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視域下的社會心理服務*
——基于齊美爾的理論

馮 瑩 趙旭東

“現代性”是思想家們對現代化的內在精神所進行的系統反思。相較于其他思想家，齊美爾更關注現代人的“內在生活”與“現代性的心理學”[1]75。雖然他所處的時代距今已百余年，他獨到的見解仍有助于理解當下的社會生活和精神現象。我們一方面享受著經濟與技術賦予人類的新“自由”，又深刻感受擁擠的大都市、激烈的市場競爭等帶來的新“枷鎖”。

“人”是現代生活的參與者，他們的生命體驗體現著“現代性”本身。隨著社會對心理服務需求的增多，精神衛生和心理健康在世界范圍內逐漸獲得了更多的關注[2]。世界衛生組織制定了《精神衛生行動計劃2013-2030》；我國也從宏觀政策層面不斷加強對社會心理服務工作的指導以適應社會需求——從2016年12月發布的《關于加強心理健康服務的指導意見》[3]到始于2018年的全國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試點工作[4]。社會心理服務的范疇也不斷拓展，從心理咨詢與治療，逐漸拓展到針對一般人群的科普與預防，試圖通過多樣化的途徑改善人們的生命體驗。本文嘗試基于齊美爾的理論探討：當代社會心理服務的發展是否是人們在“現代性”困境中求存的努力？對心理學的流行進行解析，重新審視社會心理服務在當代的社會價值。

1 齊美爾的“現代性”理論

齊美爾生活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的柏林，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現代都市生活的“精神內核”：個體希望充分享受現代社會的技術進步帶來的極大的便利與豐富的刺激，又抗拒被淹沒在這種社會-技術機制中，即“面對社會強勢力量”的同時還要保持存在的自主性和個體性[1]140。弗里斯比[1]62提出，齊美爾認為現代性的本質是“心理主義”，即“現代性是現代社會中一種特殊的人生體驗方式，不僅被歸納為我們對于它的內在反應，而且被歸納為我們內在生活對它的接納”。

齊美爾撰寫了大量關于社會的小品文，因此獲封了“印象主義哲學家”的稱號，這并不意味著他的理論缺乏體系。《貨幣哲學》是理解他的“現代性”理論的關鍵性著作。在本書中他嘗試系統性地描述和分析了貨幣和市場如何塑造了現代性心理體驗。本文將從以下三個方面分別闡述貨幣是如何塑造了現代人的心理體驗。

1.1 “理智化”的優勢地位

要闡述貨幣如何使“理智化”占據了絕對優勢的地位，必須先理解貨幣作為“手段”的功能。人類的意志和“情感功能”更多地表現為行動的“目的”，即希望達到的目標和取得的結果，是心之所向。而“手段”則不同，實現目的，需要采用一定的“手段”，這個過程更多地體現了“理智功能”——理智讓人們找到通往“目的”的正確道路。當作為“手段”的貨幣越來越成為人生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占據了人們更多的生活，帶來的必然結果是“理智功能(intellektfunktion)”的重要性提升，超越了“情感功能(gefühlsfunktion)”。

齊美爾使用“序列”一詞來形容人們從“采取手段”到“實現目的”所需要的努力、步驟和時間。現代社會生活“手段”之多、“序列”之長遠超原始社會。原始初民的生活受到欲望和需求的直接驅動，他們通過種植與狩獵來獲取食物，“手段”(種植和狩獵)和“目的”(食物)具有直接的聯系，他們的活動“是由單純的興趣數列(interessenreihen)組成的，只需憑借相對較少的手段就可完全達到其目的”[5]457。在現代社會中，實現“目的”的過程往往更加漫長，個人和組織需要通過長期的努力來實現自己的目標，長期的努力意味著若干序列的疊加，一個序列往往是另一個序列的前提與準備，并不是每個序列都與最終目標直接相關。譬如，現代人為了更好地生存，往往從學齡期就需付出更多的努力，以期獲得更好的工作來滿足生存所需。因此，在生命發展過程中，“手段”逐漸占據了絕大部分的生活。序列愈長，與“目的”直接相關的那些意志與情感就逐漸被排除在生活之外。人與工作的矛盾不斷深化：工作是為了滿足個體的生存需要，又往往使其無暇享受生命本身。

