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與文學”對于法律史研究的意義
——以《孔雀東南飛》的研究成果為例

于路路

（天津商業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134）

一、問題的提出

20世紀70年代時美國學界開始了“法律與文學”的研究，其標志性事件是1973年懷特出版的《法律的想象：法律思想與法學表現性質之研究》一書，其后“法律與文學”作為一種法學思潮在英國和其他國家得以傳播和發展。[1]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法學界就有學者以不同的進路和方式觸及法律與文學的領域，具有代表性的學者有賀衛方、梁治平、劉星、蘇力、徐忠明等。盡管“法律與文學”受到國內外眾多學者的熱捧，但其仍未能形成統一的、被人們普遍接受的基本理論命題，即便對“法律與文學”本身的劃分也存有一定的分歧，如按照經典的四分法，“法律與文學”可被分為：“文學中的法律”“作為文學的法律”“通過文學的法律”和“有關文學的法律”[2]，但這種劃分是有問題的，因為每一部作品不可能僅具有單一的屬性，且劃分的標準是對先前作品的總結歸納做出的，其后的作品不可能服膺于這種標準進行創作，因此四分法本身就具有局限性。此外，“文學中的法律”實際上就是“有關法律的文學”“作為文學的法律”與“通過文學的法律”除卻修辭手法外也無差異，所以有些學者干脆采用了籠統的二分法，即“文學中的法律”與“作為文學的法律”，但這種劃分的不精確同時也說明了研究領域的不成熟性。本文試圖直接跨過這些基本性問題，通過剖析現有的《孔雀東南飛》研究成果，以期尋找到“法律與文學”能給法律史研究帶來什么？

二、對現有研究成果的分析

以“孔雀東南飛”為主題，在中國知網上共檢索到1 584篇學術期刊文章，其中關涉法律史研究的有24篇，在這24篇文章里除了1篇是關于古代官吏休假制度的研究，其余23篇的研究主題都是關于古代（漢代）婚姻家庭制度（婚俗），具體包括了婚姻締結的條件與程序、離婚的理由與限制、適時的婚齡及再嫁的社會風氣等。下文將已有的研究成果分為兩個方面進行系統的論述：

（一）有關古代婚姻家庭制度的研究

作為法律史學習和研究基礎的婚姻家庭制度一直受到學者們的青睞，這大抵是因為從西周時起至清末民初有關婚姻家庭的制度未有大的改變，如確立家庭地位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和“同姓不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婚原則，以及“七出三不去”的離婚條件與限制等，這些在《孔雀東南飛》中都有直接或間接的體現，因此也就成為研究成果著墨頗多的地方。

1.“同姓不婚”的原則

現有的研究成果雖未對《孔雀東南飛》中的“同姓不婚”原則進行直接分析，但從焦仲卿之妻劉蘭芝與其不同姓，焦母后欲焦仲卿娶的秦羅敷亦不同其姓可以說明漢代是貫徹這一婚姻原則的。但不可否認的是以此證明“同姓不婚原則”是存在一定牽強性的，因為文中只是反映了焦、劉、秦三人的姓氏，且在古代文學中秦羅敷一般也用來指代美貌的女子，故僅從《孔雀東南飛》現有的材料中考察“同姓不婚”的原則是不客觀的，但這并不意味著結果的失真性，因為在上古社會時就有了“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同姓不婚，懼不殖也”的說法，中古社會時在《唐律》和《宋刑統》里面也都規定了“諸同姓為婚者，各徒二年；緦麻以上以奸論”，直至清末仍禁止同姓同宗者結婚。由此來看，以《孔雀東南飛》作為論據只能對“同姓不婚”原則起到微乎其微的印證效用。

