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勇
在19世紀歐美跨文化語境中,金錢以一種兇猛的姿態成為這個時代主宰一切的新的上帝,人們對金錢的追求與崇拜逐漸狂熱。歐美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們不約而同地對金錢時代下人類的心靈世界予以了深刻書寫,其厚植的悲憫情懷振聾發聵。
早在遙遠的古希臘時代,著名悲劇大師索福克勒斯在其悲劇作品《安提戈涅》中,就曾書寫了金錢對人類心靈世界的荼毒、腐蝕:“人間再沒有像金錢這樣壞的東西到處流通,這東西可以使城邦毀滅,使人們被趕出家鄉,把善良人教壞,使他們走上邪路,做出可恥的事,甚至叫人為非作歹,犯下種種罪行。”[1]19世紀的歐美社會,金錢已經成為衡量人價值的主要尺度,人們的心靈世界遭受到了極大地荼毒、腐蝕,很多歐美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大師都在其文學作品中書寫了這種狀況。
法國著名文學批評家泰納在《巴爾扎克論》中這樣評價巴爾扎克:“金錢問題是他最得意的題目,……他的系統化能力和對人類丑處的明目張膽的偏愛創造了金錢和買賣的史詩。”的確如此,巴爾扎克在他的由90多部小說組成的文學大廈《人間喜劇》里,揭露了金錢對人類心靈的荼毒、腐蝕。巴爾扎克的《高老頭》,被譽為“《人間喜劇》的序幕”,是最能體現《人間喜劇》創作思想的作品之一。作品中,苦役犯伏脫冷對青年大學生拉斯蒂涅灌輸強盜思想:“人生就是這么回事,比廚房還要腥臭。要撈油水不能怕弄臟手,只消事后洗干凈。今日所謂道德,不過是這一點。”“你是個追求百萬家財的獵人,得用陷阱、用鳥笛、用哨子去獵取。”[2]江洋大盜伏脫冷用自己的金錢觀,腐蝕、毒害單純的拉斯蒂涅,最終使拉斯蒂涅走向墮落。高老頭曾擁有百萬家財,但最終被兩個女兒榨得一干二凈,彌留之際的高老頭終于覺悟了:“既然做了父親,就得終生有錢……她們無微不至地關懷我,這都是沖著我的錢來的!”“唉,倘若我有錢,倘若我留著家私,沒有把財產給她們,她們就會來,會用她們的親吻來舐我的臉!……錢能買到一切,買到女兒。啊,我的錢到哪兒去了?……做父親的應該永遠有錢,應該拉緊兒女的韁繩,像對付狡猾的馬一樣。”然而高老頭的覺悟來得為時已晚,用金錢構筑的父女親情大廈最終因為缺乏金錢的有力支撐,瞬間坍塌土崩,高老頭只有用金錢才能買到女兒,怎不令人痛徹心扉?在巴爾扎克的名著《夏倍上校》里,夏倍上校不僅是羅西納的丈夫,還是她的救命恩人。然而為了鯨吞丈夫的財產,為了再嫁入豪門,羅西納竟然絕口否認夏倍是自己的丈夫,其后又把窮苦的丈夫送進了乞丐收容所,變成了一具活尸。為了讓夏倍徹底銷聲匿跡,羅西納還盜取了他的出生證明,使得夏倍上校無法在法律上證明自己的存在。夏倍悲哀地覺出,自己的愛已經死了,隨著肉體死在了1807年的戰場上,從現在起,他只是一個叫作伊阿桑德的窮光蛋。夏倍上校痛感到:當初自己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又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種文書各種事實底下,埋在整個社會底下,他們都要自己重新鉆地下去。在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里,葛朗臺為了財產,竟折磨死妻子;剝奪了獨生女兒對母親遺產的繼承權,并不許她戀愛,斷送她一生的幸福;還逼走侄兒查理。葛朗臺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把一切照顧得好好的!到那邊來向我交賬!”葛朗臺的侄兒查理為了四萬法郎的陪嫁就拋棄了歐也妮,并公然宣稱:“在婚姻中講愛情是做夢”“只想為財產而結婚”。巴爾扎克的《攪水女人》里,“人妖”菲利普為了金錢偷親生母親的錢包,并把母親活活氣死。他厚顏無恥地談到人性的丑惡:“不錯,我是一個暴發戶,所以我不讓人看我的舊衣帽!至于我兒子,他比我幸運,他要成為大人物,這家伙會盼我早死,這是我意料中的事,否則他不是我兒子。”從巴爾扎克的這些很有代表性的作品里,我們看到金錢荼毒、腐蝕親情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法國文學大師莫泊桑被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之一,在他的《漂亮朋友》中,男主人公杜洛阿不過是個“男妓”,他的資本就是有一副漂亮的外表,他憑借自己的色相滿足女人,憑借她們的關系、地位、權力平步青云。