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靜
“兄弟相爭”“手足相殘”的故事作為人類集體無意識所積淀下來的一種敘事原型,在希臘神話、希伯來神話(《圣經·舊約》故事)及壯族神話《布洛陀經詩》中反復出現,這一敘事原型,或稱“母題”,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展現出不同的文化隱喻功能。
本文試從希臘神話、希伯來神話和壯族神話三個維度,探討“手足相爭”的神話母題。因涉及案例較煩瑣,為使閱讀更明朗,本文先簡述各“手足相爭”神話故事的梗概,再于文末對這一神話母題作統一論述。
古希臘神話中講述手足相爭的故事非常多,因篇幅有限,本文僅舉2例。
希臘神話講述了一個創世紀之初兄弟相爭的故事。大地女神蓋亞(Gaia)與天空之神烏拉諾斯(Uranus)生育了十二個提坦神、三個獨眼巨人和三個百臂巨人。烏拉諾斯因害怕自己的孩子將來會推翻自己成為宇宙之王,將孩子們藏在黑暗的洞穴中以及地母蓋亞的腹中。“地母不堪忍受腹中的重量,因此感到十分的痛苦。于是,她將六個兒子喚到跟前,希望他們能起來反對烏拉諾斯。可是巨人們都十分懼怕自己的父親,不敢與他爭斗。只有最小,也是最狡猾的克洛諾斯(Cronus)用計謀打敗了自己的父親,奪取了統治世界的權力。”[1]“克洛諾斯領導了這次叛亂后,便做了天上的王。不過,他同樣是一位殘暴的家伙,在推翻了父親的暴政后,他繼續施行暴政。他也像他的天父一樣,把他認為對他有威脅的兄弟姐妹都扔進地獄,只留下一名叫瑞亞(Rhea)的神做了他的妻子。阿特拉斯(Atlas)是克洛諾斯的一位兄長的兒子,克洛諾斯命令他守在地獄的入口,背上扛著整個天空。”[2]然而,宙斯(Zeus)從地獄釋放出克洛諾斯的兄弟們:獨眼巨人和百臂巨人,與他們結盟打敗了父親克洛諾斯,成為新一代天神。
希臘神話著名的金羊毛故事,以一個兄弟鬩墻的故事為開端。“埃宋(Aeson)是克瑞透斯(Cretheus)的兒子;他和父親一樣,也是一位正直的國王,但他的性子過于柔和寡斷,不適于統治強悍的底薩萊。當一部分的底薩萊諸侯起來反抗他時,他便手足無措地請求同母異父的哥哥珀利阿斯(Pelias)的幫助。珀利阿斯住在離伊俄爾科斯不遠的地方,成了一個著名的武士。他以鐵腕鎮壓了國內的叛亂,感激不已的國王便任命他為衛隊長。但不久國王便發現,他這次買來的和平代價實在太貴了;珀利阿斯不僅勇猛,而且機詐能干,暗中設計推翻了國王埃宋,而自封為國王。”埃宋的兒子伊阿宋(Jason)長大成人后為父討回王位,這便有了著名的金羊毛的故事。
希伯來人(Hebrew)是對古猶太人或古以色列人的稱呼。《圣經》是希伯來文化之瑰寶,也是希伯來民族之神話。以下從《圣經》中選取兩個經典故事,以一窺希伯來神話中“手足相爭”的敘事母題。
《圣經·創世記》中該隱殺害兄弟亞伯的故事,可謂是猶太人的世界中人類歷史上第一樁謀殺案。
亞當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后,先后生該隱(Cain)和亞伯(Abel)。該隱以耕地為生,亞伯以牧羊為生。該隱將收獲的農作物獻祭給上帝,亞伯將羊群中頭生的羊和羊的油脂獻祭給上帝;上帝看中了亞伯和他的供物,沒有看上該隱和他的供物;該隱便發怒,在田間殺害了弟弟亞伯。該隱被上帝放逐,該隱說:“你如今趕逐我離開這地,以致不見你面;我必流離飄蕩在地上,凡遇見我的必殺我。”(1)Genesis Chapter 4:…and it shall come to pass that everyone that findeth me shall slay me.這里“凡遇見我的”指亞當和夏娃所生的別的兒女。
