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明宇
數字資本主義是當代資本主義的重要面相之一。數字資本主義的生成機制可以概括為數字技術—生產力—生產方式—社會關系。數字技術變革了資本主義的生產力,隨著新生產力的取得,資本主義變革自己的生產方式和社會關系,使個人受“抽象統治”的狀況在數字資本主義階段得到深化。也因此,數字資本主義只是在資本主義運演邏輯的外部附加了一層“數字化”的外殼,它仍是資本主義。
數字技術通過滲透并影響生產力各要素而變革生產力,是數字資本主義產生的前提步驟。
其一,數字技術使勞動者的生產工具發生改變。隨著數字技術的發明與普及,傳統的機器設備被嵌入了集成電路、傳感器、軟件和其他各種信息元器件,形成了機器設備與數字技術深度融合的新生產工具——智能手機、智能機器人等數字機器。數字機器在很大程度上區別于馬克思生活年代的機器:一方面,就其構成來看,構成數字機器的構件結構更復雜和精密、科技成分更高;另一方面,就其功能來看,數字機器既保留了替代人進行物質性生產活動的功能,還極大地解放了人的智力,替代人進行一定程度的腦力勞動,將“物質生產的自動化拓展到思想生產的自動化”[1]。
其二,數字技術使勞動者的勞動對象發生改變。正如“機器的改良,使那些在原有形式上本來不能利用的物質,獲得一種在新的生產中可以利用的形態”[2]115;數字技術的發明使得網絡上形成的關于“主體的情感、認知、經歷”[3]等分散各處的數據資源進入人類的視野,成為勞動者的勞動對象。勞動者的數字勞動,作用的主要不是實物存在的勞動對象,而是以虛擬形態存在的數據,實際是技術的發展使更多有用物進入人類的視野。
其三,數字技術使勞動者的勞動形態發生改變。數字勞動是一種以數據公司員工和網絡用戶為主體、以數字化設備為勞動工具、以數字社交媒體和數字平臺為勞動場所,將數據資源加工成數據產品的勞動形態。數字勞動的出現表明了技術對勞動者的勞動形態的巨大改造作用。在數字勞動中,勞動者將為其所創造的數字機器放在自己和需要加工的數據之間,不僅能夠借助數字機器極大地減輕計算、分析所要付出的腦力勞動,甚至能由人事先設置算法,使數字機器自動地作用于勞動對象,使人站在數據生產過程的旁邊。
數字技術滲透進生產力的各基本要素,使勞動者的勞動工具、勞動形態和勞動對象得到了新的發展、發生了新的變化,為數字資本主義的誕生奠定了物質前提。
數字技術改造了生產力各要素,刺激新生產力的形成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數字化,并對資本主義的剩余價值生產造成掩蔽。其一,數字勞動似乎與馬克思口中的人直接作用自然、從而進行“物質變換”的勞動相去甚遠;其二,數字勞動過程主要依賴于數字技術的自動處理功能,人在生產過程中的貢獻我們無從得知;其三,由于第二點,數字勞動過程似乎不涉及剝削。但實際上,數字資本家對數字技術的推崇和膜拜,只是掩蓋和遮蔽了剩余價值的真正來源,而這是經不起理論拷問的。
首先,數字勞動實際表明有用勞動的具體形式發生變化,其出現沒有證偽馬克思的勞動二重性學說。勞動就其一般意義而言,是人使用勞動資料改造自然物(勞動對象),從而制造使用價值的目的性活動,體現了“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一般條件”[4]215。通過對商品的價值形式的分析,馬克思指明生產商品的勞動具有二重性,即不同質的有用勞動和抽象的一般人類勞動。其中,前者生產商品體的使用價值,其形式以不同的勞動目的、工具、對象和結果為轉移;抽象勞動指的則是抽象掉人類有用勞動的各種形式所剩下的人的體力與智力的凝結,它形成商品的價值。就數字勞動而言,它固然因為具有虛擬性、非物質性的特征而有別于以往的勞動形態,但這種差別只是在“不同質的有用勞動”意義上的。也就是說,相較于以往的勞動形態,數字勞動的變化主要體現在不同的勞動目的、工具、對象和結果,但它依然是人的勞動力的有目的的消耗。
其次,數字技術在生產過程中并不創造新價值,人的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羅德戴爾曾認為,“資本本身離開勞動可以創造價值”。羅德戴爾的觀點徹底地背離了勞動價值論,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基于徹底的勞動價值論立場,認為“以機器體系為其物質存在或使用價值的資本——是最能使他們的膚淺謬論貌似有理的形式”[5]194。一如作為固定資本的機器,數字技術的應用一方面將凝結在自身中的價值部分地轉移到新形態的產品上,另一方面又能夠提高勞動生產力,進而使工人的勞動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創造出更多價值。但在根本意義上,價值只來源于人類勞動力的耗費。