2.“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現代社會以前的婚姻絕大多數不是雙方當事人自由戀愛的產物，尤其是在上古社會，婚姻必須遵守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原則，因為在當時婚姻起著“合兩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的作用，婚姻的當事人只不過被視為工具，對于工具的操控權自然掌握在父母手中，因此《詩經》中有“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正是這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締結原則釀成了焦劉二人的悲劇，因此上述的研究成果無不進行強調，具而言之，通過“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一句我們可知，焦母在為焦仲卿選定新妻時，焦仲卿并不知情，且從全文來看焦仲卿與秦羅敷并未有過感情上的交流，若是下文中焦仲卿順應母意與秦羅敷結合，恰好能從一個側面（婚姻當事人中男性一方）證明上古社會的婚姻遵循著“父母之命”的原則，然而焦仲卿并未順從母親的意思，所以我們只能從劉蘭芝后嫁的材料中進行補證。劉蘭芝被休在家，旋有“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這是說縣令以父親的身份請媒人為自己的兒子提親，雖然遭到了劉蘭芝的拒絕，但這個拒絕并非由劉蘭芝自己對媒人直接作出的，而是借由其兄長之口（文中僅出現劉母而未出現劉父，可以推測其已離世），從縣令與劉兄的“一請一拒”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婚姻遵循著“父母之命”的原則。當然，這個例證仍缺乏力度，但后文中“遣丞為媒人，主薄通語言”，即太守為自己的兒子找媒人去劉家提親，此時的劉蘭芝仍然不同意這門婚事，不過如前文所述，當時的婚姻要遵從“父母之命”，因此在劉兄同意過這門親事后劉蘭芝只得向焦仲卿表明自己的愛意不變，但自己必須要遵從兄長定下的婚約。從太守找媒人提親，劉兄同意親事這一婚事締結過程中，我們始終沒有發現婚姻當事人在其中造成哪些影響，這更加說明了在古代的婚姻中雙方當事人的從屬地位，也直接證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于婚姻成立的關鍵性作用。

3.婚齡與婚儀六禮

（1）婚齡

現有的研究成果中對于婚齡也有所涉及，但對于當時實際婚齡的形成解釋卻不太恰當。雖然《周禮》中載有“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但隨著戰國以來軍事對人口的消耗，早婚早育的風氣便在社會形成，而在越國甚至成為一種國策，根據《國語·越語上》的記載，越王勾踐為對吳國早日復仇便規定“凡男子二十。女十七不嫁娶者，罪其父母”；同樣，在經歷過秦末戰爭后，為迅速恢復社會發展和增加勞動力，漢惠帝下詔“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這也使得漢代的早婚現象更加普遍，以致有人批評到“夫婦，人倫大綱，夭壽之萌也。世俗嫁娶太早，未知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多夭”。以上材料都能論證在漢時人們的實際婚齡應是低于周禮的，而在《孔雀東南飛》中更有劉蘭芝“十七為君婦”，縣令第三郎“年始十八九”便遣媒人提親的證據，這更加確證了早婚的論點。

（2）婚儀六禮

婚儀六禮是指在西周時期婚姻締結必須遵守的六種禮儀，這六種禮儀分別指：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孔雀東南飛》可以印證上述部分的禮儀：如“納采”，即男方請媒氏攜帶禮物到女方家提親，文中“縣令遣媒來”“遣丞為媒人”與之相對；如“納征”（也稱納幣），即男家送財禮至女家，正式締結婚姻，文中有“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與之相對應；如“請期”，即男家攜帶禮物至女家確定婚期，文中即有“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與之相對應；如“親迎”，即在確定之日，新郎至女方家迎娶，文中即有“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與之相對應。[3]“六禮”中的“四禮”都能有所體現，但“問名”與“納吉”卻未見印證，上述研究成果中雖就這二禮進行了名詞解釋，但并未說明《孔雀東南飛》中沒有出現“問名”與“納吉”的原因。筆者認為文中是故意隱去此二禮不提，可能是由于以下兩點原因：一者《孔雀東南飛》是在后世傳唱起來的，那么在流傳之初劉蘭芝的生辰八字即不能考，因為自古以來生辰八字都具有極強的隱私性，除嫁娶之時一般不示與外人，因此后世無法得知也是理所當然；二者《孔雀東南飛》的作者在前文中已蓄意隱蔽焦劉二人的婚儀（未被全部隱蔽），則在后文劉蘭芝的再婚中，除為了敘事的完整性外也沒有詳盡闡明的必要性。

4.離婚的條件和再婚的社會風氣

焦劉二人的悲劇起源于焦母的強勢“逼離”，焦母為何能做到如此強勢，那是因為在古代不但婚姻的締結權掌握在父母的手里，就連婚姻的解除權也完全受父母操縱。我國自西周時便發展出一套完整的休妻理由，被稱之為“七出”，即“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口多言、竊盜”，從文中來看，劉蘭芝被休就是因為焦母認為“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雖然劉蘭芝辯解道“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但不順姑舅畢竟是一種主觀的罪過，即便劉蘭芝侍奉姑舅十分盡心盡力，但焦母仍能憑其主觀的想法施怒于兒媳，并且“三不去”又很難對此進行規制。[4]因此有學者認為漢代的封建家禮中，婆媳之禮是最殘酷、最不公平的，但這顯然是針對個案分析的結果，如若將之放在當時社會的大環境下就會發現這一結果的不客觀性，因為當時的婚齡普遍較低，如果將婚姻完全交給當事人處理也是難以想象的。此外，從文中我們也可以觀察到當時社會對于婦女再嫁的寬容，如劉蘭芝被休在家，縣令、太守紛紛請媒人為其子求婚，這說明當時的婦女并未因再嫁女的身份而喪失身價。當然，這也僅是個案的分析，但綜合皇室宗親的再嫁案例來看（如館陶大長公主與湖陽公主的再嫁），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當時婦女再嫁是被社會所允許的。