緊跟著該隱和亞伯的,是《圣經·創世紀》中另一對不和的兄弟。以掃(Esau)和雅各(Jacob)是以撒(Isaac)和利百加(Rebekah)的兒子,父親以撒偏愛大兒子以掃,母親利百加偏愛小兒子雅各。以撒年老時叫來以掃,讓以掃去田間打獵,將獵物做成美味給他吃,他就賜福于以掃。利百加偷聽到父子的對話,便讓雅各假扮成以掃,獻給父親以撒野味,騙取了以撒的祝福。“以掃因他父親給雅各祝的福,就怨恨雅各,心里說:‘為我父親居喪的日子近了,到那時候,我要殺我的兄弟雅各。’”(2)Genesis Chapter 27:And Esau hated Jacob because of the blessing wherewith his father blessed him; and Esau said in his heart, The days of mourning for my father are at hand; then will I slay my brother Jacob.利百加知道了以掃的心思,讓雅各逃亡躲避哥哥的殺害,雅各逃亡數十年,之后想要回家,卻仍被哥哥以掃追殺。
布洛陀是壯族先民口頭文學中的神話人物,是壯族人民的始祖神和道德神。壯族神話中流傳著一則布洛陀與雷王、蛟龍和老虎為兄弟的傳說:
傳說布洛陀有四兄弟,老大是雷王,老二是蛟龍,老三是老虎,老四就是布洛陀……老大、老二、老三都憑著他們的本事欺負布洛陀,還想把布洛陀吃掉。但是他們誰都想獨吞,不給另外一個沾光。最后,他們商量出一個辦法,要大家賽本事。誰的本事最大,贏了就可以獨吞布洛陀……雷王首先從屋頂鉆出去了,一跳就跳到天上,但眼已給煙火熏黑,從此不敢再到下邊來了。老虎逃到森林里去了……蛟龍逃到海里去躲,再也不敢到岸上來了……布洛陀保全了自己的性命[3]91-92。
“漢王與祖王”也是布洛陀神話中的一個故事,其故事梗概如下:
漢王父親娶來后母,后母帶來祖王,從此,漢王被欺負受虐待。分家時,祖王搶要好塘好田,搶要大水牛;祖王處處搶好處,排擠漢王。雷王、圖額(壯族傳說中的水神)救漢王上天,讓他跟雷王管天上。漢王讓天大旱三年,四年不下雨,但祖王有泉水灌田;漢王派野豬和熊來掘水車咬禾苗,祖王養獵狗咬死野豬和熊;漢王放老鼠來咬禾根,放尖嘴鳥來叮谷穗,祖王用竹籠鐵套來套鼠鳥;漢王放三百只蚜蟲、七百只螟蟲來啃禾穗,祖王用弓箭來射殺。漢王畫鬼符妖惑祖王的兒子,放三股大水來淹,祖王用三十頭豬、六十只雞做祭祀敬鬼神化解。最后,漢王造七月太陽火辣辣,八月稻谷變灰黑,九月稻谷掉落地,造疾病源源不斷,祖王殺完母豬母雞祭神,妻兒病還是不好,去打野豬來祭、抓熊仔來殺也沒用,這回祖王才知道跟兄弟結怨招致了災禍,于是請烏鴉上天去喊,請鷂鷹上天去求,答應退還給漢王名分,退還塘田租屋財產[3]49。
著名瑞士心理學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Jung,1875—1961)發展了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提出“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 概念。在其1936年發表的論文《集體無意識的原型》中,榮格寫道:“毋庸置疑,無意識的表層或多或少是個人性的;我稱之為個人無意識。但是個人無意識有賴于更深的一個層次;這個層次既非源自個人經驗,也非個人后天習得,而是與生俱來的。我把這個更深的層次稱為集體無意識。我之所以選擇“集體”這一術語,是因為這部分無意識并非是個人的,而是普世性的;不同于個人心理的是其內容與行為模式在所有地方與所有個體身上大體相同。換言之,它在所有人身上別無二致,并因此構成具有超個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礎,普遍存在于我們大家身上。”[4]榮格在同一篇論文中指出:“神話主要關涉心理現象”。兄弟相爭,同胞相殘,本是古今中外普遍的人類行為,因此,西方的“兩希”文明和中國的古代壯族文明中不約而同地出現了手足相爭的神話母題。首先在心理學領域提出“手足相爭”(sibling rivalry) 概念并對之進行系統研究的美國心理學家大衛·M·勒維(David M. Levy)在其研究原始部落兒童心理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手足相爭乃一普世情況,這一行為直接源自生理沖動,不論何種文化形式,皆是如此。