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方
金東里(Kim Dong-ri,1913—1995)是當代韓國的著名作家,一生致力“純文學”作品的創作,為韓國文學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金東里這種“純文學”文藝美學思想在《巫女圖》中毛火形象的塑造上得到集中體現。本文主要從毛火形象的自然性、神秘性、悲劇性和唯美性特點來探討金東里“生命文學”和“純文學”的思想特性以及他在韓國文學史上的獨特貢獻。
金東里在1936年發表小說《巫女圖》,此時正值日本帝國主義侵略韓國之際。《巫女圖》講述韓國近現代時期薩滿教巫女毛火的故事。薩滿教在韓國有悠久的發展歷史,“韓國的薩滿教是該民族固有的原生性信仰文化。考古學方面的資料表明,韓國的薩滿教起源于新石器時代的萬物有靈信仰,其蹤跡可見于韓國各個歷史時期……在其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深深植根于韓國社會”[1]。薩滿是通古斯語對巫師的稱呼,被認為是人神之間的中介。薩滿教認為薩滿能夠通過跳大神等活動使其靈魂與亡靈及各路鬼神進行溝通,以達到預言解夢和招魂治病等超自然的效果。《巫女圖》中的毛火便是慶州邑一帶的著名薩滿,她通過跳大神幫助人們驅鬼治病。毛火育有一兒一女,女兒瑯伊因病又聾又啞,兒子昱伊幼時因私生子身份被送去寺院,后來成為耶穌教徒。母子二人的信仰沖突造成毛火拿刀錯傷兒子致死的悲劇,最后毛火在一次跳大神時投河自盡。
《巫女圖》創作于韓國被日本入侵之際,韓國的政治經濟文化遭受極大的創傷。金東里“想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宣揚在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下遭受滅亡危機的韓國本土的優秀文化”[2],同時實踐“生命文學”的純文學創作。一方面,毛火的巫女形象集中體現韓國獨特的民族特性,一定程度上表現作者對本民族文化的依戀和堅守。另一方面,毛火身上承載著金東里的文學理想,是他“生命文學”和“純文學”思想的重要實踐。金東里重視自然,認為人的命運是悲觀且神秘的,文學藝術則是真實不朽的。這些思想觀念在巫女毛火身上得到極致的體現:毛火是崇拜自然、信仰萬物有靈的巫女;她通過跳大神招魂治病,這項特殊的巫女使命連同空白的家庭生活使毛火身上散發著難以捉摸的神秘色彩;毛火的一生是一出悲劇,她家庭殘缺,兒子和她都死于其薩滿信仰;但同時作者又把毛火的巫舞以及投河赴死描述得唯美動人。可以說毛火這個具有自然性、神秘性、悲劇性和唯美性的人物身上承載著金東里獨特的“純文學”思想。
金東里十分重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巫女圖》中,他突出表現毛火與自然之間的特殊聯系。
首先,毛火這個名字就極具自然地理特色。“毛火”是她遷去慶州邑之前的地名,“因為從毛火遷來,所以叫毛火”[3]94。毛火以地為名,呈現出人與土地的特殊關聯,表達了作者人與自然一體化的思想傾向。
其次,文本著重描寫毛火居住之地的自然環境。毛火家住村邊一角,舊瓦房周圍“常年覆蓋著綠色的苔蘚、薺菜、紅心藜、狗尾草,還有不知名的雜草混長在一起”[3]94。還有蚯蚓和青蛙等,“到了夜里……這即將倒塌的瓦房充滿黑暗與星光”[3]97,像是人跡罕至的荒野。金東里通過對居所周遭自然環境的詳細描寫塑造了一個生在自然中、長在自然中的巫女形象。
此外,毛火信仰萬物有靈論,對自然十分依戀和崇拜。“薩滿教以萬物有靈信仰為核心”[4]。在巫女毛火眼中,“一切都是神,不僅人是,豬,貓,青蛙,杏樹,燒火棍子,云,風……她認為這所有的東西就像是鄰居,會叫她,會說話,也會憎恨、猜忌、發火,所以她對所有的東西都用尊稱。”[3]96毛火關注這些不起眼的動物植物甚至是沒有生命的小物件,并認為它們像人一樣有感情、能對話,充分表明她對自然萬物的尊重和崇敬。毛火的萬物有靈論信仰也表現在她對女兒瑯伊的身世解釋上。瑯伊愛吃桃子,“毛火說,瑯伊是龍宮花仙子的化身,是自己夢見龍神、吃桃子七天后生下的”[3]96。萬物有靈思想對毛火的影響可見一斑。
