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亮 李音翰
現代漢語普通話中,有一種表原因的可逆句式,其語義解讀比較獨特,如(1)所示:
(1)a.風大是頭疼的原因。
b.頭疼是風大的原因。
在(1a)中,“風大”表原因,“頭疼”表結果;在(1b)中,語義上的這種因果關系未變,但“是”前后的成分發生了語序倒置。(1a)和(1b)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一種可逆句式,即成分順序發生顛倒之后,語義不變的句式。
由于基礎生成位置相同,因此在可逆句式當中,必然存在句法和語義的錯配,就(1)中的例句而言,如果將(1a)看作句法和語義匹配的句子,(1b)則存在句法和語義錯配。(1b)實際上可以構成歧義句,因為如果消除推斷原因和結果的語用因素,我們就并不知道哪個是原因,哪個是結果,如(2)所示。
(2)沒考好是睡不著的原因。
i.“沒考好”導致了“睡不著”,“沒考好”是原因,“睡不著”是結果。
ii.“睡不著”導致了“沒考好”,“睡不著”是原因,“沒考好”是結果。
在(2)中,我們可以得到兩種意義:(i)“沒考好”導致了“睡不著”,“沒考好”是原因,“睡不著”是結果;(ii)“睡不著”導致了“沒考好”,“睡不著”是原因,“沒考好”是結果。對某些說話人來說,這兩種意義可能有重音差別,在(i)的解讀中,重音通常在“原因”上,而在(ii)的解讀中,重音通常在“睡不著”上。
文獻中討論的可逆句式主要有兩類:一類是供用句,見例(3),傳統觀點從語義角度進行解釋,可逆來源于數量短語和指稱性要求的互動[1],而蔡維天假設的隱性模態詞解決了其動詞配置上的理論問題[2];第二類是與“V死”復合詞相關,見例(4),呂冀平認為這其實是兩種句式[3],此類現象我們認為主要與詞匯操作有關,將另撰文探討。由此可見,學者們不僅早就發現了類似的句法現象,而且利用形式語法對其題元結構[4]、生成機制[5]等進行了詳細的分析。
(3)a.一鍋飯吃十個人。
b.十個人吃一鍋飯。
(4)a.我可討厭死你了。
b.你可討厭死我了。
然而,(1)的解讀似乎無法用這些理論來解釋,并未發現其他表原因的判斷句具有這種現象。因此,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句法和語義的錯配,從而導致了類似的歧義現象,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可逆句只是表面現象,語言不允許有真正的可逆句,因為這不僅違反語言內部的生成規則和限制,而且從功能上講也無法準確傳遞信息。之所以會形成可逆句,其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其中一個重要手段就是通過可行的句法移位操作達到表層的偶合。
句法制圖理論假設一個功能成分對應一個句法位置,從句法與語義相互匹配的前提出發,繪制底層結構的配置地形圖,從而使句法分析具有語義透明性[6]。表層的多種結構變異是通過各種句法操作得到的,因此,如果兩個結構語義相同,必然指向底層結構相同,那么需要分析的就是由底層結構到表層結構的推導中,實施了何種句法操作。
功能語類是各種類型的語言都具備的一種句法范疇,與詞匯語類相對,承載了較為虛化的語義特征,同時其句法特征得到強化,如可能具有吸引包含相同特征成分移位的作用。根據Kayne的反對稱性理論,一個核心只有一個指定語位置[7],這樣,包含強特征的功能核心會吸引相應的成分發生移位。
文獻中已經詳細探討了句子的左緣結構[8],主張在子句的擴展功能投射之上,還存在不同的與話語相關的功能投射,成為句法結構與信息結構的接口。不僅如此,這些功能投射還有跨語言一致的層級排序,在語力投射(ForceP)和定式投射(FinP)之間,存在可遞歸的話題投射(TopP)與不可遞歸的焦點投射(FocP),如(5)所示:
