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娜
《藻海無邊》(1966)是英籍加勒比女作家簡·里斯在《簡·愛》(1847)故事的基礎上進行的再創作,為原小說中的“瘋女人”發聲。小說的大放異彩得益于里斯本人文化身份的復雜性,“她童年在殖民地的成長經歷與成年后在宗主國的流散經歷”[1]使她能夠在西印度群島文化背景下展開敘事,書寫了以奧比巫術為載體的加勒比文化記憶,側面表現了奧比巫術凝聚加勒比地區受壓迫人民共同反抗殖民統治的精神價值。本文將從人類學的視角解讀里斯的《藻海無邊》,分析小說中克里斯托芬的身份政治和她在身份構建過程中“奧比巫術”發揮的保護和震懾作用,挖掘巫術背后蘊含的加勒比文化價值。
克里斯托芬這一角色在《藻海無邊》中有多重身份:她既是掌管家庭大小事務的女仆,又扮演著女主角安托瓦內特的“母親”和守護者的角色,還是男主角眼中不卑不亢的女斗士。陶家俊指出,她是Spivak筆下的“屬下”,就像安托瓦內特一樣處于后殖民敘事的邊緣,屬于“本土黑人被殖民的屬下階層婦女”這一群體[2]。需要指出的是,她的“奧比巫婆”[3]76這一身份也不容忽視。法國人類學家莫斯認為巫師是巫術三大要素之一,“我們用‘巫師’來指代任何一個巫術的實施者,不管他是不是認為自己是一個專門的巫師。”[4]34在《藻海無邊》中,克里斯托芬盡管不愿承認,但因為她實施了奧比巫術,因此她的確是一名巫師??死锼雇蟹页蔀槲讕煵皇撬灾鬟x擇的結果,而是受到主客觀因素的制約。莫斯認為巫師身份的形成有以下三個因素:
一是個人特性。“成為一個巫師并不是個人意愿所能決定的;一些特性把巫師跟普通人區別開來”[4]36,里斯描繪克里斯托芬的特性是“她這人也不像別的女人”[3]4,她的膚色“比大多數黑人更黑”[3]37,她穿“別的黑種女人都不穿的黑衣服”[3]4,她也沒有什么朋友,除了馬約特,沒有人愿意跟她打交道。外貌、穿著和性格上的差異使克里斯托芬與加勒比地區其他女性有別,更有可能成為或者被人誤解為是女巫。克里斯托芬因個人特性被群體指認為是巫師,“異類”凸顯于群體之中,為保持原有群體成員的身份統一性,群體只能通過賦予其新身份的方式將她分離出去。因此,她在奧比巫術中構建了新身份,成為了大眾眼中的巫師。
二是社會階層。女性的“巫術特性是源于作為社會特殊階層的成員”[4]9??死锼雇蟹冶焕锼顾茉斐梢粋€貧窮的老女仆形象,在加勒比地區白人殖民地屬于地位比較低的社會群體。但是她曾說過“在這個萬惡的世界里,女人家得有膽量才能活下去”[3]60,所以她自己掙錢養家,不愿依靠男性;面對男主角的威脅,她則堅定地自詡為“自由女性”;她還勸說女主角安托瓦內特保持經濟獨立,奪回父親留下的遺產并離家出走,勇敢地掙脫丈夫的控制和壓迫。從克里斯托芬的社會地位和反男權言論中不免看出巫師身份具有階級意識和性別意識。雖然在小說的時代背景(1834—1845)中《奴隸解放法案》(1833)已被頒布實施,奴隸制在法律上不復存在,但是克里斯托芬作為一個“前奴隸”、一位貧窮的女性,仍然屬于弱勢群體和邊緣人物,這種群體疏離感使她不得不在其他領域尋求身份,在奧比巫術這一加勒比傳統文化中構建身份,并憑借巫師這一身份去團結群體。
