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洋 孫宏亮 賈愛明 董妍妍 陳紅銳 高 峰
中醫藥典籍,作為中國古代文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深受中國傳統語言文學的熏陶和影響。中醫藥典籍在客觀闡述醫理的同時,蘊涵著深邃的醫學美學思想,具備了豐富的美學藝術特點,并通過文學表現手法展示其和諧、生動、簡潔的美學化特征。因此,中醫學著作與中國傳統文學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關系。這種關系,使中醫藥典籍從中國傳統語言文學中不斷地吸取精華,積淀起深厚的文化內涵,從而保持著經久不衰的文化魅力,為中醫藥學的發展增添了深厚的人文氣息。
成書于秦漢之際的經典著作《黃帝內經》是中醫理論體系全面形成以及中醫科學誕生的重要標志。盡管隨后歷朝歷代都有大量的中醫藥典籍產生,但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對《黃帝內經》所作的進一步闡釋、發揮與發展。《黃帝內經》由古漢語撰寫,這種風格為后世歷代醫家所繼承,時至今日,中醫語言古色古香、四字成詞、四字成句的特征仍然保留,體現了中國傳統醫學語言思維的和諧美、詩性美和文化美。中醫語言特征延續至今的另一重要原因是中國文化中的“崇古”心理。以《黃帝內經》的命名為例,該書并非“黃帝”所著,而是由不同時代的醫家假托“黃帝”之名編寫而成,借“黃帝”之名為書命名的重要原因在于他是中華文明的肇造者,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這是一種典型“崇古”心理的體現[1]。此外,成書于東漢的《神農本草經》也并非出自“神農”之筆,而是由秦漢時期的眾多醫學家通過搜集、整理、總結當時的藥物學經驗成果而形成的專著。為了提高書籍的地位,增強人們的信任感,作者借用神農遍嘗百草、發現藥物這一傳說,以“神農”冠于書名之首,這同樣反映了“崇古”的文化心態。
中醫是一門以自然科學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科,與文學和藝術相比,給人的直觀感受以及各自在內涵方面都存在著顯著的差別。盡管如此,它們之間仍然存在著緊密的聯系。例如,二者均以人和自然作為認識和表現的對象,都要運用創造性的思維勞動才能獲得一定的成果,都能給人們提供文化信息從而進行思考。因此,中醫與文學、藝術都成為美學所研究的對象。在歷史上,凡是科學技術發達的地區,在文化藝術方面也往往成就輝煌。作為一個博大的學術領域,中醫是一個極為厚重的文化主題。中醫學不似西方醫學,只作為單純的醫療科學來看待,它涵蓋了哲學、文學、人體學、天文學、人文學等其他諸多重要學科[2]。
歷史悠久的中醫學,在其豐富的文字記載中,一直將人與自然作為研究對象,千百年來致力于探索其中美的規律。中醫藥典籍往往通過運用具有文學藝術性的語言表達抽象復雜的醫學理論,使之具有更加鮮活生動的形式,從而使讀者在生理及心理上產生舒適、愉悅的感受。文學是醫學人文的重要組成,是注重嚴謹性與科學性的醫學所不可缺少的矯正劑,文學化的語言可以使醫者與醫學理論情景交融,達到主客觀和諧的效果。借助文學,醫者可以認識到慢性病、殘疾、抑郁、苦難和死亡并不會屈服于科學和技術,需要通過技術以外的力量與智慧來面對[3]。此外,當醫者因愉悅身心的美感而接受醫學知識時,必然能夠有效地提高學習與工作效率,從而間接地促進個人乃至整個醫療領域的發展。