值得注意的是,毛火的家庭生活基本是缺失的。她不像正常女子被家庭束縛:毛火沒有丈夫,家中只有整天畫畫的聾啞女兒;毛火主要生活是跳大神,此外多呆在酒館。家庭的缺失使毛火更像自然的產物——自由、隨性。可以說,毛火身上體現出“金東里追求的是自然本性論與西方非理性主義,在思想方面堅持了文明批判與自然回歸,注重人的生命中最基本的體驗與欲求”[5]。
總之,巫女毛火以地為名,簡陋的居所植物叢生;她信仰萬物有靈論,尊敬自然萬物;她沒有家庭的束縛,整日跳大神喝酒。作者通過毛火的名字、居住環境、主要生活及其萬物有靈信仰等多方面凸顯毛火身上的自然性特征。
受韓國傳統思想及薩滿教思想的影響,金東里尤其重視精神領域的呈現,這使其筆下的人物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巫女圖》中毛火跳大神的舉動及治病效果具有強烈的神秘性;她本人的經歷也有許多空白,再加上“江水”意象的烘托,這一切使《巫女圖》散發著濃厚的神秘感。
毛火跳大神的行為貫穿整個小說,她跳大神的舉動和治病效果都具有一定的詭秘色彩。首先,毛火跳大神的舉止似鬼神附體,具有一定的神秘性。“毛火的眼睛寶石一般熠熠閃光,全身戰栗,雙手摩挲,如同強烈發作”[3]101“毛火自己搓著手行了禮,起身后又手舞足蹈,著魔似地做出各種千嬌百媚的姿態”[3]104。毛火跳大神的行為具有強烈的薩滿教神秘色彩。其次,小說關于跳大神的治病效果也奧密難測。《巫女圖》開篇交代毛火具有通過跳大神治病趕鬼的神力。慶州邑眾人堅定不移地相信此事,“她已經跳了數百次大神,治好了數百、數千的病……而且隨便給雜鬼扔碗飯就像給口渴的人一碗水喝一樣,理所當然,易如反掌……他們覺得毛火跳大神比醫生的針或藥收效更快,更靈驗”[3]100。倘若毛火真的能夠治病,為何她在給病重的兒子昱伊跳大神時無效呢?但小說結尾又記載女兒瑯伊的聾啞是毛火跳大神治好的,這又作何解釋呢?可見毛火跳大神的舉動和治病功效帶有原始文化的神秘色彩。再次,毛火的人生經歷也是奧秘怪異的。她的家庭生活基本空白:毛火只有一對兒女,沒有丈夫,私生子的父親是誰也不得而知。最后,毛火在為金氏招魂之時投河自盡的行動緣由也讓人琢磨不透。需要留意的是,作者還使用“水”這個意象承載和掩蓋秘密。毛火常在江邊跳大神,“從跳大神的白色沙灘往北,青黑色的河水靜靜地蜿蜒流淌而去,掩蓋著深深的秘密和怨恨”[3]113“隱藏著秘密的、靜靜和蜿蜒流淌的江水”[3]114。幽幽流淌的青黑色河水掩蓋毛火人生遭遇中的眾多秘密,同時又烘托出這個在江邊跳舞招魂的女人身上濃厚的神秘感。
總的來說,毛火跳大神的舉動具有詭異感,治病的真實療效不得而知,她的家庭生活和人生經歷都留有空白,河水的意象更使得毛火這一形象蔓延著神秘色彩。這一切正是金東里對人生不易捉摸、生活充滿神秘的哲思表達。
金東里認為生命是哀傷的。“金東里的許多作品幾乎都以悲劇結尾”[3]223,表達一種悲劇性的宿命感。《巫女圖》以瑯伊的悲戚表情開始,“少女一身素服,比衣服還白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悲傷……充滿了凄切的悲哀”[3]93。這些描寫在小說伊始就使文本籠罩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哀傷。
毛火的多重身份具有強烈的悲劇性。作為女人,她沒有健全的家庭,沒有丈夫,整天除了跳大神就是泡在酒館。作為母親,她無法給兩個不幸的孩子提供幸福完整的成長環境,也沒能享受正常的人倫之樂。此外,毛火最重要的身份——薩滿教巫女,給她帶來的也是厄運。基督徒兒子因其薩滿教信仰而死,她自己最終在一次招魂中投河自盡。毛火母子二人皆身亡于毛火賴以生存的薩滿教信仰上,這于毛火而言,無疑是巨大的諷刺和不幸。悲哀的是,小說結尾慶州邑的薩滿教卻被外來的基督教信仰取代。可以說,小說中的毛火以及她所堅信的薩滿教都以悲劇收尾。
