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瑩雪
數字智能時代所帶來的新技術變革使得現代媒介覆蓋的范圍進一步擴大,“多維傳播角度、多重展現視角以及多元表現手段的場景形態不斷涌現”,全新敘事場突破了不同壁層之間的界限,使得情感抒發與精神體驗在內容的更新演繹中抵達了現代意義的表達范疇[1]。傳統文化典籍中蘊含著中華民族的精神價值,是中華民族歷史的文學實踐形式,代表著國家意識形態最為穩固且深遠的部分。《典籍里的中國》是中央電視臺推出的一套以古代文化典籍為主要講述對象的節目,一經推出便受到社會各界的好評與認可。該節目將古代文本與現代媒介做了一次成功的“調和”:通過“國學典籍”“戲劇表演”與“現場訪談”相結合的方式,借助現代媒介強大的融合特性創造了一種“沉浸式”的表演敘事藝術。這種對傳統文化作全新演繹的模式與理念得益于現代媒介的發展,也由此將文化傳承與媒體變革之間的隱秘互動揭示了出來:“教學信息的傳播離不開媒體的承載,媒體的發展必定導致教學信息的傳播方法、傳播形式、傳播效果等的改變,進而導致教育理念、教育形態、教育實踐等的改變。”[2]因此,如何借助于現代科技尤其是媒體技術的創新性變革為傳統文化的賡續注入活力就成為了我們不得不思考與面對的問題。
《典籍里的中國》“以獨特的沉浸式表達,建構起影像文本的敘事方式,表現出‘復調式’敘事結構、多元敘事視角、平民化敘事話語及畫聲共筑的敘事表達等特征”,創造了傳統文化傳播類節目中的一種新的敘事美學[3]。這使得節目的敘事重點落在了與之相關的人或事身上,由“講書”到“敘人”,更加凝聚人性的表達使得整個節目的品質彌漫著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典籍里的中國》在敘事藝術上越來越注重對于個體生命與文化傳統的內部溯源,試圖進入人物內心去透視文化對人的塑造和影響,敘事藝術的更新讓我們更加理解在次序不同的文本結構中,不同的敘述人將會對整個故事的全貌再現產生怎樣的影響。
《典籍里的中國》的敘事視角存在著“不斷的切換與組合,從劇場演繹、訪談嘉賓及主持人的多元視角實現文化內容的傳遞。”[3]在這種充滿真實感與參與感的“沉浸式”演繹中,不同的表演者扮演不同的人物角色,以古人的視角看待古時的事件,他們必須完全忠實于當時的時代背景與人物關系,這種視角的出現相當于是對古籍所載事件的一次回溯,使得整個故事所包含的時間意識得到了明顯的增強。敘事時間的靈動、自由則賦予了整個節目溢出形式以外的審美感受。時間是情節進行敘述的必要因素,按照典籍所記載和傳承的時間線索來看,整個故事是呈一種線性發展的故事脈絡進行。但是節目的敘事鏈條每次卻都是以“當代讀書人”撒貝寧的敘述開始,以撒貝寧的講述和尋訪展開整個故事的演繹。這也構成了整個節目主線之外的兩條蘊含豐富時間與空間意識的敘述副線:一條正常敘述,記錄與典籍相關的敘述故事;另一條倒敘或插敘,借助典籍中的記載追溯更久遠的歷史事件。很顯然文本里包含兩套時間系統,一是現在,一是過去。“過去的事件借主人公的感受、聯想插進現在的時間進程。”[4]這種現在與過去平行進行的方式讓整個節目的敘事時間雖然指向過去,但卻是以現在和過去交錯進行的姿態來完成整個故事的編織營造。
節目的創作者在整個舞臺上設置數個演示空間,中間以甬道作為時空隧道連接各個時期的不同故事與人物,試圖營造出一種古今對話的錯位感,打破傳統時間順序敘述,使其呈現出一種典型的非線性敘事的特征。打破時間順序的敘述方式極大地豐富了節目的藝術效果:順序進行的故事可以最大程度上貼合受眾的觀看習慣,使得受眾迅速進入創作者所要創造的故事氛圍之中,更重要的是這種觀看習慣符合現實中的時間邏輯,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達到現實與文本的雙重回溯;其次,非線性的敘事特征雖然打破了觀眾的觀看經驗和期待,使連貫的觀看感受被中斷,但卻使我們可以始終跟隨敘事者回到歷史現場去逼近與典籍相關的故事。