委婉語是中醫名詞中常用的修辭格,由西方學者George Blunt于16世紀80年代初首次提出,它是人們在社交過程中為獲得較為理想的交際效果而創造的一種適當的語言表達形式。委婉語普遍存在于人類各語種中,反映著社會文化及心理的各個方面,其表達間接含蓄,使語言更加文雅,帶給讀者愉悅的感受[4]。委婉語在國內的書面記載可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由于古人提倡使用一些精當典雅的表達,因而大量的委婉語生動地出現在《黃帝內經》中。委婉語的表達功能,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1)與禮貌相關的委婉語。謙和好禮是中華民族歷來崇尚的美德,對自己慣用謙稱,對他人則往往使用敬稱,如“愚診之”“上工救其萌芽”等。
例如:醫者屢次投以涼劑,發熱如故,轉覺脾胃消化力減少。后愚診之,右脈和平如常,左脈微弱,較差于右脈一倍。(《醫學衷中參西錄》)。
(2)與死亡相關的委婉語。人的生老病死本屬自然規律,但在古代社會,如果直接提及與“死”相關的詞語,會被視為冒犯神靈,因此,中醫典籍中往往使用其他同義詞來替代,如“盡終”“百日盡已”“予之短期”等。
例如:法于陰陽,和于術數,飲食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素問·上古天真論》)。
(3)與某些不便表述的生理現象或生殖相關的委婉語。如“魄門”指代生殖器官、“陰陽合”指代性行為、“抱人形”指代懷孕等;另有一些羞于明說的生殖類疾病,如“不更衣”“涇溲不利”“地道不通”和“月水不通”等。
例如: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素問·上古天真論》)。
由此可見,中醫藥典籍中通過大量使用委婉語,使語言文雅不俗。既傳達了醫學知識,同時將情感的表露結合在語境中,隱性地實現信息的間接傳遞。委婉語的合理運用營造了輕松、和諧的氣氛,有效地改善了語言的表達效果,曲盡其妙,也滿足了人們“揚美抑丑”的美感心理,從而最大限度地展現中醫的文化內涵和精髓。
中醫語言是一種基于隱喻認知的語言,隱喻的本質是人們利用熟悉、具體的經驗去構造陌生、抽象的概念[5]。中醫典籍著作中普遍運用“隱喻”的表達方式,闡釋中醫把握人體、認識疾病、表述治療的思維認知形式[6]。在隱喻思維的影響下,人體常被比作自然,日月、星辰、山川、四季等則與人體的五臟六腑相對應,這既展現了人類非凡的生存智慧,同時也映射出特定實踐環境下共同的經驗基礎,即對生命現象的認知依賴于對自然中“天之氣”“地之形”“日月星辰”的認知,訴諸“取象比類”,從而使中醫語言具有較強的文學性特征[7]。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的表述:“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這段文字充分地利用隱喻手法強調陰陽的重要性,既有“萬物之綱紀”的描述,也運用了“變化之父母”的比喻,從而得出“生殺之本始”的結論[8]。這樣的表述形象生動,利于讀者更好地認知、理解和掌握。
中醫學是一個隱喻的世界。在論述中醫病因病機方面,古代醫家常借助戰爭來認識、理解和表達疾病的發生、發展與轉歸過程,由此形成了“疾病是戰爭”這一概念隱喻。戰爭的發生通常包括敵我雙方以及戰場等基本要素。在人類與疾病的交爭過程中,病邪以不同形式入侵人體,引發一系列臨床表現。因此,可將疾病理解為病邪引發的侵略戰,就人體而言,則是一場自我保衛戰役。其中,敵我雙方分別為病邪與患者,戰場則為病邪與正氣爭斗的地點,即人體[9]。
