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霞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家里有過一只羊,是一只綿羊。
在我的印象里,它是一只很大的羊,健壯、肥碩、高傲、沉穩,一副成年人的模樣。
首先, 它絕不逆來順受。當然,如果確實是它錯了,它會沉默著聽你教訓;可如果錯的是你,是你無緣無故地欺負了它,它也不會善罷甘休。
記得有一次,我二哥牽著它去地里吃草,二哥當時的思維還沉浸在頭天晚上看的電影《地雷戰》里。他撿了一根棍子,叉開腿對羊做了一個日本鬼子劈刺刀的動作,同時喊了一聲“八格牙路”。
他太輕視一只羊有可能對這個動作做出的反應了。綿羊當時發了一下怔,不知它頭天晚上是不是也和二哥一起看了那場電影,反正它當即判斷出這個動作所具有的侮辱性。它把頭一低,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
二哥見它來勢兇猛,嚇得轉身就跑。它在后面奮起直追,一直追出三四里地。最后二哥向它舉手投降,它才和二哥和好如初。
還有一次,鄰居家的小伙子在手心里放了很少的一點干糧渣,然后非常夸張地招呼它。它不想辜負別人的好意,走了過去。等它弄明白發生的事情,它選擇了輕蔑地離開,在離開的過程中卻又出乎意料地轉身給了那個正在得意的小伙子一個教訓,使他記住了捉弄一只羊會得到什么樣的報應。
同樣,它的行為也導致了圍觀者的一片大驚小怪。一只羊怎么可能有這么強的自尊心呢?怎么可能張揚自己的個性呢?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一向沉默的它突然放聲大叫,低沉的聲音表達著一種焦慮。父親出門一看,原來大風吹開了院門,家里剛買的那只半大山羊跑出了院子。是大綿羊的警覺使家里避免了一筆不小的損失。所以你同樣也沒見過會看家的羊吧!
另外還有它的聰明,它的聰明不僅讓幼時的我覺得非常神秘,即使到今天,我還感覺到幾分詭異。
有天中午,我媽有事出去,把羊關進了羊欄,還在羊欄的出口處擋了一塊菜板,把我關進了屋里,然后鎖上了院門。和羊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從不敢擅自到它跟前去,所以我一下午沒有出屋。
后來,大概羊和我一樣等得不耐煩了,要不就是它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只聽咣當一聲,羊抵開了菜板,自己把自己放出來了。然后它直奔房門,用頭一下下撞門。我知道它是過來找我了,我當時的反應是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于是我撩起床單,鉆到了床下。
過了一會兒,聽不到撞門聲,我從床下探出腦袋朝外瞅,忽然看見大綿羊正把前腿搭在外面窗臺上,貼著窗子朝屋里張望。可能是它的臉太長了,影響了視線,它竟然把頭側過去,用一只眼緊貼窗玻璃,所以它的姿勢和表情看上去都格外怪異。我在這只羊的窺視下絕望地哭了起來。
當初買這只羊,肯定是要養大后賣掉補貼家用的,可它的種種不同凡響,讓它一次次拖延了離家的時間。然而一只羊的最后結局總難擺脫,那是它的宿命。而對于我來說,與它相處的經歷,則是一種緣分。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一只羊,它非常體面地走過來,用流利的漢語或者英語同我打招呼,我會很自然地同它交談,而且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一只羊其實是怎樣的。
(秋水長天摘自《一只羊其實怎樣》,暨南大學出版社,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