（二）休假制度的研究

以上內容即是對《孔雀東南飛》中所涉法律史婚姻家庭部分的研究總括，對于這些研究所代表的“法律與文學”意義將在下文中予以詳細展開，除卻婚姻家庭的研究外，文中關涉其他法律史的內容目前僅有林劍鳴先生發現的休假制度。在林先生的《中國古代官吏的休假制度與婚姻家庭——從〈孔雀東南飛〉的愛情悲劇談起》一文中，從“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想見日常稀”出發，追問府吏不能與自己妻子常常見面的原因，進而延伸至漢代官吏的出勤和休假制度，[5]即在漢代時“上至尚書下達郡守屬吏——賊曹掾，也只有休沐日才能歸家與妻子、兒女團聚，而其他的時間，自然是在官舍內居住了。”并且有證據表明，在漢時“妻子不至官舍”是廉吏的美德之一，這也就不難解釋，在《孔雀東南飛》中出現的“且報府”“當歸還”等詞。綜上，對于焦劉兩人的愛情悲劇的構成，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外，古代官吏的休假制度也有一定的影響。林先生的文章對于拓展《孔雀東南飛》中法律史方向的研究具有重大意義，然而遺憾的是其開創的研究方向并未有學者接力，而有關婚姻家庭方面的研究成果仍在不斷涌現，但這些成果鮮有新意，因此林先生的文章顯得更為珍貴。那么上述研究對于“法律與文學”給予法律史研究的意義又有幾何？

三、結語

蘇力老師在其著述《法律與文學：以中國傳統戲劇為材料》中對于“法律與文學”的意義進行了再探討，概括起來就是“法律與文學的研究可能拓展法律史的研究”，但這種可能性的拓展實踐如何，作為我國“法律與文學”學科（領域）拓荒者的蘇力老師并未進行詳細的解答，只是從蘇力老師評價徐忠明老師有關法律與文學的研究之理論貢獻來看，筆者大致可以斷言：現階段“法律與文學”對于法律史研究而言，只是開拓了其研究的材料。那么這一斷言的客觀性如何，我們可以再次通過對《孔雀東南飛》的研究成果進行分析。

如前文所述，有關《孔雀東南飛》中法律史研究的論文有24篇，在這24篇中又有23篇是對婚姻家庭的研究，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現象，甚至連筆者的這篇文章也花費大量的筆墨在婚姻家庭的制度解讀上，筆者概括了以下原因：首先是因為《孔雀東南飛》的主旨是愛情悲劇，其中關涉法律史的內容較少，在這較少的關涉內容中較為集中地體現了古代的婚姻家庭制度，因此不免引起研究者們的集中分析；其次是因為古代婚姻家庭制度作為學習法律史知識的入門，具有簡單明了易于研究的特點，且相關的重大成果都已涌現，后續的研究只需沿著既有的理論出發即可；最后是因為目前的“法律與文學”研究仍不成熟，有些學者的成果只是對已經明了的古代法律制度進行分析，然后借用古代文學中的材料對這些分析進行填充，即古文學作為材料對于法律史研究起到的最大作用就是“印證”，這對于《孔雀東南飛》而言，無疑是最合適不過的。正是由于以上原因使得《孔雀東南飛》中的婚姻家庭制度成為研究中的熱門，但也有學者并不滿足于此而是另辟蹊徑，比如林劍鳴先生所做的研究，就是將其中的幾句詩當作自己研究的“引子”，由此出發通過尋找其他方面的證據來對自己的疑問進行解答。當然，也有可能是林先生已對古代官員的休假制度了然于胸，恰好得以借用《孔雀東南飛》進行展開。

“印證”也好，“引子”也罷，這些大概是分析《孔雀東南飛》現有研究成果所得出的“古文學對于法律史研究的普遍意義”，不過這種意義的實質卻是材料新鮮而已，況且部分學者對這些材料的運用又缺少了精妙的思考與論證，大多只是為了證明已經被公認的結論或可以被稱之為“常識”的東西，這也就難怪目前我國“法律與文學”的研究幾乎未對學術界有過什么重大的貢獻，但這一研究本身卻未出現衰落趨勢的原因。[6]那么我們究竟需要“法律與文學”給法律史研究帶來什么？這是一個寬泛的問題，我們很難做出準確的回答，但我們已經從反面回答了我們不需要“法律與文學”在法律史研究中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