在闡述外來致病因素侵犯、內部致病因素損傷人體時,中醫藥典籍中常使用“攻”“犯”“傷”“擾”等詞匯。如《金匱要略》所述:“賊風入攻五臟,拘急不得轉側。”《素問·太陰陽明論》所述:“故犯賊風虛邪者,陽受之。”《素問·陰陽別論》所述:“陰爭于內,陽擾于外。”這些表述自然會使人聯想到一種內憂外患的緊張局勢。在表達人體正氣防御和抵抗致病因素時,常使用“衛”“守”“御”等詞匯。如《素問·生氣通天論》中提到:“陽者,衛外而為固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所述:“陰在內,陽之守也。”當描述人體正氣與致病因素之間相互抗衡時,往往使用“搏”“擊”“爭”“追”“逐”等詞匯[10]。如《傷寒論》所述:“血弱氣盡,腠理開,邪氣因入,與正氣相搏,結于脅下。”《素問·評熱病論》所述:“今邪氣交爭于骨肉而得汗者,是邪卻而精勝也。”敵我雙方的較量貫穿戰爭的始終,若我方勢力強于敵方,則可擊退敵方,贏得戰爭;相反,若我方勢力不及敵方,則敵方侵襲成功,此時,我方不僅需要積極遏制敵方入侵,還要嚴防要塞不被攻破,若要塞失守,敵方乘勝而進,勢必戰況慘烈,損失嚴重[11]。如此巧用戰爭隱喻,將人類抵御疾病的交戰場面描述得惟妙惟肖,充滿戲劇色彩和藝術特征。
幽默,通常被認為是一種藝術手段和藝術風格的概念。幽默凝結了人類的智慧,反映出人類對生活的深刻理解,也充當著生活的調劑品。幽默與笑話不同,笑話往往比較浮淺,而幽默則是深刻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幽默的本質來自理性[12]。中醫作為一門科學,也并非與幽默無關。在正統、嚴肅的醫學體系中,不時會出現幽默的元素,使這門古老的科學具有生動的靈氣,也為中醫學習者營造了輕松的氣氛。例如,中醫著作《串雅補》中有一則治療難產的方劑[13]。婦人難產本應是危急且令人焦慮擔憂的事情,其現場氣氛通常是凝重而嚴肅的。該方的作者為了緩解難產時的緊張氣氛,同時凸顯方藥的臨床效果,使用了一個具有戲劇色彩的方名—“三請諸葛”。不難看出,這里存在著幾處相悖的情況∶首先,產婦順利娩出胎兒,是眾望所歸,然而這一心愿與難產的場景相悖;其次,方名與所用藥物相悖。該方多是由攻伐峻烈和劇毒的成分組成,如鉛粉、螞螨、蟹殼等,讓人聞而生畏,而方名“三請諸葛”卻輕松活潑,極具藝術性;此外,“諸葛”與胎兒相悖[14]。“三請諸葛”是借用典故,而胎兒與諸葛并無關聯。作者巧妙地利用了這些情與理、性格與場景的相悖,合理地借用了“催產”與“請”難產的胎兒與難請的諸葛之間的相似性,在看似有悖常理,實則寓有情理的語言中激發了喜劇效應,使人們能夠放松情緒,同時不自覺地信賴該方的療效。書中類似的方名還有“八仙過海”“十三太保”等,都是中醫藥典籍中成功運用幽默的范例。
中醫藥典籍中所見的幽默,大多屬于語言幽默,其創造符合特定的環境。只有切合特定情境的幽默,才能充滿理趣,流傳久遠。例如,“天花”這一病名就與一則幽默故事有關。“天花”古稱“痘”“痘瘡”“天痘”“豌豆瘡”[15]。東晉葛洪在《肘后備急方》中稱之為“天行發斑瘡”。這些名稱從不同方面反映了“天花”發病的流行、傳染、地域等特點和主要癥狀,而“天花”之稱較早見于北宋李昉所著的《文苑英華》。書中提到:“潁川陳黯,年十三,袖詩見請源牧……時痘痂新落,牧戲曰:‘汝藻才而花面,何不詠之?’陳應聲曰:‘玳瑁應難比,斑犀點更嘉。天憐未端正,滿面與妝花’。”由此可見,“天花”是指該病的后遺癥特征:麻臉(即“花面”)[16]。麻臉本為生理缺陷,陳黯卻將其喻為上天賜予他的裝飾,這種比喻雖帶有自嘲的意味,卻以幽默的語言絕妙地表達了他的城府之深。作為幽默,其更主要之處還在于年紀尚淺的陳黯,和他的語言所反映出的文學天賦之間的矛盾,通過幽默的語言揭示了事物的特征,最終使“天花”成為固定的病名久遠流傳。
