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涌
作為東漢重要的教育機構,太學不僅代表了當時學術的整體水平,更反映了漢魏易代之際思想、文化、文學變革的軌跡。太學生群體作為當時知識階層的代表,是漢代士人精神世界的一個縮影,這一群體所形成的家國情懷、政治認知、人生態度、生命意識,反映著時代與社會的整體轉型。面對東漢末年政權旁落、入仕困境、社會黑暗等問題,凡此種種與太學生所標榜的士大夫精神格格不入,因此,太學生在政治上和人生上普遍產生疏離與幻滅情緒,這一情緒直接影響了漢末文學情感的表達,反映在《古詩十九首》中尤為明顯。
太學在漢武帝時期經董仲舒、公孫弘等人建議設置,其最初目的是為了“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1]2512。董仲舒為太學提供了設計理念,其思路是延續了戰國后期養士之風,太學雖名為教育機構,其本身卻具有戰國養士的諸多特點。但董仲舒所言之士當專指儒士,與戰國時期諸多形態的士有所不同。戰國中后期趨向鼎盛的養士之風直到秦統一后,尚有所遺存。漢初養士之風稍顯回落,蓋因經歷連年戰事,高祖不好儒術,使諸儒生無所用地,文景時期又頗好黃老,遂使儒士仍不能大量出現在廟堂。而武帝時期,優秀人才尚在郡國,如文學家司馬相如最初在梁王處,枚乘在吳王處,淮南王更是陰結賓客,養士數千,武帝身邊沒有相應的機構安置此類文人,遂使東方朔等人有淪為“俳優”之憾。文學尚且如此,儒學更無專門機構,因此,董仲舒提出以太學養士,其目的在于吸納人才,恢復儒學,進而達到宣王道、崇教化的根本目標。遵循此思路,公孫弘將太學付諸實踐,于漢武帝元朔五年(前124)正式建立太學。
與西漢后期及東漢相比,武帝時期最初選博士的標準較低,《北堂書鈔》卷六十七引《漢舊儀》載:“武帝初置博士,取學通行修,博學多藝,曉古文《爾雅》。”其標準僅三條:“學通行修”“博學多藝”“曉古文《爾雅》”。值得注意的是,通曉古文《爾雅》乃是此后儒家學者最基本的小學能力,可知其時對博士的學術水平要求并不高。因此,馬端臨稱西漢太學“但以名流為之,無選試之法。”從武帝開始選任之博士,皆屬于名流。而在最初選太學生時,其標準也并非學識與才智,而是年齡與儀態:“武帝時置博士弟子,太常擇人年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補焉。”可以想象此時太學之首要目的乃是“養”,而非“用”,簡言之,其對人才先收納之,再教育之,進而敘用之,是為太學設置之初的基本行政程序。
武帝以后,昭帝、宣帝、元帝、成帝不斷擴大太學規模,繼續實踐武帝“養士”之意圖的同時,不斷提升太學的地位。《漢書·儒林傳》載:“昭帝時,舉賢良文學,增博士弟子員滿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經者皆復。數年,以用度不足,更為設員千人,郡國置五經百石卒史。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養徒三千人,今天子太學弟子少,于是增弟子員三千人。歲余,復如故。”從昭帝和宣帝時期來看,對于太學生規模的擴展幅度不大。至元帝時開始大幅度增至千人,其緣由是“用度不足”,這一方面是元帝好儒所致,另一方面乃是儒生參與政治的收效明顯。值得注意的是,成帝時從孔子弟子三千處獲得思路,以“養徒”之標準,增為三千人,但隨即又恢復常態,降為千人。雖然此時儒生之用度仍有不足,但尚未考慮好如何解決三千人全部官職安排的問題,因此年歲之間便取消三千之制。這一現象說明,成帝時期并沒有對太學生最后的去向做出具體安排,僅是“養士”思路的簡單貫徹,這也是東漢后無限制擴招導致系列問題出現的根源。
太學由最初的人才收納職能到入仕補充官吏,是為太學行政職能逐漸上升的過程。從東漢光武帝開始,期間雖經歷幾次回落,但太學地位仍處上升階段,至桓靈之世,漸趨下降,其職能也隨之發生轉變。隨著靈帝時期鴻都門學的出現,太學完成其在兩漢教育人才、培養士人的目的。由于太學規模不斷擴大,博士及弟子不斷擴充,解決太學生入仕乃是一大問題,這一問題直接關系到太學地位的變遷,并由此引發出系列社會問題。
