”,從二十歲開始就從事造劍工作,一直到八十歲還在做,不是和劍有關的事情一點都不關注,終身都投入到這項工作中,所以即使是八十歲造出來的劍仍然鋒利無比,光芒四射。
往往水平越高的工匠對自己的要求越嚴格,越會督促自己不斷突破,彰顯的正是精益求精的職業追求。當代社會也應繼續秉持這種工匠精神,摒棄“差不多”心態,即使做一顆螺絲釘也要做到最好,如此才能順利實現從“制造大國”向“制造強國”的轉變。
道家也講品德,但道家的德是“道”具有的一種屬性。莊子提倡“至德”思想,在《莊子·天地》中他提道:“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⑥。在莊子看來,人所掌握的知識、技藝只是最低的一個層次,它受到“義”的限制,同時“義”又被“德”所限,一層一層往后直到最高的范疇——“天”[5]。
由此,與墨家對技術技能的極大推崇不同,莊子更看重技藝使用者的本性,批判唯技術至上的傾向,主張任何技術技巧的使用都要控制在倫理道德規范的框架內,不得違背道德的底線,體現在工匠身上就是高度專注的工作態度,不受外物干擾,堅守本心。典型代表是梓慶這位木工,他做鐻之前必須進行齋戒來保持內心的清靜,摒除雜念的干擾。隨著齋戒時間的延長,他先忘記物質利益再忘記毀譽虛名,最后連自己的四肢身體都忘記了,真正做到了一門心思地投入到做鐻中去。
敬業的品質是《莊子》中這些工匠的立業之基。面對任何誘惑他們都能做到不忘初心,憑借的正是對自己的事業常懷敬畏之心,堅守道德底線,此種職業操守和職業擔當值得在當今社會大力推行。
莊子通過他筆下的工匠群體表現出的“技”實際暗含對超越性價值的追求。
一方面,這些工匠對自己的工作是熱愛的、享受的、自得其樂的,精神的快樂、自我價值的實現、美的創造都能從中獲得。一般人看來驚險萬分的瀑布深潭,呂梁的那位男子卻如魚得水,游得閑適自得,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渡口的擺渡人也是如此,撐著小船在湖上如履平地,渾然忘我;庖丁在解牛時胸有成竹,能夠閉上眼睛單憑感覺進行操作,動作瀟灑自如,既不費力也不費刀,與其他用刀砍、割的廚師形成鮮明對比,完成之后“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⑦,好一副心滿意足、意氣風發的情態,可見其在解牛中獲得了多大的自我成就感。
另一方面,這些工匠的技藝可謂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行動之間行云流水,極為優美流暢,也能給旁觀者帶來愉悅的審美享受。還是以庖丁為例,他所做的本來是十分血腥的屠宰工作,但他通過自己技藝的磨煉將解牛過程中的肢體動作、運刀之際皮肉筋骨發出的聲響與古典舞蹈、音樂相契合,展現出美感,給人美的體驗。
《莊子》中的工匠們對自身技藝不斷精進的態度與高度的敬業精神并不只是出于帶有世俗功利色彩的生存需要,更多的是對這份工作的熱愛、對實現自我價值的需求以及對所從事事業藝術性、審美性的追求。樂于所業不是一種規定,而是一種修養,一種愉悅的、積極的生命體驗,也是當代每一位勞動者工作中應當努力的方向。
莊子描寫這些工匠時,重心并不放在單純稱贊其技藝的高超上,而是更重視自我價值的實現與精神的自由超脫,追求的是一種真善美合而為一的精神境界?!肚f子》中的這些工匠身上可貴的職業品質豐富了中國傳統“工匠精神”的內蘊,對我們當今工匠的培育具有重要啟示。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 中華書局,1983版:489,492,471,472,96,29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