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濤
鮑姆嘉通(A. G. Baumgarten,1714—1762)是德國啟蒙運動時期著名的哲學家和美學家,提出并建立“Aesthetica”(美學)這一特殊的哲學學科,人們尊稱他為“美學之父”。從淵源上說,鮑姆嘉通繼承了大陸理性主義的傳統(tǒng)。他的哲學和美學思想建立在萊布尼茨和沃爾夫的哲學系統(tǒng)之上,同時又在努力為美學爭取與哲學和邏輯學并列的地位。在鮑姆嘉通的《美學》一書中,“Aesthetica”——美學是一門研究感性認知完滿的學科,但是鮑姆嘉通在該書的夾注中又強調美學是研究自由藝術的一門理論(諸自由藝術之理論)。如此便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作為感性認識完滿的美和自由藝術之間存在著什么聯(lián)系?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鮑姆嘉通并沒有給出詳細說明。事實上,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重回經(jīng)典來對鮑姆嘉通提出的“Aesthetica”這個概念和夾注進行更為詳細的闡釋才能知曉他的用意之深。
1735年,鮑姆嘉通在哈勒大學發(fā)表了自己的博士論文《關于詩的哲學沉思錄》。在這本薄薄的小冊子中,他首次提出了“Aesthetica”(今譯為感性學或美學)。于是,美學這門古老又年輕的學科開始擁有了自己的“姓名”。鮑姆嘉通在自己的論文最后一部分這樣寫道:“希臘的哲學先賢們早已仔細地區(qū)分了‘可感覺之物’(原文希臘語為αισθητá)和‘可理解之物’(原文希臘語為νοητá)”[1]。鮑姆嘉通認為邏輯學研究的就是“可理解之物”,人的高級認知能力可以把握“可理解之物”。人的低級認知能力感知“可感覺之物”,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學科來研究,因此需要創(chuàng)立一門新的學科即感性學(Aesthetica)。顯然,鮑姆嘉通在這里將邏輯學和感性學作出了區(qū)分。他認為邏輯學主要研究人認識理性事物的高級能力,而這門新學科則是研究人認識感性事物的低級能力。鮑姆嘉通之后的黑格爾對此頗有“怨言”,并且為這門新學科冠以了新的名稱“藝術哲學”(Philosophy of Art)[2]。他認為“藝術哲學”才是這門新學科更為貼切的名稱。盡管如此,黑格爾的學生霍爾在為其編訂講稿時,依然堅定地使用了Verlesungenüberdie?sthetik(《美學講演錄》)這個題目。這充分說明了鮑姆嘉通提出的“Aesthetica”這一學科名稱在19世紀已經(jīng)得到了高度的認同。基于此,我們有理由將目光重新聚焦到鮑姆嘉通的美學體系中來審視這一概念所具有的深刻內涵。
鮑姆嘉通在《美學》第一卷的緒論中寫到:“美學[自由藝術的理論,低級的認知學說,美之思維的藝術,類理性之藝術(analogon rationis)]是感性認知(congnitio sensitivae)之科學。”[3]178在這里,鮑姆嘉通為美學下了一個經(jīng)典性定義,旗幟鮮明地提出美學是研究感性認識的學科,如此便把長期以來不受重視的感性認識提升到了同理性認識并列的地位。這一舉動不僅修補了萊布尼茨-沃爾夫學派在人類知識體系的漏洞,更是極大地影響了西方美學以后的發(fā)展。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鮑姆嘉通在給美學下完定義后,又在這個定義中添置了多重夾注。正是這個多重夾注將感性認識的范圍確定在了自由藝術的審美領域,美學的研究對象也確定為了人的感性認識。所以,美學定義中的多重夾注包含的確切意義將是接下來要談論的重點。