幽默作為一種藝術表現方式,處處反映出人們對美的追求。元代醫學家危亦林所著的《世醫得效方》中有一則治療癰疽的方劑,由荊芥、赤芍、黃柏、大黃等組成,卻使用了一個頗為幽默的方名——“四面楚歌”[17]。這個名稱的由來,表面上與其使用方法相關(該藥物制成粉末,調成糊狀,抹在癰疽周圍,中間留一小口,使毒氣、膿血得以流出)。“四面楚歌”是劉邦擊敗項羽之前采用的一種瓦解戰術,以這個典故作為方名,既體現了醫生對治愈疾病的美好愿望,也反映了醫者仁心、治病救人的精神境界。這一方名的言外之意暗示現實的荒謬,即用戰爭的術語比喻疾病,以勝利的典故類比勢頭正旺的疾病。正是由于這種現實的荒謬,暗示著它所揭示的醫療哲理,即“正必勝邪”,給人一種積極的心理暗示,增強了治療的信心。以幽默的手法表述中醫理論和診療方法,這在如今的中醫學術論著中已不多見。原因在于中醫學者越來越將這門科學看作嚴肅的學問。盡管如此,幽默手段在中醫學典籍中的作用仍然不可忽略。
中醫藥典籍中常使用比興手法。作為文學創作的一種手段,比興是“比+興”的組合。“比”,指的是以彼物比此物;“興”,指的是聯想,觸景生情,因物起興。通俗來講,就是使用一個形象的比喻,使人們通過聯想,領會到與之相關的普遍性道理。元代名醫羅天益所著《衛生寶鑒·主不明十二官危》中提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本不獲安,國將何有?宗廟之主,安得不至于傾危乎?”這段話看似談及的是“民”“邦”“國”“宗廟”一類社會秩序方面的內容,然而,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此,而是通過此類形象化的事實說明內臟各器官與心的關系。在古代醫者的認識中,人不僅與天相應,與社會制度也是相通的,五臟的秩序,與社會的階層秩序相似,所以人體臟腑的秩序也與社會秩序密切相關[18]。這個例子中并沒有采用直接的醫理說教,而是通過形象的事物,使人借助聯想,領會醫學的復雜原理。運用這種比喻,有助于喚起讀者的社會情感,從而達到“引譬連類”的效果;同時,也體現了中醫理論的和諧之美,可以理解為一種審美表述方式。
此外,《衛生寶鑒·溫中益氣治驗》中有這樣的描述:“夫用藥如用刑民,有罪則刑之,身有疾則藥之。無罪妄刑,是謂瘧民;無病妄藥,反傷正氣。”這段話通過利用犯罪與疾病、用刑與用藥兩對例子,論述了“是藥三分毒”和“無病不可服藥”的道理,其中犯罪與用刑是借譬的事實,患病與用藥則是論述的中心。如果不以“用刑”來進行比喻,禁忌亂用藥物的道理就不易為人所接受。使用“無罪妄刑”這一比喻,則形象地為說理提供了依據,這也是以事實引出道理的例子。
中醫藥典籍中通過運用比興手法,將作者的觀點、態度等主觀內容置于一個典故或普通事例當中,由讀者通過自身的領悟能力和創造力去理解,這本身就反映出一種曲折幽深的文學韻味。
中國傳統語言文學既是中華民族世代生息的精神基礎,也是中華文明成果的思想根基,而中醫藥典籍正是在其影響下逐漸發展起來。中國古代醫家創造性地將傳統語言文學有機融入其對醫理的論述、學說的創建以及臨床診療等諸多方面。獨具美學化特征的文字載體,結合中醫學所具備的獨特指導思想,形成了特色鮮明的中醫藥典籍語言風格。中醫藥典籍的內容展示在中國傳統語言文學的架構上,通過運用各種文學化、藝術化手段,使中醫理論實現了內容嚴謹與形式生動的和諧統一美。美學化的中醫藥典籍語言,使古今醫者以及社會人群可以更加有效地接受中醫醫理知識,使抽象、深奧的中醫理論更加容易為人們所理解,并且使中醫學知識具有更強的人文魅力,對于提升國民的中醫藥文化自信,促進中醫藥文化與中醫思想的繼承、傳播和發展具有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