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靜 聶瑩瑩
《三國演義》是中國歷史演義小說的開山之作。作者羅貫中從戰爭角度入手,敘述了東漢末年至西晉初年之間近百年的歷史風云。《三國演義》于江戶時代傳入日本。1689年,自京都天龍寺僧人義徹、月堂兄弟合譯的世界上首個《三國演義》外譯本(滿文譯本除外)《通俗三國志》問世以來,便被日本民眾廣泛接受,翻譯、改編、編譯、翻案等作品層出不窮,使日本的文學及文化煥發了新的生機與活力。與此同時,相關讀物、繪畫、小說、戲劇等逐漸盛行,“三國熱”潮經久不衰。因而關注《三國演義》日譯本對研究我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井波律子(1944—2020)畢業于日本京都大學文學研究科。中國文學研究者。因對《論語》《三國演義》《水滸傳》等著作的研究與翻譯而為大眾所熟知。她長期從事中國古典小說研究,漢學修養深厚。1996年,其日譯本《三國志演義》全七卷首發于 “筑摩文庫”。2014年改編為全四卷收入“講談社學術文庫”。此譯本是21世紀以來最新的《三國演義》現代日語全譯本。
國內學者的研究主要基于“筑摩文庫”發行版本。如宋丹(2020)井波律子中國古典文學翻譯中的守成與創新[1];趙庭英(2020)闡釋學視角下譯者的創造性叛逆——以井波律子日譯《三國演義》[2]為例。當然也有學者如劉齊文(2011)立足于文化語言學、動態對等等視角對日譯本中的漢語詞匯、稱呼語、注釋性翻譯等進行考察研究[3-5]。但相關研究均未從地點詞匯入手考察中國傳統文化的對日傳播及影響。
本文擬從翻譯角度出發, 將2014版《三國志演義》置于具體社會歷史語境中, 分析譯詞個案“蜀”(1)“蜀”:以下出現“蜀”均為日語譯詞。的文化意蘊, 深刻探究地點詞匯翻譯中的文化信息缺失現象。
《三國演義》以描寫魏、蜀(2)蜀:以下出現蜀均為漢語。、吳三方政權之間的戰爭為主,地名名詞占據文本大量篇幅,與蜀相關的地點名詞更是典型代表。筆者歸納如下:
蜀625例;西川91例;川73例;蜀中55例;西蜀27例;兩川13例;蜀漢(3)蜀漢:以下出現蜀漢均為漢語。9例;川中4例;蜀川1例;以上共898例均被譯為“蜀”。日語中“蜀”究竟是如何被理解的呢?可參考《日本國語大辭典》進行分析探討。
“蜀”:1.中國四川省の古名。2.中國の三國時代王朝(二二一~二六三)。正式の國名は漢。蜀漢はその通稱。前漢の景帝の後裔と稱する劉備が蜀(四川)にたてた國。魏·呉と天下を三分したが、劉備の子の劉禪が魏軍に降伏して滅亡した。蜀漢。3.中國の五代十國の一つ。前蜀(九○七~九二五)、後蜀(九三四~九六五)。いずれも節度使が自立して、四川に建國した地方政権。(《日本國語大辭典》第二版)
由此可見,“蜀”在日語中意為1.中國四川省。2.三國時期,劉備于蜀地建立的國家。3.前蜀、后蜀。而在漢語中,蜀的辭典含義更為廣泛。
蜀:1.商周時邑,在今河南禹州市東北。2.春秋魯地。在今山東泰安市東南。3.商至戰國時方國。在今四川西部。4.地區名。秦漢時對古蜀國地之通稱。在今四川盆地西部地區。三國時,劉備建蜀國。5.四川省簡稱。(《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
與漢語相比,“蜀”的辭典意義明顯減少,已呈現缺失態勢。而《三國演義》中與蜀相關的一系列地點名詞更加細化,不僅可理解為國家政權、四川省,還可表年號、劉璋統治區域、蜀漢都城成都一帶、四川成都平原、兩川之地等意,如此一來“蜀”的辭典意義缺失更為嚴重。因此,譯者將蜀、西川、川、蜀中、西蜀、兩川、蜀漢、川中、蜀川等地點名詞都譯為“蜀”必然導致不同程度的文化信息缺失。