最后,數字資本主義的數字勞動過程具有兩重性,是生產使用價值的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一方面,就生產使用價值的勞動過程而言,數據資源是數字勞動要加以提取與使用的一種特殊原材料,它雖然不是具有可觀性的實物資源,但無疑是客觀存在的、“靠自己的屬性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物”[4]47,其使用價值包括但不限于:人們可以通過它清楚地掌握自身有機體的各項指標,企業、政府和國家也可以通過它來了解自身的各項情況、實際運作狀態,并有針對性地進行決策和制定發展規劃。另一方面,就生產剩余價值的價值增殖過程而言,數字技術被數字資本家壟斷和把持,“通過(有可能是間接地)雇傭勞動,為了利潤而被投入生產”[6],人們的數字勞動以及最終的數據產品隸屬于數字資本家,構成了資本對勞動的統治與剝削。
在數字資本主義條件下,剩余價值生產仍是資本主義生產的本質特征。只不過,數字技術的應用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勞動形態變化,成為了資產階級掩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剝削本質的辯護遁詞
資本主義變革了人的存在方式,馬克思將這種存在方式指認為“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5]59。接著,馬克思明確了何為“抽象”:“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系的理論表現”[5]59。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居于主導地位的社會,“現實的個人”最根本的存在事實就是受作為物質關系的商品、貨幣尤其是資本的“抽象統治”。而在數字資本主義中,商品、貨幣與資本在形式上取得新發展,資本主義社會的拜物教現象得到了深化。
其一,數據商品的誕生使商品拜物教現象得到深化。在資產階級社會,“商品交換”是使生產商品的私人勞動將自身確證為社會總勞動之一部分的唯一途徑,私人生產者商品的價值必須間接地表現為另一私人生產者商品的一定量的使用價值。因此,馬克思認為勞動產品一旦作為商品來生產,私人勞動的社會性質以及私人勞動者的社會關系便被物的關系掩蔽。數據商品作為一種新的商品形式,其本身是非實物性的虛擬存在,更為徹底地過濾掉了不同商品的獨特的實物內容,強化了商品間的形式相同性,因而數據商品的“等價形式”更加使人難以琢磨。隨著數據商品在數字資本主義的普遍性和重要性不斷加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更為虛擬化的數字商品間的關系所遮蔽。
其二,數字貨幣的誕生使貨幣拜物教現象得到深化。貨幣是固定地充當一般等價物的特殊商品,似乎天然地具有表現其他全部商品的價值的屬性,所以當商品的“等價形式”與一種特殊商品的自然形式相結合,即結晶為貨幣形式的時候,商品的等價形式具有“天然的社會屬性”的“假象”就完全形成了[4]112。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認為貨幣拜物教是商品拜物教的深化。貨幣形式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隨著商品經濟和商品交換的發展而不斷地發展變化。與數字經濟和數據商品交換相適合,金、銀乃至紙幣(實體性存在的代用貨幣)漸漸淡出日常的交付手段,而取而代之的是數字貨幣。可以說,貨幣形式從實物貨幣到數字貨幣的發展,體現的是對不同商品經濟階段中商品“等價形式”的“假象”的持續掩蓋。