當“手段”成為生活的主要構成部分，所產生的另一后果是：人們需要采取“算計”的方式來理解和應對自我、社會和世界，理性因此占據了主導位置[5]472-475。理智能夠幫助個體接受延遲滿足，即使當下看不到受益，也能持續地投入努力；感性則蘊含了過多的主觀、任意，甚至武斷的成分，將會使“手段”與“目的”之間本已遙遠的聯系變得更加不確定。當代生活中，人們更多強調理性的力量，而古代生活中的人則顯得更沖動，易受情緒的影響。“貨幣迫使我們在日常事務處理中必須不斷地進行數學計算。”[5]473人們習慣使用貨幣來衡量一切事物的價值，貨幣使所有事物“僅僅是一個一個大小的不同”[6]256-266。在決策的過程中，為了追求更高的成效，人們需要對價值進行反復的評估和計算，盡量將主觀沖動排除在外；在生活中，盡可能地將神秘和模糊性排除在外，從而獲得掌控感。

1.2 “客觀文化”的迅速發展

與“理智化”現象相伴隨的是客觀文化(如工具、交通方式、科學產品和技術產品等)的急劇膨脹；同時，個體文化卻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發展——“在較高層次上的個體文化卻根本沒有取得同等的進步，甚至常常是衰退了”[5]478。在教育領域，培養個體的內在價值逐漸被知識性的教學所取代，自我成長所需要付出的時間與精力被極大地轉移到專門性勞動的學習當中[5]479。隨著“知識”領域的不斷擴張，師生不得不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用于學習知識。

隨著社會機構變得龐大，勞動分工逐漸精細化，個體在工作領域并不能充分地、自由地展現其主體性[5]484-485。從規模越大的公司中辨認出個人貢獻的可能性就越低，個體展現的是特定位置的勞動內容與價值，個體的主觀性變得越來越碎片化。馬爾庫塞[7]172在《愛欲與文明》一書中曾提出：“所有技術的進步，對自然的征服以及人和社會的合理化，都未能而且不能根除異化勞動的必要性，即機械地、不悅地、以一種不代表個體的自我實現的方式工作的必要性。”

客觀文化在休閑生活領域同樣取得了巨大的勝利。高速發展的技術、琳瑯滿目的產品極大地豐富了社會生活，個體不斷投入時間和精力在產品的快速更迭之中。消費彌補了工作生活中的沉悶與重復，也刺激個體更加依賴工作帶來的貨幣收入[5]491-492。金錢看似為人們提供了新的自由，但人們犧牲生活的部分積極內容所換取的只是一種“消極的自由”[5]457。由產品來凸顯個體的“自主性”“主體性”的方式本質上是無法獲得成功的。商品只是客觀的“給定物”[5]488，消費者并非通過參與產品的設計到生產，向產品輸入自己的主體性，而是在購物的過程中，將自己的主體性“投射”在產品之上。人們看似在挑選產品的過程中展現了自己的主體性，然其主體性卻被割裂到了不同產品之上。產品為了提升銷量就需要適度地“去個性化”，減少對特殊主體性的表達[5]486。因此，人們向商品投注的自我與生活的理想化面臨必然破滅的結局：當商品抵達手中時，理想變為現實，人們發現原有的自我與生活并未因為商品的到來而被“奇跡般”地扭轉，這些商品無力改善個體對自我的根本性體驗。人們投入更多時間來獲取金錢，享受著消費所帶來的刺激，卻體驗著一次次消費后的失落感，無力跳出“循環”，亦使成長的步伐進一步放緩，個體在現代生活中的存在焦慮逐漸凸顯。

