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去作協開會時,看見一個年輕小伙子走了進來,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掛著靦腆的笑容,手上提了個黑乎乎、沉甸甸的公文包。作協的人跟我介紹說,他是北京某網絡公司的職員,專程到成都來,找作家們簽網絡電子版權。我一聽,馬上意識到他就是那個給我打了很多次電話約見面的小伙子。我沒想到他那么小,完全像個學生。我也沒想到他還在成都,以為他已經走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自己最近很忙,所以一直沒見他。他說沒有關系,一會兒可以抽空談談。
大約十天前,我接到這個小伙子的電話,說自己是某某公司的,希望與我見面,談一下網絡著作權的事。我一聽,馬上就推說自己有事,沒時間見面。我不想和什么網絡公司簽協議,盡管網上到處掛著我的作品,侵權侵得一塌糊涂,可要把自己的作品白紙黑字賣給某一家公司,我還是有顧慮的,總想再觀望一下。可是這個小伙子好像聽不出我的意思,一再要求見面談談。我說我沒空。過了兩天他又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我還是說不行,說自己在外面,要好幾天才回。其實當時我離成都并不遠。又過了兩天他又打,我索性說,咱們不要見了,我暫時不想簽這個東西。他說我還不走,你再想想吧。于是有了今天的碰面。
見到他人,我的拒絕變得困難了。電話里面對的,是某家電腦公司,現在面對的,是個孩子。我甚至馬上聯想到了我兒子,如果我兒子大學畢業干這個工作,一次次地被拒絕,那該多糟糕啊。這么一想我就心軟了,原先堅決不簽的念頭開始動搖。開完會,我見他在和另一個作家談話,趕緊走了,好像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黃昏時他再次給我打電話,我再沒有拒絕的勇氣了。晚上我正好要和兩個女友一起吃飯,我就讓他到吃飯的地方來找我。他答應了,非常準時,甚至是有些提前來到了我們約好的地方。于是我就著桌上的蠟燭,簽下了兩份合同。
簽完后,我說可以送他回住處。他有些意外,但還是上了車。車上我們閑聊。他果然很小,只比我兒子大三歲,從小在農村長大,今年剛從北航畢業。我夸他不簡單, 能考上北航。他說,單憑他的高考成績原本上不了北航的,是靠了他的體育。他是個長跑運動員,拿過市里長跑第三名。我突然反應過來,今晚他是從住處走到或跑到我們見面地點的,到之前他給我打電話時氣喘吁吁。他要充分利用他的長腿。
我沒有求證這個問題,而是問他怎么會喜歡體育。我知道農村孩子只有干體力活兒的份兒,沒有體育鍛煉這個概念。他說是因為他爺爺。他爺爺曾經是個抗美援朝的老戰士,從小就要求他鍛煉身體,每天都帶他跑步、爬山、做俯臥撐等。他還說他爸爸并沒有當兵,也沒有搞體育,他爸爸喜歡的是音樂;他還說他并不是爺爺的長孫,他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但爺爺就是喜歡帶他;還說爺爺身上有傷,抗美援朝時留下的;還說爺爺是在他高二那年去世的,沒能看見他進大學。
他興致勃勃地跟我說著這一切,我心里漸漸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一個本來與我毫不相干的生命,卻在今晚突然出現在了我面前,連同他那些生命的秘密,一起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怎么負的傷?怎么離開了部隊?他為什么沒讓兒子再當兵?為什么喜歡這個最小的孫子?為什么要讓這個最小的孫子進行體育鍛煉?難道他希望他當兵?難道他在這個孫子的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我沒有問這個小伙子,我知道我迷惑的也是他迷惑的。或者他迷惑的還沒有我多,沒有我強烈,否則他不會這么長時間不去弄清楚這些事情。當然,也許他是正常的,我不正常,我有職業病,我總是想窺視他人的人生,破解他人的人生。那些人生的秘密,在我看來都是小說。今晚這個孩子僅僅露出了他和他爺爺生命秘密的冰山一角,我相信他們都會是長篇小說的主人公。
我把小伙子送到住處,問他有沒有找錯,他說不會錯的,到的第一天,他就早上六點起床,圍著這一帶跑了一圈。果然,我猜得沒錯,他會充分利用他的長腿。
返回的路上,我看著街上閃爍的燈光和人流, 忽然想,任何時候,你都不能說那些陌生人與你沒有關聯。沒準兒哪一天,他就出現在了你的面前,帶著他生命中的秘密。這些秘密,正是生命的魅力所在。
(梁衍軍摘自《顏值這回事》,河南文藝出版社,黑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