自太學成立以來不斷擴招,太學生人數由武帝時期最初的五十人到昭帝百人,宣帝加倍,元帝復之,成帝三千,直到東漢質帝達到三萬人,到達極限。如此多的生員,卻沒有足夠的職位來安排,成為朝廷面臨的一大隱患,東漢中后期此問題不斷突出。為此,桓帝曾在永壽三年(157)提出了一種解決方案,即“詔復課試諸生,補郎舍人。其后復制,學生滿二歲,試通二經者,補文學掌故;其不能通二經者,須后試復隨輩試之。”(《文獻通考》卷四十)這一方案表面上是給太學生創造更多入仕的機會,但實際上意味著太學生可以無限期留級,反而致使很多學生“結童入學,白首空歸,長委農野,永絕榮望”[2]374。對此,漢獻帝特別下詔書賜他們“其依科罷者,聽為太子舍人”[2]374,以示撫慰。初平年間長安有謠諺云:“頭白皓然,食不充糧。裹衣蹇裳,當還故鄉。圣王憫念,悉用補郎。舍是布衣,被彼玄黃[2]374。”正是太學生困境的真實寫照。
僧多粥少的情況造成不得補官的太學生出路窘困,這些政治上沒有出路的太學生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參政意愿,這種理想又與現實產生強烈的沖突,于是便生發出以下社會問題:第一,裁量執政,品評公卿,制造輿論,結為黨人,東漢末年兩次黨錮之禍的產生,與這些無法入仕的太學生關系密切;第二,社會批判風氣大行其道,東漢末年文學創作以及子書的創作中,多有批判精神,這種精神的來源之一即是太學生出路無法得到有效解決;第三,不與朝廷合作,自命為清流,使隱逸之風大行其道。可以說,東漢末年呈現的種種政治危機和社會弊端,很大程度上與沒有解決好太學生的入仕問題相關。
成為太學生既可以“復其身”,免除賦稅徭役,又有進入仕途的機會,因此很多貧苦百姓選擇游學太學。大多數太學生的出身較低,如兒寬“貧無資用,常為弟子都養”[3],僅靠為諸弟子煮飯來補貼讀書費用;匡衡也是“家貧,庸作以供資用”[1]3331,又如翟方進、蕭望之、桓榮、陳實、楊終等人皆平民出身。出身貧寒低微使得太學生進入仕途受到一定阻力,且在漢代的政治決策中,平民子弟多受到歧視,《鹽鐵論》云:“諸生議不干天則入淵,乃欲以閭里之治,而況國家之大事,亦不幾矣!發于畎畝,出于窮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新寤,殊不足與言也。”因此,太學生除通經一途外,很難與權貴子弟在政治上相競爭,趙壹在《刺世疾邪詩》中稱:“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恰是對這一不公正現象的抨擊。
與此同時,漢代施行的任子制,又對太學生的選拔機制造成一定沖擊,導致太學生的生存空間進一步被擠壓。任子制與察舉制同為維護當時世族勢力的有效工具,據應劭《漢儀注》載:“吏二千石以上視事滿三年,得任同產若子一人為郎。”任子制屬世襲為官制的遺留,因為不以正常選舉途徑入官,所以一直受到儒者的詬病。從董仲舒時期就開始對這種現象提出異議:“夫長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1]2512。”宣帝時期,王吉也要求“宜明選求賢,除任子之令”[1]3065,建議廢除任子制。但是由于任子制有維護官僚內部勢力平衡的作用,始終沒有被取締。到了東漢后期,宦官介入選舉之法愈演愈烈,“是時宦官方熾,任人及子弟為官,布滿天下,競為貪淫,朝野嗟怨”[2]1772。故楊秉與司空周景極力呼吁改變現狀,桓帝雖然聽從了建議,但也僅僅是減免了不合條件的官員五十余人,并沒有對任子制的根基產生動搖。
任子制雖然對世族入仕有極大便利,但是也有限制,由任子制進入官途的地位明顯要低于察舉進入仕途者,閻步克先生認為:“東漢時期依父祖官位而以任子法詔除為郎者,地位頗較孝廉郎低。……東漢三署詔除郎地位明顯低于孝廉郎,這一事實可以看作擇優制對特權因素、封建因素的抑制。……在正常情況下,察舉能夠依德行、經術、文法和政略標準錄用文官,因而造成了社會上下層較為活躍的對流,和官僚家族較大的‘更新率’,父祖無任何官位的平民、貧民以24.4%的比例,經孝廉一途經常地加入政府,并能夠得到遷至高位的機會意味著身份制、世襲制的削弱。”[4]任子制所拜之官,多為郎官,其中也有太子洗馬、太子中庶子、太子舍人等職位,最低有以父任博士弟子者。貴胄子弟獲得了博士弟子的身份,意味著任子的方式進一步擠壓了太學生的學習和升遷空間。由任子進入郎官的人想要在朝中獲得較高的官位不能僅僅憑借家族勢力,這既違背漢制的公正性,又承擔一定的輿論壓力。因此,權貴子弟多選擇進入太學通過修明經術,與正常進入太學中學習的平民子弟一起競爭,經過正規的考試方能得到較高職位,但其考評方式又有相當大的彈性。
總之,任子制不僅不能保證官員質量,使漢代整體官員執政能力下滑,且對平民出身的太學生進入仕途造成一定的障礙。世族權貴弟子在加入太學后,也使太學內部的等級分化更為明顯,貧苦學生與貴胄子弟之間多不通往來,更加放大了太學生對于朝政不滿的情緒。