1.3 “社會關系”的變化

勞動分工的變化、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及技術的進步改變了原有的社會關系形態，個人生活的價值在當代被提升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現代勞動分工使個體獨立生存成為可能，個體不再像過去一樣依賴大家庭[5]511-512。過去的家庭共同協作，各司其職，個體既貢獻于這樣的集體，也享受集體的蔭庇。現在個體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個體能夠尋求獨立于家庭以外的可能性，個體價值被提升至新的高度，保護個人財產的意識也逐漸增強。中國農村的家庭結構也經歷著變遷，小的家庭從大的家族中不斷獨立，小家庭通過分家的方式獲取屬于自己的生產資料，實現經濟和權力獨立[8]。婚姻相關法律的變遷[9]，說明夫妻共有的財產必須建立在尊重個體財產的基礎上才能為人們所接納。財產的劃分使得人和人之間的屏障有了外在的表現形式。

人際關系受到貨幣的另一重影響是個體商品化與人際關系的異化——社會關系呈現出“操縱”和“工具化”的一面。個體作為勞動力，已經變成了另一形式的商品，價值是其核心屬性[5]487。人們力圖在勞動市場中打敗“競爭對手”，贏得“雇主”的青睞，實現將“自己”成功出售的目的。雇員既為雇主創造價值，也從雇主處獲取相應的報酬，二者相互利用，互為“實現目的的手段”[10]79。現代企業雖采取了一系列的舉措，然而并不能本質上改變二者關系，社會交往中的“人情味”極大地被“商品化”這一過程消解掉了。當工作占據了個人生活中的絕大部分時間，工作關系也擠壓了其他社會關系——“以貨幣為基礎的人際數量不斷攀升，一個人之于另一個人的意義越來越追溯到(盡管常常是以隱蔽的形式)金錢上的利益”[5]512。

交通工具和網絡技術的革新，讓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距離與以往相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而，人際間的心理距離并未因此縮小。為了獲得個人空間，人們可以借助交通和互聯網隨時隨地遠離原來的生活關系——逃離“最親近的圈子”[5]511。另一方面，大城市中的人和物更加密集，個體不得不與大量的人共享生存空間，產生被社會關系(商業關系、職業關系和人際關系)淹沒的絕望感[5]512。過于豐富的刺激讓人們的神經“疲于應付”，為了維持個體的自由感，只能選擇減少對周圍的人與事物的反應，從而產生“社會性的消極行為”——如并不認識居住多年的小區里的鄰居們[6]267。因此，現代生活中的“距離感”是個體主動選擇的結果，又反過來帶來了深刻的“孤獨”。人們常常在“尋求聯結”和“逃離關系”之間反復搖擺。

那么，人們是否可以尋求與物的關系，來代償人際關系的削減呢？答案是否定的。一方面，享受事物的前提是先擁有等量的貨幣[5]514。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事物無法完整地“映射”個體完整的主體性，只有 “自我的碎片”。過去的生活物品數量有限，人們能夠與某件物品產生深刻的聯系，一些貴重的物品會在家庭的不同代際之間傳承；如今，產品云集，與某一物品產生如此密切的聯系的可能性大大降低[5]491。當個體無法將外在的客體吸納進自我這樣的情況發生得愈加頻繁時，也就意味著“聯結”不斷地被削弱了。

2 社會心理服務在現代生活中的機遇

在中國，心理學的熱度持續上升，既是因為人們更加重視精神衛生和心理健康，同樣與“現代性”之下個體所展現出來的心理特征和需求有關。社會心理服務，特別是心理咨詢與治療，更關注個人的心理成長。心理咨詢與治療所開辟的成長空間，雖與社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卻具有相對獨立性，抵御著“現代性”對私人生活和主體性的淹沒。它不僅蔭蔽了前來接受專業服務的人，心理從業人員也得以在工作中獲得不一樣的人生體驗，是該行業從業人員不斷增長、職業認同度較高的原因。鑒于心理治療與心理咨詢是心理服務的主要形式，而二者又互相重疊、大同小異，以下茲以心理咨詢為例進行分析。

