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靖佳
德國哲學家卡西爾在其著作《神話思維》一書中對“神話思維”這一概念進行了精辟的分析論證,即縱觀世界文明史,在文字尚未出現的史前文明時期,原始人所產生的思維觀念大多以神話的敘事方式表現出來,并以此作為宗教的基礎和表現形式[1]。中國作為四大文明古國當然也不例外,因此,玉文化作為中華文化特有的象征,其研究必然要與中國的神話敘事緊密聯系起來。
神話是史前先民在原始思維的指引下通過對自然規律和社會生活進行不自覺地樸素思考,并進行藝術加工而得到的富有幻想性的故事[2]。原始先民在“萬物有靈論”觀念的支配下,以神話創作的方式來表達對于世界的思考,其敘述遵循著邏輯演繹的軌跡,在當代,成為一種極具價值的文化資源,承載著一個民族最為本真的價值情感。
語言文明可以追溯的歷史信息有限。葉舒憲曾指出,文字敘事出現后的歷史是小傳統時代,大傳統則是指無文字時代的歷史傳承,且更為重要的是,“小傳統文字編碼的內容都是根植于大傳統的”[3]?;谶@一理論,當我們審視華夏文化起源時,勢必要延伸至無文字時代。
成書于先秦時代的《山海經》是保存遠古神話最為豐富的文獻典籍,盡管它誕生于金屬崇拜盛行的戰國時期,但借用顧頡剛的古史層累說觀點,即:“我們不能知道夏商時的夏商史,也至少知道東周時的夏商史”[4],因此,雖然我們無從得知在無文字記錄時期的大傳統時代中遠古先人口傳心授的玉石神話原貌,但《山海經》作為最早成書的志怪神話典籍,正是我們了解那一時代神話敘事的窗口。其中記載的近500處山川地理中有200余處山川河流富有玉石礦藏,與山上的仙人野獸、風俗地貌一起形成了華夏先祖在實踐與幻想的交織中所構建的世界觀。
《山海經》中對200余座盛產玉石的山脈進行了相關描述,其中,對“峚山”的敘述著筆墨最多,篇幅最長,敘事的神話性也最為突出。《西次三經》記載丹水出于峚山“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黃帝是食是饗?!睂⒂窀嘧鳛槿A夏祖神黃帝的飲食之物足可見其已經神化的口感與營養性。在峚山之上黃帝還發生了種白玉這一行為,“黃帝乃取峚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瑾瑜之玉為良,堅粟精密,濁澤而有光。”這段幻想性敘事背后所記錄的是古人對昆侖山系產出的和田玉的認知,符合今天玉石行業通用的對優質的羊脂白玉物理性質評價為硬度高、密度大,表面呈現油脂光澤等特征。由此觀之,黃帝這一人物形象承載的是先人“白玉崇拜”這一特有的文化現象,及至后世也得以保留。以黃帝大戰蚩尤這則神話為例,在《越絕書》《太白陰經》等古籍中均提到黃帝以玉為兵,蚩尤則表現為獸身人語,銅頭鐵額的人物形象。大戰以蚩尤戰敗而告終,其隱含的正是在“玉石崇拜”與“金屬崇拜”的較量中,玉石崇拜依然占據主導地位,是世俗的主流價值觀。
《西次三經》后續指出,黃帝所種瑾瑜之玉“天地鬼神,是食是饗?!痹谥袊鴤鹘y的仙話中,天地鬼神是作為不死者的存在,這一系列形象進一步賦予了羊脂玉更高的神話特質——永生不死,這也成為后世人世間追求的最高理想。中國神話敘事中的女仙之首——西王母亦是長生不老之代表,無獨有偶,西王母與黃帝一樣,在諸多敘事表現出玉石崇拜的文化特征?!度饝獔D》記載:“黃帝時,西王母獻白玉環,舜時又獻之。”環者,回環往復之意,暗含友好往來的文化內涵,西王母向華夏先祖獻白玉環隱喻的是神界對人間太平盛世的認可之意。歷史所載的周穆王西游昆侖之事也事關獻玉這一行為,《穆天子傳》注《竹書紀年》所言,“吉日甲子,天子賓于西王母。乃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西王母再拜受之?!敝苣峦跸蛭魍跄杆I之玉耐人尋味,壁玄圭白,圓方黑白,天地陰陽,一一對應,所體現的正是原始祖先的世界觀,即:“天道圓,地道方。天為陽,地為陰。天地有別,陰陽不同;方圓各異,陰陽相依?!边@里的圭壁玉器切實成為了溝通天地、神人的中介物,契合了數千年封建社會中帝王所秉承的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神話中不斷出現的“獻玉”行為逐漸演化為封建社會中的朝覲制度,正如《左傳》所記載的“禹合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地方諸侯將自己領地的玉帛貢獻給夏王朝的統治者以表示歸順,展現的是華夏先祖的神話思維所凸顯出的玉石崇拜的價值理念。