“人文關懷是一種崇尚和尊重人的生命、尊嚴、價值、情感、自由的精神,它與關注人的全面發展、生存狀態及其命運、幸福相聯系。”[5]《典籍里的中國》抓住了這個時代最能觸動情感的密碼:以個人的體驗感悟時代的情懷,放棄了對宏大符號的追問去打撈整個歷史場域中最具有戲劇沖突的部分。這種將視點放到個人身上的意圖反而使整個節目透視出一種對“個人”的關懷。《典籍里的中國》以“個人”為出發點,始終弘揚“以人為本”的價值觀,在對人性所具有的堅韌品質的褒揚中抵達了命運的彼岸。
當代性和時代性“既體現在宏觀層面,如《典籍里的中國》中所選取的每一部經典典籍都是我們國家歷史文化傳承的代表符號,而典籍故事的選取也與當下的價值和情感相契合;也體現在微觀層面,節目中所呈現的人和事,都是具體的,他們是著名的歷史人物,同時也是人子、人夫與人妻,是蘊含著人性光輝的不平凡的普通人。”[6]《典籍里的中國》采用每期一部經典文本的形式,借助觀看者與表演者的互動,造就一出完整的戲劇,注重以個人的情感抒發去連接古今相通的情緒,在當下的現實土壤中為傳統文化的生根落地找到了堅實的根基。《典籍里的中國·楚辭》篇中,節目組沒有讓屈原首先出場,反而是讓“天眼之父”南仁東與少年時的自己在貴州大窩凼相遇,在南仁東與少年時的自己交談過程中,《楚辭》中那種勇敢發問執著探索的精神透過詩句將南仁東永不停歇的探索欲望傳遞給屏幕內外的觀眾:“路曼曼(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7]102正是這種精神激勵著南仁東去執著仰望那宇宙的微弱星光,艱難跋涉在求索的漫漫曠野里。隨著時光的流轉與場景的轉換,屈原同樣在與少年時的自己交談:“遂古之初,誰傳道之?”[7]274“明明暗暗,惟時何為。”“圜則九重,孰營度之?”[7]275老年與少年在同一個空間的并立將那種時間流逝所帶來的殘酷感最大限度地展現在觀眾面前,也讓一個跨越千年的叩問有了現實的注解,讓文化的傳承有了實在可感的延續。
因此,以個人情感去勾連當今時代的思考,以個體的感受去回應時代的主旋律便構成了《典籍里的中國》最為創新的一點。《離騷》里不斷求索探尋的屈原在《天問》中將這種叩問延展到了無垠的宇宙與寬廣的歷史,而這種呼應在當下有了一個更有觸感且浪漫的現實導向。《典籍里的中國》尊重個人的情感與體驗,將個人的情感與時代的脈搏相關聯,用古籍中的那些最能與當下時代感所呼應的精神借助現代傳媒技術作全新的演繹,以古今勾連的形式將時代情懷與個人體驗作了隱秘的縫合。
歷史的存在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官方敘述話語中的“國家意志”,另一種則存在于文學藝術作品的“集體想象”中。盡管這兩種存在方式都是對歷史經驗的“固化”形式,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們更愿意接受由審美形象與感性語言所編織的歷史氛圍。恰如詹姆遜將歷史視作敘事的一種表達:“我們對歷史和現實本身的接觸必然要通過它的事先文本化,即它在政治無意識中的敘事化。”[8]那么從這個意義出發,只有透過敘事和文本,歷史的存在才能被我們捕捉,這種精神層面的無形的觀念才能被我們所體察。文化典籍作為一種“歷史化”的文本,現實與歷史在文本中構成了巧妙的“互文”——它在承擔“歷史化現實”的同時也與現實之間達成了某種想象關系:“通過‘歷史化’,文學使社會現實具有了可被感知和理解的形式和意義,并且使自身成為社會現實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9]20作為集體想象的文化典籍,其存在既有國家意識形態的參與,也具有相當程度的個人情感體驗,如何將個人的經驗參與進集體想象的空間,并賦予集體想象“以真實的愿望與情感基礎”,“在歷史化與藝術的美學形式之間”找到一條出路才是將傳統文化中的歷史經驗作出現代意義上的美學呈現所必須直面和解決的問題。[9]169