作者通過描寫杜洛阿流氓式的發跡過程,批判了他靈魂的卑鄙與齷齪。有“窮人的詩人”之稱的英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狄更斯,在《董貝父子》中,塑造了一個把利潤和金錢看作生活原則的資產者形象董貝先生,女兒不能繼承他的事業被他趕走,妻子只配給他當生育機器,兒子也因為他的教育方式早早夭亡。英國作家薩克雷的名著《名利場》,其書名即取自17世紀英國清教徒作家班揚的小說《天路歷程》《天路歷程》中有一個“名利市場”,市場上出賣的商品種類繁多,不單出賣一般商品,還出賣地位、榮譽、王國、肉欲、靈魂等,《名利場》借用這個名字意圖很明顯,就是諷刺為了金錢可以赤裸裸出賣一切的金錢社會。《名利場》還有一個副標題即“沒有主人公的小說”,副標題和正標題相得益彰,說明在金錢擠壓下的名利場中,金錢成了社會的主人。作品中的“黑良心”的女子培基說:“……如果我有五千鎊收入的話,我想我是會成為好人的。”
俄羅斯文學大師“人類靈魂的偉大拷問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繼承了果戈里關注“小人物”的傳統,在其處女作短篇小說《窮人》中塑造了一個在物質和精神上都一無所有的窮人形象杰符什金,他生活在貧民窟,窮得一無所有,以至于他的心靈都在哭泣:“我孤零零地一個人,好像是在世界上睡覺,而不是活著。”因為那個社會人的價值在于金錢,杰符什金沒有金錢,所以他的感受就是一種近乎死亡的狀態,睡著了也就沒有了悲傷、卑怯。杰符什金的心靈告白,深刻地表現了金錢對窮人的心靈壓迫何其悲慘。
美國“幽默大師”馬克·吐溫的中篇小說《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以輕松樂觀的態度書寫了人在金錢面前的自私貪婪的本性。一個外鄉人送來一袋計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金幣,說是送給鎮上的恩人的,但沒有指名道姓就匆匆離開,于是鎮上一向被公認為誠實的居民尤其是19戶首要公民就爭著說自己是恩人,金錢剝光了人們虛偽的自尊,露出丑陋的真實面目,正如作者在結尾所書寫的“十九家圣人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也被那只慘無人道的錢袋吞吃了;赫德萊堡昔日輝煌的最后一塊遮羞布落了地。為此,它的哀傷雖然不算顯眼,卻相當深重。”
美國作家德萊賽的《嘉莉妹妹》中的嘉莉妹妹,靠誠實勞動卻得不到幸福而在墮落以后才終于得到了金錢地位,有力地揭示了在金錢社會中只有道德淪喪、出賣自己才有出路的悲慘現實,然而當嘉莉妹妹得到了她曾想得到的一切后卻并不幸福:“啊!嘉莉,嘉莉!人心盲目掙扎,它喊著前進,前進,美走到哪里,它就追到哪里。……那么你要知道你是不會饜足的、不會滿意的。坐在你窗邊的搖椅里夢想,你將永遠獨個兒渴望下去。坐在你窗邊的搖椅里,你將夢想你永遠不會感到的幸福。”嘉莉妹妹的心靈告白也把美國“金元帝國”漂亮的面紗無情地撕掉了。
透過這些跨文化經典作品中的人物的心靈告白,我們看到在資本主義金錢時代,金錢成為主宰人類心靈的上帝,人淪落為金錢的奴隸,在金錢面前,連父子、夫妻、母子之間的親情都被無情摧毀,更不用說愛情、良心等其他的東西了。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3]。
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家除了書寫金錢對人類心靈的荼毒、腐蝕以外,他們有的還刻意書寫了在金錢面前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而進行反抗的光輝的人物形象,她們的心靈告白更具震撼力。以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創作的《簡·愛》為例,女主人公簡·愛的愛情觀念是:婚姻不應以財產為基礎,而只能以愛情為基礎,旗幟鮮明地表現出對金錢社會的蔑視。尤其當簡·愛的意中人羅切斯特在一次火災中失去了所有財產并雙目失明、斷掉一只胳膊的情況下,簡·愛對羅切斯特的愛非但沒有減退反而更執著了,她義無反顧斬釘截鐵地走近羅切斯特,并和他結了婚。下面這段《簡·愛》當中羅切斯特和簡·愛之間的精彩對白成為文學史上永恒的經典。
“一個可憐的瞎子,你得到處用手牽著走?”