因為太學的擴招以及任子制的沖擊,使得很多太學生學無所成、學無所用,加之對政治腐敗的極度失望,導致東漢末年的太學生對現實和人生普遍產生幻滅感。漢末組詩《古詩十九首》的主題多以游子思婦的離別之情、失意之感為主,并觸及生命意識,在整體風格上營造出慷慨悲涼、意悲而遠的氛圍。該組詩歌雖然不明作者,但其所涉及的主題和內容恰恰符合太學生群體的生存狀態和情感表達:
太學生們負笈千里,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人生的改觀,學無所成便很難面對家庭的付出,在外求學無歸的酸楚、留在家中的思婦殷切盼歸,自然成為其表現內容。《古詩十九首》多以擬代的口吻,從游子思婦的角度來寫思念之情。其中既有思婦對游子的期盼,如:“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青青河畔草》)、“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孟冬寒氣至》)、“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冉冉孤生竹》)。又有宦游在外的學子對故鄉的眷戀,如:“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涉江采芙蓉》)、“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明月何皎皎》)、“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去者日以疏》)等等。其語言質樸,怊悵切情,如“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5]。游子思婦的主題自《詩經》時期便已大量出現,東漢末年游學成為一種社會潮流,在這一背景下,游子思婦的主題在文人的敏銳的感覺下得以放大,這也是《古詩十九首》中感情濃烈、文人氣重的主要因素。
面對經學風氣的衰敗,儒家倫理精神的破滅,以及個體價值得不到認可,無所依托的孤獨感和幻滅感彌漫在太學生群體之中。王符在《潛夫論》中談及漢末世風之衰時稱:“是故貧賤之時,雖有鑒明之資,仁義之志,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皆疏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馬。”這種炎涼的世態又對太學生精神產生雙重打擊,恰如《古詩十九首》所云:“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明月皎夜光》)、“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凜凜歲云暮》)。在友人相棄、仕途絕望的情況下,不禁產生對知音的尋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西北有高樓》)將人生理想寄托在虛幻的想象之中。
面對現實的殘酷和理想的幻滅,太學生們普遍產生悲觀厭世情緒,在此情緒積染中,生發出人生苦短的喟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生年不滿百》)。于是有人選擇及時行樂的放誕姿態,以面對人生之苦短:“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東城高且長》)、“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青青陵上柏》)。但在樂極哀來之時,又會對此放誕行為產生悔恨和反思,進而將詩歌的主題引向對生命價值的縱深思索,促成漢末士人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
總之,從東漢太學地位之升降以及對太學生出路的安排問題上,可以看出東漢末年諸多社會批判現象的產生,很大程度與對太學生的處理不當有關。東漢太學生群體作為漢代游學現象的一個縮影,最能反映出當時游子求學的普遍心態,這些太學生對現實充滿失望,抱著理想破滅的情緒,將漢末文學帶入向內思考的心靈領域,從而擴展了漢代文學的深度。《古詩十九首》雖不明作者,但其主題和思想集中表現了太學生群體的生存狀態和心路歷程,可稱之為漢末下層士人精神史的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