毛火的孤獨悲苦尤其體現在她于兒子死后還執著地為其招魂的細節中,“毛火把五色布條掛在灶房,用瑯伊的畫做成旗子掛上,似乎連吃飯也忘了,嘴唇變得越來越黑,像墨一樣,兩眼奇異的光彩卻越來越閃亮。”[3]112鮮艷的五色布條、瑯伊美麗的畫、毛火眼中奇異光彩等這些鮮亮的色彩集中體現毛火對兒子昱伊復生的努力和希望;而墨黑的眼睛和烏黑的嘴唇這些黯淡的色彩則代表毛火的無望和無力。文本中的這兩種色彩形成鮮明對比,更加凸顯毛火母子二人的不幸和悲苦。
由此可見,毛火短暫的一生無疑是一出悲劇:毛火的妻子、母親以及巫女的種種身份都充斥著巨大的悲哀。可以說,這個薩滿教巫女身上承載著金東里認為的生命的哀傷和不幸。
除此之外,金東里認為文學藝術具有高于現實生活的、純粹的美,其多數作品都具有夢幻性和非現實性的唯美主義傾向。《巫女圖》也是如此,其中巫女毛火身上就極具夢幻感和唯美性,這集中體現于毛火驅鬼招魂的舞姿和聲音以及她赴江自盡的描寫中。
小說對毛火招魂場面的描寫具有強烈的唯美性:“毛火的聲音如魔酒一般,散發著一種迷人的香氣,沁人心脾。寶石般熠熠閃光的雙眼脈脈含情,兩只手臂與長袍一同飛揚起伏”[3]107,“她翩翩起舞,身體仿佛沒有骨與肉,與音樂的節奏完全融為一體……圍觀的女人們如醉如癡,連呼吸都隨毛火的衣袂起伏”[3]114。這些描寫充分表明毛火驅鬼的聲音迷人美妙、招魂的舞蹈輕盈靈動,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和夢幻感。
小說結尾對毛火投河自盡的描述極具詩意性和唯美性。毛火在為金氏招魂時被認為是金氏附體,她“隨著招魂幡,漸漸向水里走去,衣服濕了,一片衣角裹在身上,一片在水面漂浮。青黑色的水淹過她的腰部,胸部,越來越高。”[3]115毛火平靜安詳地走向河中央,嘴里還念念有詞:“春天要是江邊開了桃花,素服白裳女兒瑯伊,一定要問問我的消息,第一枝上問安康,第二枝上……”[3]115。主動走向河中央自盡的毛火在親切地惦記著她的女兒和來年的春天美景,可見作者對毛火投河的描寫極具詩意。“巫女毛火之死在小說中被美化、神秘化、合理化為‘悠久的勝利’……金東里采取了回避現實矛盾而蟄居藝術世界的態度。《巫女圖》中的巫女的跳舞場面是一種純粹精神狀態的顯現,與所謂的‘藝術化境地’相近……巫女毛火升華為具有藝術家氣質的持有藝術追求的巫女,甚至可以說她就是作者金東里的化身。”[6]此言極是,毛火這種獻祭式的薩滿藝術精神正是作家金東里對藝術形而上的唯美追求。
綜上,《巫女圖》中巫女毛火的形象體現韓國作家金東里自然性、神秘性、悲劇性和唯美性的文學追求。這部作品固然反映基督教文明與韓國傳統薩滿教之間文化碰撞的社會現實,但它也更凸顯金東里獨特的“純文學”思想——注重人與自然之間的聯系、認為人的命運是悲觀且神秘的,強調文學藝術的唯美性。這種“純文學”思想與韓國作家李箕永的階級文學完全不同,它更重視精神領域和生命體悟。不過也有人提出金東里的作品“流露出了悲觀主義、失敗主義和宿命論意識。金東里文學中的主人公被非理性主義所支配,往往分不清現世與來世,在似夢非夢間徘徊”,這種說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可否認的是,金東里在“純文學”思想引導下所創作的“生命文學”為韓國文學的發展做出獨特的貢獻。金東里是第一個創造出韓國小說樣式的作家,他的作品使韓國文學與其他民族文學在本質和觀念上區別出來,樹立韓國民族文學的典范[7]。巫女毛火這一文學形象便是其中極具韓國特色的一例。毛火身上的自然性、神秘性、悲劇性和唯美性是金東里“純文學”思想的集中表達。這一文學形象具有多層次的豐富內涵,在韓國文學史上散發著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