(3)David M. Levy Sibling Rivalry Studies in Children of Primitive Groups American Journal of Orthopsychiatry 1939, January, Volume 9, page 205: ...we are dealing, for all practical purposes, with a universal situation among people regardless of their various cultural forms, arising directly out of biologic behavior.縱觀歷史,誠如大衛·M·勒維所言,不論何種文化背景之下的人類群體都有大量手足相爭的事實,而神話則如榮格所言,以藝術的方式重新構筑人類的生命體驗,并將這種生命體驗世世代代傳遞下去,從而令體驗成為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和“種族心理積淀”。
從前文所舉的每一個神話體系故事中的第一個例子,我們發現,“手足相殘”的故事在這三個神話體系中都出現得很早,基本上都處于創世紀時期或人類歷史的發端。克洛諾斯弒父囚兄事件,發生在希臘神話故事體系的創世紀之初。該隱殺害亞伯的故事也發生在《圣經·創世紀》篇,它發生在人類歷史之初,因為亞伯和該隱是亞當和夏娃最初的兩個孩子,而該隱殺害亞伯成了《圣經》中出現的第一個暴力事件。布洛陀四兄弟的故事同樣發生在世界創造之初,在壯族神話敘事鏈中處于開端的位置。從這幾個故事在各自神話體系中發生的時間點來看,手足相爭的故事似乎都帶有某種原始沖動的意味。
既然手足相爭是一種人類的原始沖動,而神話原型反映了這種原始沖動,并將之積淀為集體無意識,那么,“手足相爭”原型是否在每一種文化演進后都包含了同樣的意蘊,以同一種方式為大眾所解讀?答案是否定的。希臘、希伯來和壯族這三個民族在其文化演進的過程中,對“手足相爭”的神話母題進行了非常不一樣的文化解讀。
希臘文化仍以一種道德上非常寬容的態度描述這一故事。希臘神話里兄弟相爭、手足相殘的故事,在希臘人看來,不過反映了人性真實的一面,它同淫亂、縱欲、自私、貪婪等一樣,是人性的弱點。希臘神話里雖連篇累牘地描述著兄弟相殺的可怕故事,但希臘文化卻并沒有從道德的角度去看待這些故事,可以說,“手足相爭”的神話母題在希臘文化體系里,是最直接地反映著人類的集體無意識狀態的,在這個文化體系里,它反映的仍是人類的原始本能。
眾所周知,希伯來文化較希臘文化更關注道德問題。該隱殺害兄弟亞伯的故事,在《圣經》中占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在圣經神話體系中,自人類誕生以來,該隱殺害兄弟亞伯是第一樁謀殺案。希伯來文化將這一事件作為除亞當夏娃偷吃智慧果之外,人類原罪的另一隱喻。由此可見,希伯來文化對于“手足相爭”神話母題的態度是充滿了道德關注和反省精神的。從希伯來文化中發展而來的基督教甚至將手足之誼延伸至人類的所有個體之間。基督教團體常以brotherhood(兄弟關系、手足情誼) 命名,brotherhood一詞除了兄弟關系的基本涵義之外,還有協會、同胞之愛、博愛等涵義。
聚居于中國南方的少數民族壯族對于手足相爭這一神話母題,采取的態度與前兩者又迥然不同。
首先從數量上看,壯族神話中講述手足相爭的故事非常之少。筆者查閱了大量資料,在壯族的神話中只找到了本文中所述的兩個案例。相比之下,希臘神話和希伯來神話關于手足相爭的故事可謂比比皆是。除了前文所述的案例,我們還可以看到,希臘神話里阿克里西俄斯(Acrisius)和普羅透斯(Proteus)在娘肚子里就開始爭吵,子波呂尼刻斯( Polynices )和厄忒俄克勒斯( Eteocles )為了爭奪底比斯而互相殘殺,阿特柔斯(Atreus)與梯厄斯忒斯(Thyestes)一生相互糾纏;在希伯來神話里,約瑟(Joseph)被他的哥哥們嫉妒繼而被賣到埃及,(4)《圣經·舊約》第37章,雅各(Jacob)有12個孩子,而他偏愛年老時所生的兒子約瑟(Joseph),約瑟為眾兄弟所嫉妒,在野外被其他兄弟綁架賣給了去往埃及的商人。摩西(Moses)被他的姐姐米利暗和哥哥亞倫(Aaron)嫉妒和誹謗;同嫁給雅各(Jacob)的姐妹利亞(Leah)和瑞秋(Rachel)爭風吃醋(5)《圣經·舊約》第30章,利亞(Leah)和瑞秋(Rachel)兩姐妹都嫁給了雅各(Jacob)。兩姐妹為爭奪丈夫的寵愛,相繼將自己的女仆獻給雅各作妾。。
