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童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00)
流行音樂行業由于數字化程度高、產業鏈長、參與創作與消費角色眾多、可應用科技種類豐富,是藝術和現代數字技術融合發展的先行區與試驗田。計算機音樂制作技術、流媒體技術、人工智能技術深刻改變了流行音樂的創作、傳播、消費。從技術視角來看,可以將數字時代流行音樂定義為數字化制作,使用計算機編碼存儲與傳輸,通過流媒體平臺發行與傳播,以數字音樂用戶訂閱為主要消費模式的音樂形態。探索與反思數字音樂技術的影響,有助于展望中國音樂產業未來,呼喚良好的流行音樂行業生態。
流行音樂產業的數字時代正式開啟于2015年,該年度全球數字音樂服務盈利額首次趕超實體音樂收入[1],中國移動音樂市場規模增長與實體唱片業產值呈逆向變化。[2]同年,中國數字音樂確立了行業秩序。針對PC端搜索導致的盜版下載橫行,國家發布《關于責令網絡音樂服務商停止未經授權傳播音樂作品的通知》《關于大力推進我國音樂產業發展的若干意見》兩份文件,責令網絡音樂服務商停止傳播未經授權的音樂作品,擁有數字版權優勢的數字音樂平臺迅速崛起。
趨于成熟的計算機音樂制作技術是數字時代流行音樂生產中創作與表演環節的主導科技。Musical Instrument Digital Interface(MIDI),本是數字樂器輸入的計算機通信協議,后因在音樂制作中的廣泛普及成為電子音樂創作的代名詞。在數字時代,“計算機音樂”成為唱片時代“電子音樂”軟件化的新稱謂[3],計算機音樂制作技術使流行音樂創制操作更簡單、交互更清晰、功能更強大、成本更低廉,音響可視化。
日漸進步的流媒體技術是數字時代流行音樂傳播與接受環節的核心科技。在傳統網絡媒體中,用戶需要從服務器下載完整媒體文件后才能播放音樂。流媒體技術使客戶端從服務器以流傳輸的方式獲取數據,實現加載與播放同步。使用P2P的流媒體技術指用戶下載某段數據時,系統自動檢測其他客戶端中的相同數據,再從其他設備傳輸至該用戶的設備,使數據下載的人次越多,加載速度越快。[4]流媒體技術的更新迭代推動著音樂傳播領域的科技創新,加速了數字音樂平臺的崛起。
初露頭角的人工智能技術滲透在數字時代流行音樂生產的各個環節中。利用各種算法,如循環神經網絡、遺傳算法、馬爾可夫模型、傅里葉轉換法[5],可以對音樂規則分析與深度學習,面向不同需求實現諸多功能。然而,由于人機交互并未成熟,且人工智能創作的音樂是否具備傳統音樂中藝術性的問題懸而未決[6],該技術暫未被大量運用在流行音樂的商業運作中。5G、虛擬現實、增強現實、云儲存和大數據等技術推動了人工智能應用的不斷深入,在未來,人工智能在流行音樂行業的應用可能更加廣泛。[7]
在過去,主流唱片公司憑借資本優勢,壟斷了流行音樂生產,阻礙著游離于商業資本外的獨立音樂人及非專業音樂作品進入市場。電子音樂制作軟件和人工智能的應用打破了音樂生產的知識與經濟門檻,整合與重組創作分工,提升了生產效率,幫助創作者突破了客觀條件的限制,更好地展現精神世界。計算機模擬的虛擬工作室環境,可以代替昂貴的硬件設施,其簡單易操作的交互頁面,使未掌握過多音樂技術知識的音樂人也能獨立創作。MIDI還整合了多種電子制作軟件功能,歌曲的媒材和主題得到更好地統籌與組織,避免割裂或誤讀,同時歌曲創作中的各類生產角色任意組合,使音樂人可以更獨立地傳達思想情感。除了MIDI軟件提供的基礎功能外,層出不窮的人工智能插件進一步優化了創作體驗,譬如,“自動音高矯正技術”可以使創作者無須后期調音,直接錄入標準音高;“自動音樂轉錄技術”能將音樂信號自動轉換為樂譜,使作曲者不需要練耳訓練直接記錄即興創作的旋律。