(5)[ForcePForce [TopPTop [FocPFoc [FinPFin [TP…(T) … [VP…V …]]]]]]
在句法制圖理論看來,不同的功能投射在句法結構樹中占據了不同的位置,如果兩個成分表面相同,但具有不同的解讀,就需要考慮它們占據不同位置的可能性。制圖理論的優勢是能夠將句法與語義一一對應起來,如果能夠刻畫出同音詞每個義項的結構位置,也就自然能夠分析出其句法語義錯配的原因,因此,本文采用制圖理論來分析“是”字可逆句。
下面我們來分析(1)中句子的結構。
先看(1a),如果將該句子分析為一個判斷句,那么“是”就是判斷動詞,其賓語是名詞成分“原因”,修飾“原因”的是語義上的結果,這樣,語義上的原因就由主語承擔。這是標準的原因判斷句式,其句法結構如(6)所示(1)一些不影響討論的語類標簽進行了模糊處理,如XP、YP等。:
(6)[TP[XP風大] T [VP是 [DP[YP頭疼] 的 [NP原因]]]]
由于(1b)和(1a)同義,因此它們的底層結構必須相同,即都具有(6)的結構,與下面的(8a)相同。
接下來,進行第一步焦點化移位,這種操作在分裂句中十分常見。此處,在TP上面合并一個表示對比焦點的功能性投射FocP,其核心為Foc,它在漢語中可以具有顯性實現,如焦點標記“是”。這種現象在(7)中可以看出(對比焦點用粗體標出),在焦點標記“是”之后的成分作為對比焦點出現(7b-e):
(7)a.小張昨天在北京吃了烤鴨。
b.是小張昨天在北京吃了烤鴨。
c.是昨天小張在北京吃了烤鴨。
d.是在北京小張昨天吃了烤鴨。
e.是吃了烤鴨小張昨天在北京。
“風大”作為原因,成為聚焦對象,具有[+foci]特征,受到同樣具有[+foci]特征的Foc核心吸引,移動到其上的指定語位置,成為表示原因的對比焦點。參見(8b)。
接下來,如果有成分需要成為話題,那么就會發生話題化操作。能夠有資格成為話題的成分只有“頭疼”,因此,它具有了[+topic]特征,同時在焦點投射FocP之上合并一個話題投射TopP。在漢語中,TopP的核心為空,它同樣具有[+topic]特征,吸引話題成分“頭疼”上移至Spec, TopP位置。由于漢語是一種話題凸顯語言[9],因此,其Top核心中的[+topic]特征為強特征,吸引其下顯性核心Foc“是”提升到Top核心。參見(8c)。
(8c)即為經歷了焦點化和話題化兩種操作之后得到的表層句法結構。在拼讀點(Spell-Out)要被發送到語音式(PF)部門,得到音系表征,在此處,有兩個同音同形的“是”存在,因此需要刪略一個(通常是后一個),最終得到了(1b)的合法句子。參見(8d)。
需要說明的是,如果沒有話題化操作,得到的結構(8b)就會直接發送到PF部門,經過語音刪略之后,得到的句子與(1a)是相同的。
(8)a.[TP風大是頭疼的原因]
b.[FocP風大 是] [TP風大是頭疼的原因](焦點化移位(2)用刪除線表示移位成分的語跡。)
c.[TopP頭疼 是][FocP風大 是] [TPt是頭疼的原因](話題化移位)
d.[TopP頭疼 是][FocP風大 是] [TPt是頭疼的原因](PF刪略(3)用雙刪除線表示PF部門的成分刪略。)
此外,這種分析還可以導出另一個合法的句子(9)。
(9)頭疼的原因是風大。
如果在(8b=10b)的焦點化操作之后,同樣發生了話題化,但此時經歷了話題化的成分為(4)中的整個DP“頭疼的原因”,那么經過Foc移位和PF刪略之后(10c-d),就會得到(9)。
(10)a.[TP風大是頭疼的原因]
b.[FocP風大 是] [TP風大是頭疼的原因](焦點化移位)
c.[TopP頭疼的原因 是][FocP風大 是] [TPt是頭疼的原因](話題化移位)頭疼是風大是的原因
d.[TopP頭疼的原因 是][FocP風大 是] [TPt是頭疼的原因](PF刪略)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實際上在現代漢語中存在兩個“是”。