鮑姆嘉通在夾注中的第一句就是“諸自由藝術之理論”。何為自由藝術?鮑姆嘉通在他的另一本著作《真理之友的哲學書信》中寫過這樣一段話:“……演講術、詩歌、繪畫以及音樂、雕塑、建筑、銅雕等藝術,這些通常被人們稱之為美的和自由的藝術。”[4]這樣我們就很清楚了,能給人的感性帶來愉快的就是自由藝術,與我們今日所理解的藝術近似。但是,自由藝術不同于拉丁文Ars(藝術),Ars(藝術)一詞在鮑姆嘉通的那個時代多是指“技術”或“技能”。所以,美學研究的是感性的“自由藝術”的理論。鮑姆嘉通的目標則是要將“自由藝術”理論化、哲學化和思辨化,這一點與黑格爾的藝術哲學頗為相似。
低級的認知并非鮑姆嘉通獨創(chuàng),而是來自萊布尼茨和沃爾夫。萊布尼茨認為人的認識可以分為模糊的認識和明晰的認識,而明晰的認識又分為明確的認識即認識的高級部分(理性認知)和混亂的認識即認識的低級部分(感性認識)。作為萊布尼茨的門徒的沃爾夫進一步考察了人認識能力的低級部分中的感覺、想象、虛構、記憶力等。鮑姆嘉通師承沃爾夫,他在《形而上學》一書中提到晦暗、含混地或不明晰地認知某物的能力是低級的認知能力(facultas cognoscitive inferior),我的心靈具有低級的認知能力。鮑姆嘉通用想象力、洞察力、記憶力、創(chuàng)作能力、預見、判斷、預期能力、標記能力豐富了前人的認識能力學說。這樣,“認知能力的低級部分”就變成了“低級認知能力”。正是由于低級的認知能力獨立出來與高級的認知能力并列,才使得作為主體的“感性認知”獲得了自己的獨立地位。
在討論美的思維之藝術前,我們必須明確此處的藝術(Ars)不同于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藝術。鮑姆嘉通在他的《美學》第68節(jié)中為我們提供了明確的含義“人們習慣于把某個秩序中建立起來的規(guī)則整體稱為一種藝術(Ars)。”[3]180也就是說藝術(Ars)是使某種事物更加完善的各種規(guī)則的總和,具有“技術”或者“技能”的基本含義。這就似乎與美學是諸自由藝術之理論發(fā)生了矛盾沖突。其實,二者并不矛盾。鮑姆嘉通給予了“Aesthetica”一種巧妙的思辨性特征。一方面,美學是一種“藝術(Ars)” 的原因是因為美學需要總結規(guī)則、技術以期讓事物更加富有秩序和趨于完善;另一方面,美學又是一種“理論”的主要的原因可能在于美學需要研究這種規(guī)則所以成立的形而上的理論根基從而保證其能夠成為一門科學[5]。所以說鮑姆嘉通提出的所謂美的思維之藝術我們可以將其通俗地理解成對感性對象進行思維的技巧。
鮑姆嘉通所說的類理性(analogon rationis)在其美學體系中是指“理性類似的思維”,這就更容易闡明感性認識的獨立性及其與理性認識能力所具有的同等價值[6]。根據(jù)鮑姆嘉通在《形而上學》中的論述,類理性思維就是低級的認知能力,主要包括:(1)想象力;(2)洞察力;(3)記憶力;(4)創(chuàng)作能力;(5)預見;(6)判斷;(7)預期能力;(8)標記能力等,這種類理性思維不同于憑借邏輯、判斷、推理的理性思維,卻同樣可以把握事物的某些特征,從而起到了類似“理性”的作用。鮑姆嘉通的美學體系就是建立在這種類理性思維的基礎之上的。
鮑姆嘉通在《美學》第一卷第一部分中提到“美學的目的是感性認知本身的完滿性(perfectio)即完善感性認識。而這就是美了。據(jù)此,要避免的是感性認知本身的不完滿性。但這就是丑了。”[3]187鮑姆嘉通認為美學的目的在于感性認識的完滿。何謂“完滿”?如果不理解這個關鍵名詞,將很難準確理解鮑姆嘉通此話的真意。因此,有必要針對這個概念結合歷史線索進行更加精細的討論。