除了技術賦能之外,數字音樂平臺為爭取更多數字版權與音樂用戶,搶占市場份額,實現音樂變現,出臺了各類對獨立音樂人的扶持計劃,如增加版權投資和擴大流量激勵,鼓勵音樂人入駐平臺并開展音樂創作。如今,平臺對音樂人的扶持投入資金達到億級,例如,網易云音樂的“云梯計劃”和“石頭計劃”,提供了各類線上歌曲推薦機制與線下音樂演出機制。
門檻的降低、效率的提升、功能的整合、平臺的激勵使眾多獨立音樂人參與到流行音樂生產中,音樂創作走向獨立化與分眾化。以中國數字音樂頭部平臺之一為例,網易云音樂在2016年僅有2萬名入駐獨立音樂人[8],2020年突破20萬,2021年突破40萬[9],4年間增長了19倍。
音樂創作獨立化體現在獨立音樂人對商業收編的抵抗。他們沒有簽約公司,追求創作自主、不受商業利益驅使,確保了數字平臺音樂的風格與題材的多樣性。平臺中創作主流風格的音樂人比例均衡,涉獵小眾風格的音樂人數量也極為可觀。[8]值得一提的是,數字音樂平臺也參與推廣國風題材的流行歌曲,具有試驗性,將國風元素融入其他音樂風格,使用傳統民樂配器、采用傳統意象、融合古典詩詞等,探索了獨具民族特色的流行音樂。
創作分眾化則體現在獨立音樂人來源于多元的社會背景,且無須接受專業訓練或專職從事音樂。相比唱片時代獨立音樂中男性音樂人主體、一線城市音樂人主導、搖滾樂主流的生產格局,數字音樂時代獨立音樂人中女性比例不斷上升,來自三線城市的音樂人占比過半,從學生起從事獨立音樂的比例上升,逐漸打破原有的階層、行業、年齡、性別結構,扭轉了音樂生產高度集中與結構性失調的問題。[8]
可見,計算機音樂制作技術與數字音樂平臺影響下崛起的獨立音樂相比于唱片時代唱片公司壟斷出品的流行音樂,因創作獨立化與分眾化,風格呈現更多樣,題材選擇更豐富,情感表達更多元,反映的社會生活更全面,展現出音樂生產去中心化的整體趨勢。
在流行音樂生產的消費側,數字時代音樂欣賞、傳播,傳播的聽眾數量迅速增加,音樂與社會的聯系更加密切,大眾音樂參與復蘇。
工業革命后,音樂生產與傳播的權力凝聚在唱片公司手中,單向傳播的“表現型”音樂使大眾音樂參與極其被動。如今,現代媒體與電子音樂技術、人工智能深度融合,升級的在線音樂體驗使中國網絡音樂用戶從2016年的5.03億人增加到至2020年的6.58億人。[10]規模逐年擴大,人均音樂收聽時長也在連年增長。[11]科技不僅刺激了線上音樂收聽,還拉動了現場音樂消費。小眾藝術家在數字平臺發布單曲的同時,會在互聯網社區建立粉絲社群,引流至音樂現場。
各類音視頻技術的應用豐富了音樂參與的形式。流行音樂經過聽眾的再創造與用戶發酵,從僅供消費與欣賞的單向性展品,成了可以雙向反饋的共創作品,更具時效性、更顯著、更全面地塑造大眾關于“流行”的認知與記憶。各類社交媒體平臺間的音樂分享與再創作是聽眾音樂深度參與的重要渠道。在微博與微信朋友圈,歌詞摘抄和各類樂評將音樂與日常生活相結合;在短視頻平臺上,在線視頻編輯技術提供了音樂濾鏡、模板編輯等功能,使音樂短視頻生產非專業化;在線K歌平臺中,用戶可以翻唱原曲并簡單處理音準與音色;在長視頻平臺上,用戶重新填詞、配樂、剪輯視頻,出于不同需求如影視劇二創、動漫同人、綜藝衍生,將原曲重新填詞或編曲。以上歌曲再生產方式激活了下沉用戶的音樂參與,拉動了流行音樂的裂變式傳播。[12]
