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家瑞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要比較“歌”和“謠”的詞義差距,我們首先分別對二者進行研究。
“謠”也是一個形聲字,從言《詞林正韻》中有“謠,音遙。與同”。《說文》也認為“”同“謠”——“謡古今字也。謡行而廢矣。凡經傳多經改竄。僅有存者”。并且指出“”也是形聲字,從言,肉聲。“”的篆字為,上邊的,表現了該字與“肉”有關,其中的“肉”指代人,與上文“欠”中“人”的意思相近。“謠” 在文獻中也被寫作其右半部分“”,筆者進一步對其進行探究。“”,《說文》“瓦器也,”《廣雅》[1]“瓶也”,以及從其中的“缶”字推斷,該字應與某種容器有關。而“謠”的兩個變體之間有什么關系呢? “謠”也被寫作,即“肉”與“缶”的結合,因此我們可以推斷,“” “” “”意思相似。大體表示用手擊打盆缶發出節奏,而“”中把“缶”省略了,加上“言”旁,表示隨其節拍歌唱。還有的學者認為,“缶”上的不是“肉”,而是“手”的變體,即,同樣可以表示“打擊”的意思。“謠”的同源詞“媱”,在《康熙字典》中有異體字“”,即“缶”,上為“又”,而“又”同“肉”,也可證明以上觀點。我們再聚焦“謠”的其他同源字,推斷“”用在字中的意思:“,跳也”;“搖,動也”;“瑤,石之美者”;“嗂,喜也”;“猺,獸名”。在《現代漢語詞典》有“哺乳動物,大小像貓,四肢較短,體背灰棕色,棲息山林中,肉味鮮美”[2]的解釋。“鰩,觀水西流注于流沙,其中多文鰩魚,狀如鯉魚,魚身而鳥翼,蒼文而白首赤喙,以夜飛,其音如鸞雞。”[3]究其共同點,“跳”“動”都有輕快的意思,“猺”“鰩”這兩個動物從其體態推斷,其運動速度也應較快,“瑤”“媱”都體現了“美好”的意思,因此,筆者推測,“”可以引申為“歡快,美好”,而“謠”其中也蘊含著“輕松愉悅、美妙快樂”的成分。由于其中“擊缶而唱”的意思賦予了其隨情性,同時也與同源詞中體現的“輕松感”符合,因此“謠”具有了樸素的民俗風情[4-7]。
縱然在字源和字形中我們發現了二者的差異,但值得肯定的是“歌”和“謠”都可以表示歌唱的意思。《說文》中更是有“謠,歌也”,凸顯了二者極其相似。“歌”與“謠”還可以構成一個詞組“歌謠”連用。如《詩經·國風》中有“我歌且謠”,《荀子》有“歌謠,傲笑,哭泣,諦號,是吉兇憂愉之情發于聲音者也”,此時二者不做區分,同時表示“唱”而使用[8-10]。
在上古的文獻中,“歌” 被看作官方的文化宣傳工具。《堯典》中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意為通過“歌”的和諧性教化百姓,以求穩定社會秩序。“歌”也是朝廷記載統治者偉業、歌功頌德的憑借,《皋陶謨》中有“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這是對治理成效的記載和宣揚。“歌”也可以在上朝時出現,以推動明君政治,《周禮·春官宗伯》中有“柷、敔、塤、簫、管、弦、歌。諷誦詩,世奠繫,鼓琴瑟”,可知“歌”是對君王進行勸諫的載體。由于“歌”可以被應用在正式場合,并為封建統治服務,因此“歌”的隨意性相對較差,官方的“歌”有一定的表演規范,體系較為完備。《禮記·鄉飲酒義第四十五》中有“工入,升歌三終,主人獻之。笙入三終,主人獻之”。在祭祀中按等級秩序而所歌的內容不同,體現了“歌”與“禮”的有機統一,也彰顯了“歌”的模式性[11-15]。
但“歌”也可應用在非正式場合,只表示個人情寓于中的有感而發。如《詩經·大雅》中“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伴奐爾游矣,優游爾休矣”是游玩時心悅之時的情感表達;《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中“齊人歌之曰:‘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 ’”表現了人民群眾對時事發表評論的自發性活動。由此可見,“歌”既可出現于官方活動,又可以作為民間活動;既有可規范性、也有可隨意性,應用場合比較廣泛[16-19]。
而“謠”在文獻中,大多特指民間的歌唱。《國語·晉語六》中有:“風聽臚言於巿,辨祅祥於謡,考百事於朝,問謗譽於路。”其中將每個分句進行比較,應該是臣子勸諫君王要廣開言路,體察民情。“市”“路”“謠”是民間的活動場所、活動產物。此時“謠”與“齊人歌之”中的“歌”意思相同。除此,在文獻的考證中,“謠”的使用主體多鎖定在兒童上,即“童謠”。如《孔子家語·辯政第十四》中有“昔童兒有屈其一腳,振訊兩眉而跳且謡曰:‘天將大雨,商羊鼓舞。’”;《史記》中有“兒乃謡曰:‘恭太子更葬矣,後十四年,晉亦不昌’”,“宣王之時童女謡曰:‘檿弧箕服,實亡周國。’”;《說苑》中有“齊嬰兒謡之曰:‘大冠如箕,長劍拄頤,攻翟不能下。’”。由此可以看出,“謠”不僅可以成為時政的反映,也可以與“兒童”有關,借“兒童”之口表現一些有輿論導向的讖言,暗示國家的命運,具有先驗性[20-24]。