三是大眾輿論。“大眾輿論成就了巫師,并創造了他所擁有的力量”[4]52大眾的期待將巫師塑造成一個無所不能、呼風喚雨的形象,賦予巫師以力量。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中指出,“在人類發展進步過程中巫術的出現早于宗教的產生”[5]84,在宗教和科學尚未普及的時代和地區,例如,在加勒比地區,巫術發揮了撫慰心靈、治病救人的功能。小說中,安托瓦內特央求克里斯托芬實施巫術以讓自己的丈夫回心轉意,重新愛上自己??死锼雇蟹译m然多次拒絕并且說奧比巫術的故事乃是編造,但是安托瓦內特不肯相信??死锼雇蟹矣谑墙o了她春藥,但她誤以為是巫藥。最終,雖然克里斯托芬的“巫術”失敗,但是她的巫師地位和奧比巫術的地位不會因此輕易動搖。大眾對巫師仍然深信不疑,只會將失敗歸咎于技術和時機問題,即“儀式所需條件沒有全部具備”[4]111。正如克里斯托芬反復解釋失敗的原因在于她給的藥只適用于黑人,不適合白人服用,白人服用可能會產生副作用。由此,奧比巫術實施失敗的矛頭從巫師的欺騙被指向技術問題,大眾對巫師的態度不會因此發生改變。此外,安托瓦內特的母親再婚時,參加婚禮的賓客議論克里斯托芬,有人開玩笑說家里養個奧比巫婆是有目的的,但是其他人聽后很正經地認同她的觀點并將謠言傳播開來。在眾人口口相傳中,克里斯托芬獲得大眾的信任,巫師身份得以構建和鞏固,實施的奧比巫術的影響力也逐漸增強。
克里斯托芬作為小說的線索人物,在奧比巫術這一加勒比傳統文化中構建身份,成為大眾眼中的一名巫師。她和奧比巫術起著穿針引線、串聯全文的作用。克里斯托芬目睹了女主角安托瓦內特在殖民主義壓迫下從兒時擔驚受怕到長大受辱絕望、寧死不屈的全過程,她采用的奧比巫術以其特有的反抗殖民主義的文化內涵貫穿全文始終,凸顯加勒比文化記憶的內涵與意義。
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認為巫術可以促成個人人格的完整和社會力量的組織[6],他“曾以功能主義的觀點來分析巫術,他認為巫術在人類生活中有生產功能、保護功能和破壞功能”[7]。這與弗雷澤對于巫師責任的界定相輔相成——“巫師的責任是降給自己部落的敵人以災害和瘟疫,并且保護自己人免受敵方巫術之害”[5]135,前者對應巫術的破壞功能,后者對應巫術的保護功能?;隈R林諾夫斯基和弗雷澤的理論,奧比巫術在小說中顯示出保護和震懾作用。
保護作用體現在巫師克里斯托芬利用巫術保護安托瓦內特和她的家庭。女主角的母親經常說“如果克里斯托芬沒跟我們住在一起的話,那我們就死定了”[3]81,克里斯托芬負責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幫助他們平安度過拮據的日子,像一位母親一樣親吻安托瓦內特、給她唱歌謠哄她睡覺??死锼雇蟹疫€叮囑安托瓦內特不要夜里去斜坡露臺逗留、不要在滿月下睡覺,這些行為在巫師眼里都是禁忌,她憑借自己的奧比巫術經驗保護安托瓦內特免受外界的傷害。在男女主角婚姻破裂后,克里斯托芬像母親一樣安慰安托瓦內特,同樣按照經驗給她喝濃湯和朗姆酒讓她睡覺以緩解心理上的痛苦,并與男主角進行談判來守護安托瓦內特的愛情和個人財產??死锼雇蟹蚁裾疹櫯畠阂粯颖Wo著安托瓦內特,憑借自身的巫術經驗多次勸誡和幫助她,安托瓦內特因此對她十分信任。也正是在克里斯托芬的影響下,安托瓦內特相信奧比巫術的存在。
正是因為克里斯托芬一直用巫術和母愛般的溫暖保護著安托瓦內特,所以小說結尾處女主角在夢里求救也首先呼喊著克里斯托芬的名字,“回頭一看,看見自己有救了。一道防火墻保護著我”[3]119,這堵防火墻就是克里斯托芬的化身,在夢里克里斯托芬再一次實施巫術保護了女主角,她在大火中甘愿犧牲自我拯救女主角,發揮了奧比巫術的保護作用。這也是克里斯托芬最后一次實施巫術保護她,也是她給了安托瓦內特勇氣最終跳入火中,寧死也不屈從于殖民者的囚禁。至此,克里斯托芬目睹了女主角安托瓦內特在殖民主義壓迫下擔驚受怕、受辱絕望到寧死不屈的全過程。