神話作為民間文學的一種形式,在群眾之中口傳心授是其流傳的主要方式,這便會在社會的發展中造成神話的不斷更新。
20世紀考古學界基于大陸考古新發現,提出了“玉器時代”這一概念,將其界定為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之間的歷史時期[5],這是針對中國在距今約四千到六千年之間的文化演進過程中所出現的獨有的玉器文明現象而提出的。如此長達兩千余年的發揮過渡性質的時期,在歷史中表現出了重要的承前啟后的作用。古人在石器材料的使用中發現了質地堅實精密、溫潤而有光澤的玉石,將其作為社會生產的主要礦產資源,而后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古人又發現了硬度更高,且可以冶煉的金屬材料,推動了社會生產效率的大幅提高,由此,中國進入金屬時代。但縱觀史書文獻等資料,不難發現玉石的作用在金屬時代并未褪色,反而成為社會上層階級身份的象征,愈發受到推崇。
和玉石崇拜的出現如出一轍,金屬也產生了相關的神話創作,出現了金屬崇拜觀念。女媧補天的故事對于中華民族來說幾乎是人人耳熟能詳,世人皆知女媧用五色石去補天的裂口,但五色石從何而來?《淮南子》言:“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無獨有偶,《列子·湯問篇》也有記載:“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煉石”一詞值得深究,眾所周知,金屬礦物要想制成使用物品,需經過冶煉這道工序,玉石則不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才是玉器成型的工序,因此,“煉”這個字反映的是金屬時代才形成的冶煉觀念。女媧煉五色石這一行為正是金屬崇拜發生后的顯現,是玉石崇拜與金屬崇拜互相融合的見證。而且,煉石這一行為因兼具金玉兩種信仰之物,對后世的巫術影響很大,《宋史》有“煉白玉為磬”的記載;金代元好問的《尚藥吳辨夫壽冢記》也有“世乃有烹金煉石……為壓勝之術”的相關描述。此外,像秦始皇、漢武帝這樣的帝王在尋求長生不老之藥時,都采取了煉丹這一方式,因此,“煉”這一過程就具有了神話特性。
玉石崇拜在金屬崇拜的小傳統時代里愈加熠熠生輝,二者的碰撞推動了金玉為尊價值觀的出現。人類始祖伏羲賜夏禹金版玉簡的神話,是兩種物質崇拜觀念相互交融的典型表現。《拾遺記》記載禹“見一神,蛇身人面,禹因與語。神即示禹八卦之圖,列于金版之上?!痹谝环瑔柎鹬笥帧疤接窈喪谟恚L一尺二寸,以合十二時之數,使量度天地。禹即執持此簡,以平定水土。”玉作為大傳統時期物質崇拜的文化符號,出現在金屬時代的神話敘事中,盡管基本物質信仰觀念與神話母題未曾發生變化,但神話敘事文本的物質符號卻在與時俱進,折射出玉器時代大傳統向青銅時代小傳統演化的歷史。
站在宗教學的立場上,法國著名學者徳布羅斯在其著作《論物神崇拜》中提出“拜物教”這一概念,即原始人在萬物有靈論的引導下,將沒有生命特征的物體賦予某種超自然神秘力量的特性并加以崇拜[6]。那么,在中國原始社會中,先祖在神話中所表現出來的對玉石的信仰以及崇敬之情能否算作是一種潛在的拜物教?葉舒憲教授對此給予了肯定的回答,在《玉石神話信仰與華夏精神》一書中,提及“玉石神話信仰即玉教”這一理論,并將其視為中國的“國教”,從而以此構建起中國文化大傳統的玉文化符號體系[3]。由此便更加直觀地解釋了起源于上古時期的玉石神話觀念在中國數千年的發展歷程中是以怎樣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每一位華夏兒女的價值觀念,同時也回答了當下和田玉為什么在中國人心中具有如此超然的地位。而且這一理論通過強調玉石神話在華夏禮樂制度的建立中所發揮的核心價值作用,有力地批駁了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秉持“中國無宗教論”這一觀點的學者,對于中國文化的深入研究具有深遠意義。