“是的,先生。”
“一個比你大20歲的殘疾人,還得由你來伺候。”
“是的,先生。”
“真的嗎,簡?”
“千真萬確,先生。”
“啊!我親愛的!愿上帝保佑你,酬報你!”
“羅切斯特先生,如果我這輩子還算做過好事——如果我也有過什么善念——如果我做過真誠無邪的禱告——如果我有過什么正當的祈求——那么我現在是得到報償了。對我來說,做你的妻子,就是我活在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了。”
“因為你樂于犧牲。”
“犧牲!我犧牲了什么?犧牲了渴望食物的饑餓,犧牲了急待滿足的期望。有權擁抱我尊重的人——親吻我愛的人——依偎著我信賴的人,這也算是犧牲嗎?如果是的話,那我當然是樂于犧牲了。”[4]
這段對白表現了簡·愛毫不猶豫、奮不顧身地做出了自己的婚姻抉擇,把自己置于和羅切斯特完全平等的位置,而沒有絲毫高傲、凌駕的態度,令人景仰。在當時拜金主義盛行的時代條件下,簡·愛和羅切斯特的愛情、婚姻,浸潤著作家的浪漫主義理想,具有超功利的文化屬性。作品中的簡·愛形象把那些為上流社會所炫耀的金錢、地位、財富等統統踩在腳下,不僅捍衛了個體尊嚴,而且她也像一座高聳的燈塔,照亮了那個黑暗的丑欲橫流的金錢社會,為人們指引了前進方向。
俄羅斯文學大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癡》中表現了和《窮人》不一樣的思想主題。《白癡》的女主人公娜斯泰謝在面對金錢時,以另一種震撼人心的方式去反抗。娜斯泰謝自幼父母雙亡,被大地主托茨基收養并霸占,托茨基為了娶將軍的女兒,以75 000盧布的陪嫁把娜斯泰謝嫁給將軍的秘書甘尼亞,而葉潘欽將軍、富商羅果靜也垂涎娜斯泰謝的美貌。最終,羅果靜花了十萬盧布買下了娜斯泰謝。但在丑類云集的拍賣會上,娜斯泰謝指著托茨基大罵:“使我蒙受奇恥大辱,肆意欺凌我,引誘我,奸污我,然后一走了之”,指著富商羅果靜:“他出價把我買了;先出價一萬八后來又突然漲到四萬,后來又變成現在的十萬”,接著把用來買她的十萬盧布投進了火爐,然后高聲宣布:“甘尼亞,我想最后看一看你的靈魂,你折磨我整整三個月了,現在該輪到我折磨你了。你看這包東西,里面有十萬盧布。我現在要把它扔到壁爐里去,扔到火里去,當著大家的面,讓大家做證人!等到火把紙包周圍都燒著了的時候,你就伸手到壁爐里去,但是不許戴手套,要光著手,把袖子卷起來從火里取出那紙包,如果你取出來就全是你的!……我要欣賞你的心靈,看你怎樣把手伸進火里取我的錢!”[5]在這場大火中,只有娜斯泰謝是在場唯一的冷靜者,而其他體面的將軍、道貌岸然的大地主、官僚、粗鄙貪婪的商人都面色蒼白雙腿發抖,不住地畫十字;甘尼亞甚至當場暈倒;商人羅果靜成了精神病患者。娜斯泰謝作為一個弱女子,唯獨不為金錢所動,于拊掌間戲弄了那些貪財好色的丑類們,捍衛了個體尊嚴,令人在哀憐她不幸命運的同時,又為她的抗暴行為而唏噓不已。
通過19世紀跨文化語境中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們對金錢社會的文學書寫,我們一方面看到金錢對人類心靈的荼毒、腐蝕,以及造成的心靈畸變,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敢于對抗拜金主義尋回人的尊嚴的斗士形象。隨著商品經濟、科技和網絡的發展,在當今21世紀的現代社會,金錢依然是一個重要的主題,當我們重新閱讀這些文學大師們對金錢的文學書寫時,或許從中能夠得到有益的啟示,使我們在面對多元化的金錢誘惑時,多一些良知,多一些辨別力,不致在金錢面前迷失自己,誤入歧途。那么生活在現實社會的人們,應該如何對待金錢呢?引用培根的話“不要夢想發橫財,財富應當用正當的手段去謀求,應當慎重地使用,應當慷慨地用以濟世,而到臨死時應當無留戀地與之分手”,以此來作為我們應該持有的金錢觀,是比較科學的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