2.1 對“感性”的接納

在心理工作中，感性具有重要的地位，理性在這里不再具有絕對優勢，而是回歸到一個更為合理的位置。在這里并不意味著走向一條激進的理性批判之路，徹底拋棄理性，而是如哈貝馬斯[11]376-377所提出的，進入到一種“交往理性”。心理咨詢的基本目標決定了覺察情緒和情感是心理咨詢的核心主題之一。來訪者選擇心理服務是因為深受情緒問題的困擾(如抑郁、焦慮、哀傷、恐懼等)，已難以維持正常的學習、工作和生活。

從覺察到接納情緒是心理康復的必由之路。在咨詢的過程中，咨詢師的首要任務是看見、澄清、接納來訪者的情感反應，純粹的理性分析無法達到疏導情緒的目的。有時來訪者的情感反應是模糊不清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有時來訪者的情緒情感停留在潛意識和無意識層面。咨詢師需要敏銳地察覺情感信號，識別來訪者言語/非言語信息中的情感，反饋給來訪者，促進來訪者對自身的理解。這不僅依賴咨詢師的解釋，更需要促進來訪者真實的、無壓抑的情感體驗。

心理咨詢中所處理的感性部分除了來訪者的情緒情感，也包括咨詢師自己的情感反應，即“反移情”。精神分析理論認為，反移情可能會造成咨詢師的盲點[12]，也是觀察來訪者潛意識的重要途徑之一[13]。咨詢師不會對這些情感反應采取壓抑、忽視、回避的方式，而是積極覺察、理解，甚至真誠開放地與來訪者進行討論，利用它來理解來訪者的人格結構和人際關系模式[14]。

在齊美爾的理論中，“情感”“意志”與“目的”密切相關，逐漸被排除在日常生活以外，促進“個人意志”的實現卻是心理咨詢的最終目標。雖然咨詢師扮演了一個專業化的角色，但咨詢的核心宗旨乃是促進來訪者自身的自由探索、思考的能力，并把來訪者視為他們私人生活的真正“專家”。個人意志在心理咨詢的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咨詢師提供開放性的環境，鼓勵來訪者與自己合作，共同建立咨詢目標，推動咨詢的進程，也允許他們對咨詢師的工作提出異議、表達憤怒或者拒絕；所有的想法和意愿都會在這里得到平等的討論。“價值中立”的倫理原則要求咨詢師對來訪者的內心體驗、態度和想法不進行價值、道德的評價[15]。平等的關系和非評判性的態度，能讓來訪者的自主性從以往生活中的過分抑制或內心矛盾沖突中解脫出來。

2.2 關注個體的“完整性”

個體在現代生活中不斷被“碎片化”，而心理咨詢追求個體心理內容的整合。整合不是以抑制部分心理結構的發展為“代價”，而是使心理內容的各個方面盡可能地被看見、被理解和接納。雖然來訪者在咨詢室中所呈現的是生活中的情緒、認知和行為的片段，但是咨詢師的工作是建立在深刻理解來訪者整體性“存在”的基礎之上的，咨詢師更關注的是每一個“碎片”折射出的完整的個體以及所處的社會系統。而心理治療與咨詢是以理解和干預意義系統為基礎的診療過程[16]。