此外,小說中奧比巫術的震懾作用體現在制造恐懼,克里斯托芬利用巫術的神秘性和威脅性去震懾男主角和當地仇視安托瓦內特一家的黑人和混血??死锼雇蟹遗c奧比巫術的關系解釋了為什么她受到周圍人的敬畏以及她的權威優于小說中任何其他人物,無論是黑人還是白人,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8]18-131。巫術的震懾作用使周圍人尊敬和恐懼實施巫術的克里斯托芬,增強了她的影響力和話語權,連白人男主角和土著黑人也對她敬畏三分,尤其是男主角與克里斯托芬第一次見面時的眼神交換暗示了他對她的敬畏,“她沉著地看著我,我想那眼光并無半點贊成之意。我們互相盯著,足有好一會兒。我先掉轉眼光,她暗自笑著?!盵3]38字里行間都流露出男主角的恐懼和不安,但其實他沒有真正地恐懼,而是對她極為不敬。當聽到克里斯托芬的恐嚇時,混血女仆阿梅莉對她也是既畏懼又不敬的。除此之外,其他土著黑人也是巫術震懾作用的對象,“那些住在海灣邊有時來幫我們洗衣服和打掃的姑娘見了她都怕”[3]4,而且她們不僅白給克里斯托芬干活,還會給她送水果蔬菜,這是因為她們恐懼巫術,所以格外尊重克里斯托芬,借用財力來討好她。以上分析正好解釋了這句話:“克里斯托芬是小說中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因為受到別人的尊重/不敬,她被他者化了。[9]”
克里斯托芬憑借奧比巫婆的身份保護了女主角,震懾當地所有種族的人,這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社區安定和保持加勒比文化的神秘性。然而,奧比巫術的震懾作用發揮過度就會被大眾誤以為是黑巫術,引起大眾的憤怒和反抗,再加上巫術后來被宗教體系視為異端,所以巫師實施巫術可能會遭到懲罰??死锼雇蟹乙舱且驗椴捎脢W比巫術被視為“壞女人”[3]76“危險之至的人”[3]89“惡老太婆”[3]91,她還曾被白人警察關進監獄。
據里斯稱,奧比巫術“現仍以不同的名字真實存在于海地、南美洲和非洲地區,與曾經英屬殖民地的法律相抗衡”[10]。奧比巫術最早來自非洲,后傳入西印度群島,在西印度群島本土化,演變成多種形式,在西印度群島的黑人中間流行。它“起初只是當地一種治療方法,也是一種宗教儀式,最終演變為一種嘲弄殖民勢力的方式”[11]。在小說中,奧比巫術于細節處提醒讀者它的存在不容忽視,連代表白人殖民者的男主角都承認“只有巫術和夢是真的——其余一切都是假象”[3]107,仿佛安托瓦內特如何挽回身份但最終喪失自我的故事就是加勒比白人統治者設計的一場鬧劇般的夢。夢境結束后,只有作為加勒比文化載體的奧比巫術仍然與殖民統治抗衡。在抗衡的過程中,奧比巫術代表的加勒比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白人文化的侵蝕,但其本質未被洞察和侵犯。
小說描述了三次奧比巫術的實施細節,比如安托瓦內特看到克里斯托芬在庫利布里的房間里有“一只干枯的手,白雞毛,還有一只割斷喉管的公雞”[3]11,她懷疑舊黑衣柜后面藏著死人。“巫術儀式的實施往往是在遠離住地的樹林里、在黑夜里、在有陰影的角落,在房間的隱蔽處或者無論如何至少是在一些偏僻幽深的地方”[4]31-32,舊黑衣柜正好處于房間的隱蔽處,適合巫師實施巫術。此外,雞毛還在克里斯托芬在格蘭布瓦的房間里出現過。墨西哥順勢療法醫師Zuiga觀察到奧比巫術咨詢區域會擺放各種元素制成的大量袋子和瓶子,例如,草藥、土壤、動物或人體部位(頭發、指甲、血液或其他體液)[12],因此,雞和雞毛擁有其自身的巫術特性,輔助克里斯托芬實施奧比巫術,同時給奧比巫術增添了神秘與恐怖色彩。