虛擬化與視覺化是數字音樂參與的重要特征。短視頻是音樂可視化的重要渠道,抖音等短視頻音樂平臺的音樂通過“聲音濾鏡”,創新了流行音樂的傳播手段,實現了音樂視覺化的構想。全息投影、互動媒體、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技術拓展了音樂展演的可能性。燈光影像與環繞音效營造出的沉浸式音樂氛圍使聽眾可以看見、摸到、感受音樂,突破了音樂藝術的感官邊界。然而我們需要警惕,倘若視覺代替聽覺成為音樂欣賞的主宰感官,可能會產生音樂過度詮釋、想象空間受限、文化內涵膚淺化的問題,甚至導致音樂體裁的消失。
數字時代流行音樂生產去中心化、大眾參與復蘇后,變得更大眾了嗎?也不盡然,流媒體平臺權力膨脹的趨勢令人擔憂。平臺參與了流行音樂創作、傳播與消費的全環節,相比實體唱片擁有交互性、個性化、伴隨性的優勢,成為收聽優選與發行的最佳渠道。流媒體平臺市值與實體唱片銷售拉開差距,且頭部音樂平臺遠遠拋開腰部平臺,擁有了用戶量與忠實度的壟斷性優勢,扼住流行音樂發行與傳播的咽喉。當下,數字音樂平臺出于版權爭奪目的對獨立音樂人固然持扶持態度,在獨立音樂人增長的風口期過去后,平臺對原創音樂扶持與否是一個未知數。如果音樂發行市場持續缺少競爭,就會缺失公眾音樂選擇權對平臺的制約,所謂“扶持”,或許只是一場脆弱的宣言。即便是當前的“扶持性”算法也并非公平公開,存在算法黑箱。為達到收益最大化,平臺會人為操控推薦算法,干預音樂推薦機制和排行榜機制,使其優先推薦娛樂公司或平臺獨家版權的音樂,對商業音樂具有傾向性。
平臺權力膨脹還剝奪了聽眾的音樂選擇權。在音樂運營中,“爆款”是一種歌曲的商業指標,指歌曲的播放量、互動數、平臺拉新數、站外傳播都具備一定量級。平臺熱門歌曲的培養遵循“引入—分發—推薦—爆款”的運營干預與傳播把控機制。[13]歌曲首先實現一定自主發酵,站內運營者通過后臺數據觀察,挑選具備爆款潛質的作品,再分發到符合歌曲風格的榜單與歌單,人工為歌曲申請更多的資源位,增加其成為爆款的可能性。平臺運營團隊的人工推薦機制發揮著媒體議程設置的作用,一方面可以起到把關人的歌曲篩選作用,另一方面卻壟斷了音樂作品流行度的話語權。
與一般音樂數字平臺相比,短視頻平臺商業程度更高,對“流行”的干預更甚。平臺獲取已有用戶的偏好,向用戶推送相似內容,此類信息繭房式推薦機制會加深音樂聽眾的品味藩籬,間接造成階級固化。[14]由于短視頻用戶的整體音樂鑒賞能力有限,所以短視頻平臺傾向于投資與推薦媚俗的音樂作品,而該類型的走紅又促使音樂人迎合和模仿,使媒介環境中出現更多的同類音樂,導致作品質量陷入惡性循環。面對無法逃避的流行趨勢,“接受現存事物是與現實最好的黏合劑”[15],以致不是聽眾選擇音樂,而是平臺流行趨勢主宰聽眾的音樂取向。
最終,平臺權力膨脹會導致流行音樂經典缺位,大量品質粗劣的歌曲涌入市場。阿多諾對唱片時代的聽眾評價道:“一旦受過訓練的耳朵聽到第一句,他就會猜到接下來是什么東西。”[16]這句話仍然適用于如今的聽眾,他們延續了對“時尚”“流行”等符號價值的追求慣性。面對烏合之眾,經驗模仿是音樂人或公司追求流量最簡單的方式。高密度的模仿行為與對視頻內容的主動適應匯集成“抖音風格”,共性是時長短,旋律與歌詞重復性強,具有強烈的節奏感、頓挫感與拼貼感,便于短視頻的卡點與運鏡。該類歌曲產出的周期短,制作投入少,制作方可將更多成本用于再生產與宣傳推廣。與規制音樂形式與內容間嚴絲合縫內在關系的“樂理規則”不同,流行音樂的生產“模版”并不是規律,而是內容的剝離與形式的架空[17],創作者與聽眾的個人意識徹底失去辨識度,音樂生產通往由符號模擬的無意義中。