從來訪者進入咨詢室的一刻起，咨詢師就開始通過來訪者的言語講述、非言語信息和咨詢師自身的感受、反移情等方面來建構對來訪者的認識。雖然這種建構會打上咨詢師主觀性的烙印，但他們不斷嘗試更貼近來訪者真實的、完整的個體性。心理咨詢以一種比現實緩慢得多的速度，像觀看慢鏡頭電影那樣，對自我進行探索。對個體而言重要的情感、瞬間或事件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被反復回溯和討論。不同的咨詢流派雖然對追溯個人成長史所投入的時間與精力不同，但都認可個體既往的生活史的重要性，特別是從嬰兒到童年時期的個人經歷與家庭環境。例如，精神分析關注個體早年的經驗，包括嬰幼兒時期的母嬰二元關系[17]，童年時期的親子三元關系[18]；家庭治療則采用家譜圖收集信息、評估家庭關系[19]。心理咨詢中采用的“歷史觀”是實現對完整主體性理解的重要表現。“不了解行為中隱含的生活背景就無法理解他做的事”，阿德勒稱此為“人格統一性(the unity of personality)”[20]。

心理咨詢尊重個體“人格統一性”的根本目的在于促進個體的自我實現。弗洛姆[10]173提出“積極自由在于自我全面完整的人格的自發活動……自我的實現不僅要靠思想活動，而且要靠人的全部人格的實現和積極表達其情感和理性的潛能來完成”。實現自我各方面的有機統一，不再對自我的組成部分進行壓抑，不再采用割裂理性與人性的方式是實現積極的自由的根本前提。故而，心理咨詢的工作與個體碎片化的趨勢根本上是“背道而馳”的。

2.3 提供穩定而深入的關系“聯結”

與實際生活中的關系疏遠不同，咨詢師與來訪者會建立深刻的關系“聯結”。二者之間形成的治療同盟能夠提供充分的社會支持，促使來訪者積極地參與探索心理的過程之中，增強治療依從性[21]。

治療聯盟牢固與否能夠準確地預測治療的效果[22]。咨詢中的高質量的關系以共情、真誠和無條件認同為基礎。以共情為例，咨詢師需要盡可能“設身處地”地深入來訪者的生活與情感體驗，改善其原本孤獨的感受，促進來訪者自我的觀察、反思與成長[23]。共情與同情最大的區別在于，將對方視為一個平等的個體，體察、理解和接納對方的情緒感受，而非自上而下的憐憫之情。

咨詢還通過一系列的設置和倫理規則保護“聯結”的穩定性。通過固定時間的設置使之成為一種穩定的、持續的、歷經考驗的關系。咨訪關系所帶來的安全、親密的體驗可以被來訪者內化，并被逐漸遷移到來訪者的其他生活情境中。改善可能發生在以下兩種情形之中：一方面，來訪者感受到較少的內心沖突，更適應原有的關系模式；另一方面，來訪者學習到新的態度和行為，改善原有的社會關系。這種學習遷移的結果是，個體在日常的生活中也能獲取自身所需的高質量、深刻的人際關系，從而沖淡現代生活所帶來的人際疏遠。

心理服務雖然作為一種商品，需要來訪者支付報酬，然而，這種貨幣和商品的交換是以真實的、親密的、人與人的關系作為載體的。咨詢師在這個過程中最大程度地保證了咨訪關系的質量和關系本質。來訪者可以就“付費”所產生的心理體驗與咨詢師進行平等交流，咨詢師并不回避與“付費”相關的矛盾與消極情緒，而是進行針對性的討論。沖突的經驗與處理也是建立真實的親密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3 社會心理服務的“現代性”挑戰

無論是作為一門學科的心理學，還是作為商品的心理健康服務，遠遠無法徹底解決“現代性”的問題。一方面，針對個體的心理服務無法有效地干預社會層面的“致病因素”。同時，“客觀文化”的優勢同樣也影響著心理學的發展。此外，心理服務作為一種商品，必然受到貨幣和市場經濟的影響，具有被卷入“商品化”浪潮的危險。