另一個細節是安托瓦內特到克里斯托芬的家向她抱怨丈夫的冷漠態度并尋求幫助,克里斯托芬則用尖頭棒在地上畫條條圓圈,然后用腳踩掉。這與弗雷澤描述的北美印第安人的巫術差不多,這是順勢巫術的表現,巫師通過模仿現實世界的人或事物對其施加影響;莫斯提到“巫師可能會以自己為中心劃定一個巫術圓圈或者方形,也就是打上標記的空間,在其中他進行巫術的操演”[4]70。所以,克里斯托芬畫的圖案有可能是男主角的簡筆畫,她對畫像施加巫術傷害;也有可能是一個劃定的實施巫術的空間,她在空間內操演巫術。無論是哪種情況,哪種奧比巫術文化的表現形式,都能說明克里斯托芬采用奧比巫術對殖民者的迫害進行巫術反擊,維護加勒比同胞的尊嚴。
需要指出的是,通過咒語施加巫術魔力也是奧比巫術文化的表現形式之一,因此,奧比巫術在小說中會與名字和稱呼聯系起來。安托瓦內特的丈夫稱呼她為“伯莎”和“提線木偶”,就是不叫她的真名。所以,她認為她的丈夫模仿奧比巫術的咒語實施巫術,“伯莎”這個稱呼在她看來是僵尸的代名詞,“提線木偶”則是奧比巫術中的僵尸娃娃[13]。奧比巫術被男主角竊取使用這一行為象征著加勒比文化受到白人文化的侵蝕和沖擊,本土文化的獨特性和神秘性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侵犯,甚至在加勒比地區出現兩種文化并存共生的現象。比如,小說中克里斯托芬家中還掛有圣母圖和禱詞,安托瓦內特兒時接受過奧比巫術熏陶和修道院教育。但是,男主角實施奧比巫術的過程是無意識的,他并沒有把握奧比巫術的本質,他只是試圖控制安托瓦內特,讓她如幽靈和玩偶一般沒有靈魂、了無生氣,并最終把她囚禁在英國的閣樓上。
奧比巫術雖然不是這本小說的關注焦點,但貫穿全文始終,于細節處制造了許多緊張刺激的巫術場景,渲染了加勒比地區神秘的文化氣氛。胡敏琦指出,“除克里斯多芬之外的當地人,則對奧比巫術保持故意緘默的態度。在小說中這是讓加勒比白人統治者倍感不安的地方,這樣做使其保留神秘莫測的面紗,也是殖民地人民的一種文化抵制手段”。還有一些學者認為奧比巫術作為凝聚人心的力量可以促使西印度群島的奴隸團結起來共同反抗殖民體系,與奴隸制作斗爭[8]160??傊?,奧比巫術在加勒比文化中扮演著黏合劑的角色,將奴隸團結起來,構建成一個共同體,共同抵抗英國的殖民統治,為邊緣化的加勒比黑人和克里奧人發聲。“正是因為有了巫術信仰,社會才會變得興奮”[15],所以,加勒比地區的人民不再是那些孤立的、各自信仰自己的巫術的個體,而是信仰群體的巫術的群體。
個人特性、社會階層、大眾輿論三個因素構建了克里斯托芬的巫師身份,奧比巫術的保護和震懾作用使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信任和敬畏她,有利于她更好地在小說中扮演反抗殖民主義領導者的角色。奧比巫術作為貫穿全文的文化載體,蘊含著加勒比地區神秘主義色彩和團結西印度群島奴隸反抗殖民統治的文化價值。在族裔文學研究中,挖掘本土文化有利于扭轉研究關注點,不再對白人中心主義過度強調,而是通過彰顯本土的優勢來反抗殖民主義色彩,這一研究角度可以給后殖民文學研究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