楊慶堃在研究中國社會的宗教特點時提出了“彌散性宗教”這一概念來探討其特殊性,即:該種宗教的信仰和儀式潛移默化地滲透到社會組織體系中,以世俗社會制度的形式發揮作用,成為中國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7]。玉教倫理觀念作為一種在中華大地上傳承數千年土生土長的拜物教文化,正是以這種“彌散性宗教”的方式在社會秩序的形成與運作中發揮著絕對重要的力量,對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而在諸多領域中衍生出非凡的文化價值。
玉石因其獨特的質地,在視覺觀察中與蒼天最為接近,成為天人相通最為理想的中介物。因此,便有了《周禮·春官·大宗伯》中 “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如此嚴密的祭祀用玉制度。禮玉六器以不同形制祭祀不同的信仰對象,是嚴密的社會儀禮制度的典型代表。而且,《周禮·春官·大宗伯》中也以玉為標志,對社會階級進行了嚴格劃分,“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谷璧,男執蒲璧?!笔治詹煌挠衿?,享有不同的政治權利,這是西周分封制的突出表現,玉器在這里便承擔了極為重要的政治功能。即使春秋戰國時期社會禮崩樂壞,《左傳》仍然強調祀禮的重要性:“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痹诩o王崮古墓葬、曾乙侯墓等大型春秋戰國時期的考古發掘中均有璧、圭、璋、環、玦等祭天祀神禮器的出現,足可見玉禮器所具有的神性特質不可忽視。
玉石神話觀念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深遠,直接寫入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對華夏文化的形成具有極其重要的奠基性作用。儒、道兩家學說對中華文化價值體系形成的影響可謂至深至遠,他們各自在歷史的長河中激烈碰撞,取長補短,共同構建起中華文化的價值理念體系。玉石崇拜作為根植于社會深處的信仰,在這種社會宗教體系中發揮著極大的作用力。
儒家學說對玉石信仰觀念進行了全新的闡釋,是上古玉石崇拜大傳統的傳承者。孔子有云“子不語怪力亂神”,否認神話中光怪陸離的神性形象,轉而將玉石崇拜和圣人崇拜相結合,提出“以玉比德”的價值觀念。在《禮記》的記載中,孔子曾論述玉有十一德,將之比于君子:“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這十一德可以稱得上是儒家的核心價值觀,除此之外亦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的儒家服飾儀禮觀念。如此種種都將玉天賜的特性和儒家所推崇的君子品德畫上等號,足可見其對玉近乎神圣的崇拜之情。
道教作為中國原汁原味的本土宗教,對玉石崇拜觀念的傳承有過之而無不及。作為道教祖師之一的老子在《道德經》中“圣人被褐懷玉”的言論就展現出與儒家共同的關注焦點:玉石崇拜和圣人崇拜。這一點在道教的信仰中被更加地放大。最為突出的表現就是道家神話中最高的信仰對象是玉皇大帝,作為中國道教神話譜系中至高無上的天神,以玉命名,居玉清之境,可謂是以玉為核心而構建的神性形象,追根溯源,不正是上古神話中玉石信仰的再現嗎?
中國在史前時期所形成的玉石神話信仰的大傳統,始終存活在中國各個時期的主流文化之中,并全然地融入其中,在小傳統中一直傳承至今,成為中國傳統文化體系構建的結實根基,甚至可以說是中國民族文化認同的源頭。
在中華大地這片特定的地域上發生并興起的特定的玉石神話信仰觀念在數千年的歷史進程中占據著異乎尋常的地位,正是上古先民對于神話的信仰觀念要素與玉器作為神圣物質的交互作用,成為了催生玉文化發生的內在驅動力。更為重要的是,玉石神話信仰貫串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文化歷史進程始終,作為國人物質信仰的核心,影響著每一位華夏兒女的價值觀念與行為模式,是當今我國建立民族文化自信,凝聚文化認同感的基礎。深刻理解玉文化對于本土文化的重要影響,能夠為建立中華文化的國際話語體系提供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