一個是判斷動詞“是”,它屬于詞匯語類,具有實在的判斷語義,包含特定的論元結構,是整個VP的核心成分,其兩個論元在表層分別作為主語和賓語出現。如果結構中只包含這一個“是”,那么由于賓語核心是“原因”,因此,主語成分的語義就是因果事件的原因部分。
另一個是焦點標記“是”,它屬于功能語類,具有焦點特征[+foci],沒有較為實在的語義,但具有吸引焦點移位的句法特征。如果結構中存在焦點標記“是”,那么與它毗鄰的成分應該是句子的焦點,與因果事件的原因語義無關。(1b)中之所以“是”之以后的“風大”成為句子在語義上的原因承載者,是因為它來自底層判斷句的主語,在那里,它在語義上代表了原因;反過來,之所以我們認為(1b)構成了句法和語義錯配,同樣是因為“風大”看似出現在底層判斷句的賓語修飾語位置,而那個位置在判斷句中應該是表示結果的位置,可事實是,該句子并非簡單的判斷句,而是一個擴展了焦點和話題的判斷句。
這種分析也可以解釋(2)中的歧義是如何出現的(重寫于(11))。
(11)沒考好是睡不著的原因。
i.“沒考好”導致了“睡不著”,“沒考好”是原因,“睡不著”是結果
ii.“睡不著”導致了“沒考好”,“睡不著”是原因,“沒考好”是結果。
解讀(i)的底層結構是(12a),解讀(ii)的底層結構是(12b),其中的“是”都是判斷動詞。因為這兩個結構的底層表征不同,因此,它們具有相反的意義。
(12)a.[TP沒考好是睡不著的原因]
b.[TP睡不著是沒考好的原因]
在生成過程中,(12a)經歷了簡單判斷句的推導,得到(13)中的結構,因此,語義上的原因和結果不變。而(12b)則經歷了類似(8)中的推導,增加了焦點化和話題化操作,得到了(14)中的結構,被拼讀出來的“是”已經不再是判斷動詞,而是焦點標記了,因此雖然在底層,語義上的原因和結果與(12a)相反,但在表層卻與之相同。
(13)[TP[XP沒考好] [VP是 [DP[YP睡不著] 的 [NP原因]]]]
(14)[TopP睡不著 [Top'是 [FocP沒考好 [Foc'是 [TP[XP沒考好] [VP是 [DP[YP睡不著] [的 [NP原因]]]]]]]]]]
前面我們曾經指出,有些說話人會根據不同位置的重音來區分兩種解讀,此時也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釋。之所以在解讀(i)中,重音會落在“原因”上,是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判斷句,具有句末的自然焦點重音;而在解讀(ii)中,重音會落在“睡不著”上,這是因為它處于焦點位置,自然承載了一個對比焦點重音。
由此可見,像(1b)這種句子實際上并無句法與語義錯配,而是正常的可理解句子。只不過是相同的底層結構經歷了不同的句法操作,加之作為判斷動詞和焦點標記的兩個詞“是”同音同形,導致在表層偶然形成了“是”前后的成分發生顛倒,而語義卻沒有變化的表象而已。因此,無論是(1)這種可逆句,還是(2=11)這種歧義句,都包含單一底層結構和多種句法操作,它們是同一現象的兩個表現。
如果上面分析是正確的,這種可逆句就體現了句法制圖分析的精神。雖然(1)中的“是”表面上是相同的,但是它卻是出現在不同位置上的兩個不同的詞,要么是判斷動詞,要么是焦點標記。前者在句法結構中占據了較高的焦點功能投射位置,因此,在它之前和之后出現的成分在句法結構中也較高;而后者則占據了較低的動詞位置,因此,它之后的賓語處于結構中的低位。
這種特殊句式的存在說明漢語的確是一個非常適于進行句法制圖的語言[10],由于漢語的強分析性,使得各個功能范疇(顯性或隱性)直接分布在句法結構的主脊線上,使得位置與語義成分一一對應,不同的位置容納不同的解讀,條理清晰,層次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