為什么中國壯族神話中描述手足相爭的故事會如此之少呢?我們不妨來看看對壯族文化影響非常大的漢族,在漢族神話里,同樣很難找到手足相爭的故事。難道漢族和壯族人民的手足關系特別融洽?事實并非如此。中國歷史上手足相殘的故事數不勝數。鄭伯克段于鄢、曹植與曹丕、玄武門之變……這些鮮活的歷史,其真實性不容置疑。對此,筆者作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是不是那些手足相爭的故事都在歷史的洪流中被統治者洗去了?中國社會信奉了幾千年的儒家傳統,儒家向來極為重視家庭和社會倫理秩序,手足相爭這樣有害于封建倫理秩序的行為,顯然是應該被消滅和不被提及的。儒家所謂的“五倫”,即五種人倫關系: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兄弟手足之間的關系被放在了第三位,地位在夫妻關系之上。《孟子·滕文公上》載:“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這五種道德觀念深深地印刻在每一個中國人心中。
著名學者梁庭望先生在他的著作《壯族文化概覽》中寫道:“壯族文化崇尚宋明理學……壯族學者多崇儒家,把儒家思想視為‘萬仞山頭萬仞山’”。[5]32談及壯族的倫理道德觀念,梁庭望先生說道:“壯族是一個很講究道德、禮節、倫理的民族,有悠久的倫理道德傳統。”[5]212在壯族人的倫理道德長詩《傳揚歌》中,壯族人民特別重視諸如兄弟姐妹關系的家庭倫理關系,“有幸共一家,結為手足情”“兄弟擰成繩,外侮不臨頭”“弟富為兄窮,丟面壞門風”“若誰心明理,上座讓親兄。好歹不吃虧,分憂手足情”[6],這樣的話語遍布詩中。可見,壯族人確實如漢族人一樣,重視兄弟倫理,因為儒家思想,他們將兄弟手足相爭的事件視為可恥。筆者認為,壯族人同漢族人一樣,在有意無意間將手足相爭的神話母題或抹去或作重新解讀,從而達到讓神化故事與文化相融合的目的。
歷史因為種種原因,不便被隨意篡改和否認,而虛構的神話故事則很容易被統治者抹去。
除了手足相爭故事的數量,還可以從壯族神話處理手足相爭故事的方式中看出一些問題。壯族神話似乎在構建兄弟相爭故事的時候,其手法較希臘神話、希伯來神話大大地柔和,布洛陀的三兄弟雷王、蛟龍和老虎雖然意圖吃掉他這個兄弟,畢竟沒有像希臘神話、希伯來神話中的兄弟那樣,采取暴力手段,而是比賽看誰的本領大,而布洛陀呢,雖然贏得了技能競賽,也沒有去“吃”這其他三個兄弟,只是讓他們逃跑,大家各自相安無事便好。漢王與祖王的故事也并不血腥。故事中看似十分激烈的爭斗,如大旱三年,放三百只蚜蟲、七百只螟蟲來啃禾穗,放三股大水來淹,畢竟沒有對彼此身體的傷害來得直接,而故事的結局,也是漢王放過了祖王,雙方達成和解。更有些矛盾的是,壯族人會在家庭出現兄弟不和問題的時候,邀請布麼(6)布麼,指壯族麼教的神職人員。來家里唱誦漢王與祖王的故事經文,以消除兄弟鬩墻的災難。(7)李斯穎:《壯族布洛陀神話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49頁:布麼常奉漢王與祖王為麼教中的重要神祗,如前所述,在為逝者贖魂、消除兄弟相爭等災禍時布麼常吟誦 “漢王與祖王”的篇章。壯族《布洛陀經詩》在吟唱完漢王與祖王的故事后,以一段頗具文明意味的說教結束:“不要欺負長兄,如果又欺負長兄,天又像原來那樣黑……把教訓銘記在心頭,不要得罪祖宗,不要欺負兄長,欺負兄長不合倫理,(那樣做)今后還會招來災難”。[7]
壯族人在面對手足相爭這一真實普遍的人性問題的時候,集體無意識地將之描述在自己的神話體系中,然后又集體無意識地在故事中將沖突淡化,甚至于每一個兄弟沖突的故事,到最后都變成了兄弟和解的故事。壯族神話的手足相爭母題,被文明的面紗重重地遮蓋住了。如果說希伯來人用了道德的眼光來批判這一現象,那么壯族人以及更廣大的中國人則完全回避著故事中的人性,讓手足相爭這一原始沖動深埋在他們的潛意識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