歷史經驗“在民族文化認同及精神凝聚力的形成、民族自信心與榮譽感的建立、社會價值觀念和道德素質的涵養、推動社會文明程度和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提升等方面,都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10]因此《典籍里的中國》以個人敘述為載體,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將個人性與豐富性打開,在文化形成的漫長歲月中打撈凝魂聚魄的內容素質,在包容度極高與技術創新的場域中完成傳統文化在當下的闡釋與轉化。在這里文化典籍不再是一篇篇被解讀的語言文字,而是作為一種經久不衰的歷史經驗來表現:無論是為護《尚書》妻離子散卻始終矢志不渝的儒生伏勝、還是致力于實用之術但求造福于民的宋應星、亦或是以橘樹作為一生象征對家國飽含熱愛的屈原。相比于文化典籍本身的敘述而言,更能打動觀眾的是對人物的塑造,對人物精神品質的詮釋才是文化典籍中歷史經驗的美學挖掘。
這種對于傳統文化具有的歷史經驗的敘述具有雙重特質,一方面是作為集體想象的“歷史化”的文化典籍,另一方面是參與形成文本闡釋空間中的諸多愿望與情感積淀,從“被表現的歷史與表現歷史的主體的內在化的需要出發,”《典籍里的中國》以“個體性的敘事”將古代典籍所具有的歷史經驗作了一次美學上的呈現,在勾連傳統經典文本與當下體驗的同時賦予了古書典籍以現代性意義的審美觀感。[9]159這種長久以來形成的文化認同感與社會向心力是當代國家凝聚人心最為穩固的要素,但是由于社會環境、傳播方式以及接受群體的更迭,對于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一直是傳統文化擴大傳播范圍的一大困難。在美學意義上以個人感知的方式呈現出的文化典籍“是對人的終極關懷的一種特殊形式”,能夠“指向生命意義的解悟和精神自由的追尋。”[11]只有從個人所能真切感知的途徑,文化典籍中的歷史經驗才能超越文本記載所不可避免的“干枯與乏味”,才能產生情感的共鳴與知識的啟迪,而這應該是《典籍里的中國》所帶給我們的最大經驗與啟示了。
“告訴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典籍是中華民族文化傳承與創新的源頭活水”,是歷史存在賦予歲月的沉淀和積累。[1]“文化綜藝節目承載著幫助人們了解歷史、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使命和責任,它是深入踐行習總書記‘提升國家文化自信’的主力大眾傳媒平臺。”[12]《典籍里的中國》采用全新的表達方式,營造出“沉浸式”的戲劇模式,在敘事視角、敘事時間上都做出了相當程度的創新,以個體經驗縫合時代精神,使我們真切體會“文化共同體”與“民族共同體”形成與延續的泉源和力量,感悟到蘊含在古籍文字里先賢圣人的諄諄教誨與人生哲思,進而為國家找到了社會凝聚的最大公約數。對于當下而言,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仍然具有相當程度的接受度與認可度,如何將傳統文化與當下的欣賞趣味、時代主潮與技術發展連接起來,為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注入活力,《典籍里的中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思路和新方向,那就是“以大眾化、通俗化、藝術化的表達方式”拉近“文化經典與廣大民眾的距離”,只有如此才能滿足“國人精神反芻的需要”,創新、豐富傳統文化的內容和“表現形式”。[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