3.1 “現代性”的批判與妥協

心理服務工作雖然對現代社會所展現出的特征具有一定的批判性，但這種批判是有限的。弗洛伊德也承認這個事實，分析師或醫生需接受“病人必須在其中生活，卻又不能予以改變的事實的社會框界”[7]191。換言之，心理服務能夠幫助來訪者抵御現代性帶來的部分異化的趨勢，但卻無法扭轉現代性的進程以及整體的社會環境；心理咨詢所做的“療愈”本質上只能是幫助個體更好地適應現代社會生活。這并不意味著真實的自我與現實層面的沖突得到了完全的化解。

馬爾庫塞[7]190認為“病態心理”產生根源是文明的發展帶來的額外壓抑，既然心理治療無法真正地改變社會文明，祛除額外壓抑，那么文明所蘊含的致病因素就會持久存在，心理理論和治療實踐就會存在脫節，前者對現實進行批判，后者對現實進行妥協。“一方面，精神分析理論認為個體的疾病最終是由其文明的疾病產生和維持的；但另一方面，精神分析治療的目標卻是要治愈個體，使其繼續作為病態文明的成員發揮作用，而同時又不完全屈從于這種文明。”這就注定了心理咨詢對“現代性”的批判和抵制作用將是不徹底的。

3.2 “科學化”的心理學

心理學的發展同樣受到“理智化”和“客觀文化”的優勢地位的影響，心理學逐漸成為一門更注重“科學化”的學科，人文與思辨的色彩逐漸暗淡下來。自從實驗心理學出現并成為學科主流，國內外的心理學研究過度推崇科學的心理學研究范式，對于心靈現象本質和整體性的討論卻大大落后了。心理學不斷科學化的同時，研究領域也不斷變窄——實際上，1850年以后，對于心理學研究的本體論的討論是極為不充分的，甚至受到了忽視[24]。

《貨幣哲學》中提出，在思想領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觀念、概念和命題，每個研究者面臨的是一個浩如煙海的知識材料，卻未必能夠通曉該領域所有概念，甚至于在使用時也未必精確地知道其內涵。書中采用了一個生動比喻——“知識像密封的容器一樣一代代傳承下去，而密封在里面濃縮的思想內容實際上沒有打開”[5]479。哈貝馬斯[11]311也肯定了這一觀點：“由于心理學、社會學、政治學以及文化科學和精神科學都立足于客觀領域……它們陷入了求知意志的漩渦，走向了追求知識生產和知識增長的不歸路。”心理學創造出越來越多的概念和實驗研究范式，心理學家們收獲了更多的分裂的心理結構，卻逐漸遠離了對整體性的心靈討論。貨幣確定了抽象的價值，時鐘確定了抽象的時間，這種理性和精確性也體現在對心理內容的理解之中：人格被拆解為精細的組成部分。

在心理服務中，片面地、機械地理解精神病理結構，只認可相對科學的神經病理學和精神醫學，忽略心理因素和社會因素對心理病理的影響；著力創造更多的咨詢技術與名稱；均是“客觀文化”對心理服務的解放作用的“消解”。依靠單一學科實現對人類精神生活的改善是不現實的，這就啟發了心理學者應具有更廣闊的視野，能夠結合社會學、人類學、哲學等其他視角來理解人類的精神現象和心理癥狀。

3.3 “市場化”的困境

雖然心理服務的特殊性，使其保留了對主觀文化的重視，但無法否認的是，它本質上仍是一種商品，必然會受到商品經濟的影響。

“心理服務”同其他生活消費品一樣，在實用主義的驅動下展現出極大的豐富性和更新的速度。為了適應商業化的需求，獲得更多的關注，心理學豐富的內容和深刻的內涵是否面臨理智化和碎片化的危機？商業進一步加劇了心理學的“客觀文化”危機。簡化的心理產品不斷被創造出來以迎合廣闊的受眾，如心理測驗、心理微課、心理學短視頻等。人們在汲取心理學知識的同時，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人類復雜的內部世界是否能夠被單一的理論充分地解釋？心理學理論的過度“工具化”，心理學研究的結論被簡化地應用于對個人心理和行為的解釋，心靈的整體性及其所處系統、文化卻在解釋中“消失”了。“人類的心理地貌不斷扁平化”[25]是人類對心理的理解深受客觀文化侵蝕、市場營銷活動(心理學產品、藥物等)造成的必然結果。心理咨詢所實現的對個體深刻的、整體性的理解，往往經歷了漫長的努力與探索——而這一事實卻被極大地忽略了。