洪成玉、張桂珍的《古漢語同義詞辨析》中提供了這樣的思路: 在狹義上單獨從演繹形式——獨唱或配樂的角度區分“歌”與“謠”。筆者擴大其分析的角度,從廣義上研究“唱”與其他各種藝術形式的結合,從而闡明“歌”與“謠”的差異。
在典籍之中,“歌” 同其他藝術形式的結合非常豐富。《詩經·國風召南江有汜》有“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體現了“歌”與“嘯”的結合,“嘯”在《說文》中有“吹聲也”的解釋,意為“打口哨”,結合《世說新語》中“阮籍往觀,對之長嘯良久”,推測“嘯”應為呼麥式的一種,即由人發出的泛音和共鳴聲,屬于呼麥類型中的“哨音呼麥”。由此“其嘯也歌”體現了一種野性而宏大的質樸之美。《詩經·小雅車舝》中有“雖無嘉殽,式食庶幾,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體現了“歌”與“舞”的結合,表現了婚禮宴會上的助興節目,此也應與“禮儀”有關,且有一定章法。《禮記·樂記第十九》中有“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體現了弦樂與“歌”的結合,可見此時樂器“琴”是一種幫助“歌唱”的工具,有利于校正歌唱時的音準。《戰國策·燕》中有“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莊子·大宗師》“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體現了“歌”與器樂的結合,即“歌”是有配樂的。但不可否認的是,“歌”中也有獨唱無配樂的含義,只是有節奏地唱歌,如《戰國策·楚》中“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 食無魚。’”表現了彈劍鞘之聲被用作鼓點與歌應和,此與“”中的“擊缶”之義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其中鼓點類的聲音只是用來伴唱,不可以系統地將其看作配樂,因此,其表演內容當以人聲為主,而不是樂聲和人聲的結合[25-30]。
文獻對“謠”的解釋,體現了其“唱”的單調性。《爾雅·釋樂》有“徒吹謂之和,徒歌謂之謠”,表示沒有伴奏的獨唱,叫作“謠”。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卷二》:“唯人聲而無八音謂之徒歌,徒歌曰謠。”也與該觀點相同。因此,通常來講,“謠”只是人聲部分,是民間無配樂的歌唱。《韓詩章句》中“有章句曰歌,無章曲曰謠”,筆者對其前半句表示質疑,于上文也舉出了“歌”中無章句的例子對其進行反駁,而“謠”的無章曲性,應為學界共識。
通過對“歌”和“謠”含義的辨析,我們進一步深究“歌”和“謠”的關系,在樂曲的流傳中,歌曲必將經歷一個由簡單到復雜,由民間到官方的演變。筆者推斷“歌”出現應在“謠”之后,是“謠”的高級形態。鄭小枚認為:“這種先“謠”后“歌”的秩序,符合思維和事物由簡單到復雜的一般規律。因此,‘謠’是‘歌’的本原,是‘歌’之初,是‘歌’純真稚拙的前身。”上述可為筆者的推論進行佐證[31-32]。
根據上文所提及的示例,我們可以看出,“歌”可以與“管”“弦”等并列,作為名詞使用。同時,“歌”也可以被用作動詞,且該動詞可以及物也可不及物。及物時,常以“歌曰:……”的形式出現,并展開所歌的內容,如“歌曰:‘泰山其頹乎! 梁木其壞乎! ’”;不及物時,通常與其他動詞并列出現,如上文提及的“來游來歌”“其嘯也歌”,或《周易·中孚》中“得敵,或鼓或罷,或泣或歌”,都表示“一邊……一邊唱歌”。而“謠”也可作為名詞(“辨祅祥於謡”)或動詞(“夫謡之後,未嘗不有應隨者也”)使用,其及物與不及物原則與“歌”類似,如“兒乃謡曰”“宣王之時童女謡曰”等,也可以總結為“謠(之)曰:······”的形式。因此,從使用的語法來看,二者區別并不大。因此,洪成玉、張桂珍的《古漢語同義詞辨析》中,對于“謠”使用語法的闡釋“謠一般只作名詞。個別情況下作動詞時也不帶賓語”是片面而不夠準確的。
綜上所述,“歌”側重于較為正式的演唱方式,并且有配樂相和,但其又不失由感而詠的民俗色彩,而其中具有隨情性和樸實之美的部分,則可以被歸納為“謠”。因此,在音樂語境下,“歌”的概念是大于“謠”的,并可以看作是“謠”在官方系統影響下的一種體式化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