“蜀”在辭典中的釋義除地點四川省之外,還指三國時劉備建立的蜀漢王朝,引申意為國家政權。在譯本中,“蜀”表示國家政權的現象多次出現。下例所示“蜀”的含義皆有據可循。
例一:
原文:今未承王命者,吳與蜀耳。吳有長江之險,蜀有崇山之阻,難以威勝[6]549。
井波譯:現在、王命に従っていないのは、呉と蜀だけです。呉には長江の険要があり、蜀には高山の険阻がありますゆえ、威をもって戦うことは困難です[7]145。
例一中原文出現的兩次蜀均指劉備于蜀地建立、與魏、吳呈三足鼎立之勢的蜀漢政權。譯者處理蜀這一原語時選擇將其譯為劉備在蜀地所建國家,符合文本意思表達。日譯本中,譯者將原文本中蜀直譯為“蜀”的例句有625例(加譯除外),占譯本“蜀”總量的近70%,但是其余三成“蜀”則出現不同程度的文化信息缺失。
除上文所提與“蜀”的國家政權之意相對應的原語蜀之外,譯者選取辭典的四川省、國家政權之意進行翻譯,卻未能達到動態對等的地名詞匯仍大量存在。
1.譯詞個案“蜀”表國家政權
例二:
原文:西蜀之兵,不向吳而向魏矣[6]636。
井波譯:そうすれば、蜀の軍勢は呉ではなく魏に向かいます[7]369。
西蜀一般指蜀漢,由于位置偏西而稱西蜀,與東吳、北魏相對,指三國時期政權。譯本中28例西蜀均被譯為“蜀”(除詩歌外),很明顯譯者翻譯時對應了“蜀”的國家政權之意。原文本主要就是以西、東、北分別表示蜀、吳、魏的地理方位,使讀者在閱讀時腦海中能快速、清晰浮現三政權的大概位置。譯者直接將其譯為“蜀”,缺少地理方位引導,是對西蜀的一種不準確表達。
例三:
原文:卻說蜀漢景耀五年,冬十月,大將軍姜維,差人連夜修了棧道,整頓軍糧兵器,又與漢中水路調撥船只[6]944。
井波譯:さて、蜀の景耀五年(二六二)冬十月、大將軍の姜維は人をやって徹夜作業で桟道を修復し、軍糧や武器を整備する一方、漢中の水路に戦船を配備した[8]525。
日語中確實有“蜀漢”(4)“蜀漢”:以下出現“蜀漢”均為日語譯詞。一詞存在,“蜀漢”:中國、三國時代の王朝「蜀」の通稱(《日本國語大辭典》第二版),即蜀漢政權。原文本中共出現9次蜀漢,皆表年號。譯者選擇將其中1例譯為“蜀漢”,其余8例皆譯為“蜀”。但無論譯為“蜀漢”還是“蜀”,都是譯者選擇向“蜀”的國家政權之意靠攏的結果,與原文本中表年號的蜀漢無法達成動態對等。
西蜀、蜀漢雖然皆是譯者從“蜀”的國家政權之意進行翻譯,但都與“蜀”的意義稍有偏差。譯者在翻譯時明顯考慮到譯語讀者的接受度,為便于譯語讀者快速了解原文本而選擇讀者較為熟悉的譯詞,但并未能將西蜀、蜀漢所表達的地理方位、年號等信息傳達給讀者,造成原文本的文化信息缺失。
2.譯詞個案“蜀”表地理位置
除蜀、西蜀、蜀漢三詞之外,另有其他原語被直接譯為“蜀”,如川、川中、蜀中、蜀川、西川、兩川等詞。譯者在面對這類詞時都粗略地處理為譯詞 “蜀”的四川省之意,但實際上這些詞與四川省并非完全對等。如下:
例四:
原文:權從其言,即令使命星夜入川,來見后主[6]813。
井波譯:孫権はこの意見に同意し、さっそく夜を日についで使者を蜀に向かわせ、後主劉禪と會見させた[8]184。
川一般指1.河流2.平地;平野3.指四川(《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而例中所出現的川實指后主劉禪所在地即蜀漢都城成都。比廣義上的川范圍小。譯者將川譯為“蜀”,是將原文本中川所表范圍擴大化,造成地理范圍的不對等。
例五:
原文:“汝川中曾見此英雄人物否?”