其三,數字資本的誕生使資本拜物教現象得到深化。資本拜物教的神秘性質就在于:以貨幣、商品、生產資料等物質形態表現出來的資本本身,似乎具有“自行增殖”的魔力。對此,馬克思指出資本不是物,而是體現在物上的社會生產關系。首先,資本總是呈現為原材料、勞動工具和生活資料等勞動產品,具有“積累起來的勞動”的性質。其次,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關系”[7],資本關系以“積累起來的勞動”對活勞動的支配關系的形成為前提。最后,資本是以物的形式出現的資本家和工人兩個階級之間的社會生產關系,它是使活勞動成為“替積累起來的勞動充當保存并增加其交換價值的手段”[2]726的社會生產關系。數字資本的產生使“積累起來的勞動”對“活勞動”的支配變得更隱蔽。一方面,數字資本家除了雇傭一定數量的數字工作者從事數字勞動,還通過提供免費的網絡服務在數字平臺上網羅了一大批網絡用戶為其生產數據商品;另一方面,人們為數字資本家生產數據商品的活動貫穿了勞動時間和休閑時間。基于此,數字資本的增長似乎變成一個合規律的、與人的勞動無涉的自動過程。
可以說,數字資本主義的產生沒有使人的存在境況得到改善,而是既保持了“拜物教化的人類物質產品”對人的“抽象統治”,又開拓了“拜物教化的人類非物質產品”對人的“抽象統治”。在這一意義上,從工業資本主義到數字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歷史,也就是一部抽象的歷史”[8]。
數字資本主義是標志資本主義社會的新樣態的范疇。從構詞上看,“數字資本主義”由“數字”和“資本主義”組成,它既包括“數字”資本主義的技術社會形態維度,又包括數字“資本主義”的經濟社會形態維度,這就構成了以馬克思關于社會形態的經典分析對之加以把握的合理性基礎,進而使我們也能在人的發展或主體的社會形態的意義上展開進一步考察。
首先,從技術的社會形態維度看,數字資本主義建立在新的技術基礎上。在馬克思看來,技術社會形態是以生產力與技術發展的水平狀況,以及與之相適合的產業結構為標準對社會形態做出的劃分,反映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在數字資本主義形成的時代,“新生產力形成的根本標志是大數據、移動互聯網、物聯網、云計算、區塊鏈、人工智能等新信息技術在長期積累、各自推進的基礎上,日益融合、相輔相成的大數據技術體系”[9]的形成。數字資本主義建立新的技術基礎之上,并形成了與新的技術基礎相適合的以加工數據資源為主的數字產業。
其次,從經濟的社會形態維度看,數字資本主義仍基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經濟運行邏輯。經濟社會形態是以生產關系的性質為標準對社會形態進行的劃分。根據這一標準,馬克思將人類社會的發展劃分為原始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與共產主義社會物種依次演進的經濟社會形態,即“五形態”學說。技術發展必然要求經濟社會的相應變革[10],但兩種變革并不同步發生,深刻的原因就在于:以技術為標準劃分的技術社會形態實際反映的是人類認識、改造自然的廣度與深度,和經濟社會發展的“五形態”并沒有嚴絲合縫的對應關系。數字資本主義在數字技術武裝下的生產力高度發展,無法掩蔽其經濟運行的基本邏輯:剩余價值生產和資本積累的最大化、資本擴張主義的社會景觀。
最后,從主體的社會形態維度看,數字資本主義仍是一種“物的依賴性”社會。在馬克思看來,“物的依賴性”社會對應于商品經濟的社會經濟形式,在這一經濟形式中,個人擺脫了自然經濟中“人的依賴關系”,獲得了個體獨立性,但由于商品生產與交換的直接目的并非滿足人的社會需要的使用價值,而是交換價值,對商品的擁有變成人們一切活動的出發點,所以個人的這種“獨立性”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在數字資本主義中,人和人的一切行為都可以被還原為數據并被交換,也只有依賴于將自身和自身的行為還原為數據,人才能夠融入數字化時代的生產、生活,并自由地在網絡空間中馳騁。數據具有物質根源,人對數據的依賴表明數字資本主義仍屬于“物的依賴性”社會。
在馬克思看來,生產力、技術結構的發展主要反映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生產力的發展,生產力要素的結合不僅要借助于一定的技術結合形式,還要依賴于把生產力諸要素結合起來的社會形式——生產關系。生產關系是全部社會關系的基礎,依據生產關系標準,才能夠把握處于一定歷史階段上的具體社會形態的基本特征。事實上,數字資本主義不過是以新興的數字技術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數字資本主義的實質就在于,它只是進入數字化時代的資本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