與購買其他商品一樣，人們只有擁有足夠的貨幣，才能享有心理服務，因此，心理療愈、自我成長成為有產階級所擁有的特權。這種“內心解放”所蘊含的不平等從一開始就已設定好。對于經濟條件有限的來訪者與家庭來說，治療費用所帶來的經濟壓力也成為了心理咨詢相關的消極體驗的一部分[26]。咨詢師在自己可承受的范圍內，為低收入人群提供低價咨詢的機會，或者由政府、慈善公益組織、企事業單位購買服務，能夠一定程度上改善這樣的局面；在我國的國情下，最能體現社會公益性、緩和矛盾的舉措，是將醫療機構提供的心理治療項目進行合理定價，并納入醫療保險支付范圍。

消費者卻并非是唯一感受到商業對心理服務的巨大影響的人，心理從業者成長與發展的過程也深受市場化洪流的影響。市場為名目繁多的咨詢技術培訓所充斥，心理咨詢的技術越來越多地被包裝成不同的產品，甚至催生了虛假宣傳、依靠培訓項目斂財等不和諧的社會現象。無止境的技術培訓和“鐵杵磨針”般的慢工出細活的成長之間的矛盾，也成為咨詢師初期成長過程中的主要困難之一。執業技能的學習是咨詢師提升專業素養的必要途徑，但被產品經濟催化的學習過程似乎也帶來了更多的焦慮，淹沒了個體。

4 結語

齊美爾在《貨幣哲學》中深入剖析了“現代性”對人類生命體驗和心性結構的影響，指出了現代社會理智功能至上、客觀文化取得優勢地位以及社會關系“聯結”的減弱三種趨勢。對當下的社會生活仍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首先，理解貨幣和資本主義制度對心性結構的影響，啟發了以社會的、歷史的眼光看待人類的心理狀態和精神疾病。甄別出“時代”和社會文化的變遷對心靈的影響，是心理學和病理學不可回避的重要議題。

其次，心理健康服務在當下受到廣泛地關注正是“現代性”所造成的結果之一。由于這個“安全島”的存在，現代人能夠在其中探索避免被技術、商品、勞動淹沒的方式，緩解現代社會文化引發的個體的存在焦慮感。在這個空間中，情感得到充分的接納、避免主體性被割裂成“碎片”以及獲得深刻的人與人之間的“聯結”，這些都是人們在現代生活中所失去的，又對維持個體生存而言至關重要的部分。這使社會心理服務在現代社會中扮演了“修復性”的角色。

最后，“現代性”既是心理學和心理行業發展的機遇，也是挑戰。由于無法突破“社會框界”，心理學所展現出的“批判性”只能是有限度的。心理健康服務深受商品經濟的影響，可能會為了追逐市場化而犧牲其批判性和解放性，過多的、平庸化的心理產品不僅帶給個體的成長十分有限，反而可能會夷平和淹沒“個體性”。

對心理服務的“有限性”的關注，并非是否認其意義和價值，而是深化對心理學當下位置和未來發展的認識。“現代性”是一場哲學反思運動，同時也是建構的過程，是含有自我批判的超越。利用“現代性”理論對當下的“心理熱”進行反思和批判，目的是為了進一步推進心理學和心理服務行業的合理化發展，為國家政府從社會層面制定心理健康政策提供更有價值的理論參考，真正發揮心理學對建設和諧、幸福的社會生活的獨特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