“吾蜀中不曾見此兵革,但以仁義治人。”[6]492
井波譯:“蜀でこんな英雄を見たことがあるか。”
“私は蜀でこれほどの軍勢は見たことがありません。蜀は仁義によって人を治めておりますから。”[9]
對話中的川中、蜀中只是表達方式不同,但皆指劉璋統治的益州地區,約為今四川、陜南、甘肅一小部,湖北西北部,云貴大部,與四川省相比范圍更大。
例六:
原文:蜀川道廣,非一路可進[6]949。
井波譯:蜀に攻め入る道筋はいろいろありますから、一本の道から進撃すべきではありません[8]537。
蜀川一詞泛指今四川成都平原一帶。原文本中的蜀川實指后主劉禪所統治的蜀地,比如今的四川省大。譯者將蜀川譯為“蜀”,可說是將蜀地范圍大大縮小,僅指代四川省一個區域。
例七:
原文:卻說西川百姓,聽知曹操已取東川,料必來取西川,一日之間,數遍驚恐[6]558。
井波譯:さて、蜀の人々は、曹操が漢中を制覇したと聞くと、必ず蜀を攻めに來るだろうと考え、一日の間に何度も震えおののいた[7]167。
三國時蜀漢政權下的益州沿襲東漢區域劃分,約相當于現今的四川、重慶、云南、貴州三省一市大部及陜西漢中地區、甘肅、湖北小部。原文本中“西川”指劉璋統治地區,大多是指整個益州;有時與“東川”對舉,指益州西部地區。此例中的西川便指益州西部地區,約為如今益州成都一帶,所指代的范圍比四川省大。譯者對于西川的處理從前期“西川”“西川(蜀)”“蜀”等譯詞交替出現,到后期逐漸統一為“蜀”,并非從一而終。但無論如何變化,明顯都將西川與蜀劃上了等號,導致原文本中西川的地理范圍縮小。
例八:
原文:雖漢祚已衰,天命難違,然兩川生靈,橫罹兵革,誠可憐憫[6]955。
井波譯:漢王朝の命運はすでに衰え、天命には逆らえないとはいえ、蜀の住民は理不盡にも戦亂にあい、まことに哀れである[8]552。
兩川簡單來說指東川(漢中)與西川。東川指張魯管轄、陜西南部秦嶺以南漢水流域,約相當于如今陜西省西南部。西川指益州成都一帶(劉璋地盤)。這樣看來,兩川的范圍自然是比一個四川省大得多。譯者將兩川譯為“蜀”,導致兩川指代的范圍大幅縮小。
綜上所述,譯者將不同原語均譯為“蜀”似乎也有跡可循,或許是以譯語讀者為歸宿,采用歸化翻譯策略,使讀者能夠簡易、迅速理解原文本。其實不然,譯詞“蜀”所表示的地理范圍明顯較為狹小,且原語所代表的地理范圍也會因文本的具體語境稍有偏差,看似相同卻大相徑庭。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不僅需考慮歸化也應注重異化,使讀者盡可能感受到原文本傳達的信息及感情。
“語言的翻譯不僅是語符表層指稱意義的轉換,更是兩種不同文化的相互溝通和移植。”表層指稱意義轉換倒是簡單,但語言背后文化的精準傳達卻并非易事。毋庸置疑,譯者的譯文忠實原文,自然、通順且極為流暢。但細思便不難發現,譯語讀者所了解的僅是文本表層意義,對于表層意義之下所蘊含的深層意義仍是所知甚少。讀者僅理解表層意義,必然無法感受到原語文化的內在涵義。原語與譯語達成動態對等自然也就成為無稽之談。
不同的社會文化、風俗習慣及歷史背景必然導致兩種語言無法達到真正意義上的對等,極富文化內涵的著作更是如此。古典名著大多經歷了歷史文化積淀,具有濃厚的文化底蘊。因而翻譯古典著作,不僅要做到精準傳達原文本的表層含義,還需剖析文本背后蘊含的文化意蘊,傳達深層文化意義。如此才能使中國的優秀傳統文化走出中國,邁向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