總的來說,平臺權力膨脹是數字時代流行音樂產業的核心問題。數字音樂平臺看似鼓勵獨立音樂創作,實則維系著音樂大眾化的假象,積累著日益膨脹的傳播的話語權,牽制著生產與消費。由于平臺壟斷了音樂傳播路徑,音樂人對平臺的依賴與日俱增,會不可避免地將平臺推薦算法、流量變現能力、短視頻傳播力度視為創作重心,即使當前音樂人的社會背景多元化,如果創作被資本委托與控制,創作者的身份仍然不能代表作品的思想基礎[18]。商業資本對獨立作品的不斷收編與思想性磨滅,會使創作者脫離社會歷史,喪失對時代精神和群眾需要的敏銳洞察,使音樂創作浮于表面。由此可見,讓渡平臺權力是音樂產業發展的目標與動力之一。
針對平臺權力膨脹、音樂主體性危機、缺位的音樂經典等現存問題,結合當今人民對音樂生產的需要,筆者嘗試預測未來的音樂科技,它們有望成為行業現存問題的技術性解決方案,引領流行音樂生產模式變革。
為優化音樂創作體驗,人工智能技術將深入應用在音樂生產中。目前,人工智能主要出現在學術會議、高校研究與音樂企業實驗室中。在未來,人工智能將進一步明確其工具性定位,廣泛應用于音樂創作,進一步探索符合音樂創作規律的算法與規則,增強人機交互,與人類的思維和情感共振,輔助人類實現更高效的創作。
為提升聽眾音樂體驗,音樂元宇宙是流行音樂傳播的可預見未來。元宇宙是綜合了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混合現實等數字與媒體技術的復合媒介環境,具備極強的媒體記錄能力和傳輸能力。元宇宙將為用戶營造更強的音樂臨場感,使音樂更高清、立體、具象,最大程度滿足大眾的體驗需求。除此之外,它還會加強音樂的虛擬性,塑造出虛擬形象與審美標簽,為用戶附加“虛擬身份認同”[19],提供沉浸式虛擬音樂社區體驗。元宇宙音樂追求的沉浸體驗將進一步打破主客體分明的傳統審美模式,還有助于解決現有媒介技術下視覺喧兵奪主的問題,使聽眾進入以視、聽、觸深度交融的多維感官音樂世界。[20]
針對平臺權力膨脹問題,區塊鏈技術將徹底改變流行音樂的儲存、傳輸與消費模式。過去,流媒體服務和其他數字發行的收入大部分由平臺獲取,確權與版稅分成在平臺有意的模糊處理中并不透明。在未來,歌曲版權將成為NFT資產,收益分配機制將更加低成本、快速、公平。元數據被嵌入到每首錄制音樂中[21],一旦歌曲被下載或流式傳輸,聽眾在線收聽音樂的行為將立即記錄在區塊鏈中,并通過智能合約付款,自動將收益分配給所有權利人,如平臺、唱片公司、藝術家、詞曲作者等。[22]區塊鏈技術既可以整合音樂市場,延續音樂平臺控制下行業的穩定性與生產分眾化,又可以瓦解目前數字音樂平臺對音樂版權、傳播、消費的壟斷,激發音樂人的創作熱情。
總的來說,介于藝術的自律性與人的主觀能動性,我們不宜定性技術的優劣,對技術持過度樂觀或悲觀的態度。創作者和音樂體驗者各類現代性的經驗與需求倒逼著藝術生產技術的革新。因此,我們應該充分考慮音樂評價立場的社會歷史性,深刻探尋當下社會對流行音樂的要求,使技術激發音樂創作的創意靈感、豐富文化內涵、表達思想情感,使文藝創作達到更有內涵、更有潛力的新境界[23],推動以“人民”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生產,共同建立音樂品質標準與良好的音樂生態,呼喚當代的經典音樂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