萊布尼茨的“單子(vis)”論認為, “單子”為構成世界的最小元素,都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存在絕對完滿的存在,那就是上帝。”[7]所以他必然賦予他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以最大限度的完滿,這便是他的“前定和諧”學說。美作為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自然也是完滿的。在萊布尼茨這里,美基本上是指自然中的和諧和秩序的美。
“完滿”這個概念在萊布尼茨的學生沃爾夫那里得到了繼承和發(fā)展。沃爾夫在他的《經(jīng)驗的心理學》中將美與快感等量齊觀。美的事物具有一種顯而易見的完滿,這種客體自身的完滿可以讓審美主體產(chǎn)生快感。沃爾夫利用完滿給美下了一個定義。所謂“完滿”是指客體對象的完整無缺、協(xié)調一致。而美則是由源自于完滿產(chǎn)生的快感。但是沃爾夫并沒有把快感與美有效地區(qū)分開來,這個問題直到鮑姆嘉通那里才真正地得到了解決。
鮑姆嘉通認為美學的目的在于感性認識的完滿,即鑒賞主體感性認知的完滿可以引導人們發(fā)現(xiàn)美、創(chuàng)造美。鮑姆嘉通之所以說美學的目的是感性認知本身的完滿,其主要原因是事物本身的和諧與統(tǒng)一只有作為審美主體的人才能感知的到。正如一個門外漢不可能欣賞的了精美的藝術作品一樣。所以說,當我們感知到一個精雅的事物,譬如“自由藝術”時,該事物自身的精雅會影響我們的感覺,從而使我們的感覺不斷感知到和諧。不僅如此,長久的此類審美訓練也會讓我們的感官變得更加準確和靈敏。這些感官的良好表現(xiàn),就會導致鑒賞主體情感的愉悅。歸根結底,事物自身的和諧一致需要審美主體的感官進行感知與判斷,鮑姆嘉通將此類“完滿”稱之為“感性完滿”。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感性完滿”引發(fā)的愉悅與同樣需要主體感官感知的“快感”并不相同,這是因為這種“快感”只是動物性的感官的舒適,比如渴了喝水、餓了吃飯。而鮑姆嘉通一開始就為我們劃定了“感性完滿”呈現(xiàn)的領域——“自由藝術”,主體在感知這些“自由藝術”所引發(fā)的情感是自由的精神愉悅,這必然不等同于感官所引起的舒適。可是如何實現(xiàn)主體感性認知的完滿呢?鮑姆嘉通在其后的論述中給了我們明確的答案,即一個卓越的感性認知者(藝術家、詩人)要具備以下四項能力才算“完滿”。(1)擁有審美的天然稟賦;(2)操縱和進行審美練習;(3)學習美學課程和理論;(4)擁有感性勃發(fā)的能力。
通過以上對“Aesthetica”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在鮑姆嘉通的美學體系中,美、美學、藝術與感性認知聯(lián)結成了他“宏大”美學體系中的一個閉環(huán)。 在這個未完成的“宏大”美學體系中,美學的研究對象是感性認識,感性認識的完滿就是我們所說的美,反之則為丑。我們在進行審美欣賞和審美判斷時,藝術一定會作用于我們的感性認識,美學與藝術通過感性認識聯(lián)結了起來。那么美學與藝術的關系是什么?鮑姆嘉通在《美學》中談到“審美藝術的各種法則,就好像是這些自由藝術的指路星一樣。這些法則適用于所有的自由藝術,并且自身也在不斷的發(fā)展。”[3]192也就是說,美學作為諸自由藝術之理論可以指導藝術的發(fā)展,藝術的發(fā)展又可以推動美學的進步。美、美學與藝術在感性認識中的內在聯(lián)結不僅構成了鮑姆嘉通美學體系的堅實基礎,同時也極大地影響了后世的諸多美學家。必須要承認的是,鮑姆嘉通美學體系中的很多術語都攜帶著那個時代的蘊意,我們只能通過他著作中的言論來進行合理地推測與解釋。在人人可以發(fā)聲的今天,我們除了對經(jīng)典保持敬意外,也期待后人能提供更多的嶄新思路和有益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