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靜靜 牛喜霞
當下中國大部分關于“鄉村”之研究,從研究視角上大致可以分為強調“社會結構變遷”和“社會文化建構”兩個進路,但在實際情形中,兩種因素往往同時在鄉村社會的形成和演變中發揮作用。改革開放40多年來,鄉村經歷地域空間格局優化、社會結構演變以及城鄉地域系統功能提升的過程。在鄉村物理空間中,傳統鄉土社會的社會關系、治理模式等地方性因素得到不同程度的延續和再生。換言之,從傳統鄉土社會到后鄉土社會,這種變化對鄉村社會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它不僅帶來了鄉村空間結構的改變,而且帶動了鄉村文化景觀、傳統生活方式甚至價值觀念的變遷,各種與鄉村地方文化再創造有關的活動應運而生。博蘭尼認為:“從傳統經濟轉入市場經濟,所帶來的社會變遷是巨大的,很重要的一點是國家和民眾的社會角色都有了意義深遠的變化。”(1)Polanyi,Karl,The Great Transformation: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New York:Beacon Press,1944.如果說傳統鄉土社會追求秩序的動力來自鄉村倫理關系、道德生活樣態及人們對公平、公正關系的理解,那么后鄉土社會的鄉村記憶生產則傳遞的是另一種信息,即市場和利益的驅動。今天,傳統鄉土文化的再生產已然成為建構地方文化認同的重要資源,然而,這些鄉土文化重新被創造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政治和經濟上的需要。因此,我們當前關于“鄉村記憶生產”與“鄉村秩序變遷”的探討,本質上是在討論國家與社會之間如何良性互動的問題。已有研究如早先蕭鳳霞通過考察廣東村落,質疑簡單的傳統文化復興的看法,認為現在各種村落儀式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被重新建構,這一過程有著國家權力的影子(2)張小軍:《讓歷史有實踐——歷史人類學思想之旅》,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69頁,第30頁。;李向振對村落日常生活展開整體研究,指出村落集體儀式既為村民提供了體驗公共生活的場域,亦蘊含著某些公共道德和公共精神,這將是實現鄉村善治的有效路徑(3)李向振:《邁向日常生活的村落研究——當代民俗學貼近現實社會的一種路徑》,《民俗研究》2017年第2期。;蕭放則通過對鄉村生態民俗傳統、生計民俗傳統、社會民俗傳統、信仰與道德倫理的精神民俗傳統、村落文藝民俗傳統之考察,認為現階段重新發現民俗文化對認識當代鄉村社會的資源價值、重建鄉村社會精神是非常重要的問題(4)蕭放:《民俗傳統與鄉村振興》,《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9年第5期。。而筆者所關心的是,在經濟數據和媒體的喧聲背后,市場的力量到底怎樣改變著鄉村社會的生活、鄉村記憶生產在維護鄉村社會秩序中發揮著怎樣的作用,通過描述社會轉型進程中鄉村社會秩序的變遷和文化圖景,嘗試解讀鄉土文化的社會意義及其重建的內在動力。
“社會秩序何以可能”是經典社會學研究的重要理論命題。眾所周知,19世紀末是現代化突飛猛進,社會運動、國家獨立此起彼伏的時代。在此背景下,馬克思極其關注人類社會不同時期、物質實踐不同狀態對生存空間的生產、構建和形塑(5)胡瀟:《空間的社會邏輯——關于馬克思空間理論的思考》,《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韋伯為資本主義精神的“鐵籠”憂心;齊美爾則提出了普遍的文化困境,即異化。總體而言,古典社會學家為社會秩序研究給出了一個重要的致思路向:文化與社會是基本結構,它們是人類存在不可或缺的基本條件。文化發端于社會,人們用文化的實踐和體驗來感知和想象社會,也在用文化實踐行為塑造并進行著社會秩序的再生產。由此,社會秩序的再生產不是一種機械過程的自動產物,它只有通過策略和實踐才能完成。(6)張小軍:《讓歷史有實踐——歷史人類學思想之旅》,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69頁,第30頁。當前,與社會秩序相關的社會組織、社會權力、社會文化等問題,也從全新的視角被列入時代的焦點問題。如陸益龍將鄉土社會秩序的變遷解釋為從“鄉土性”到“后鄉土性”;趙旭東等接續費孝通“差序格局”的理論,認為社會秩序形態經歷了“差序格局”的鄉土社會秩序到“文野之別”,最后到國家力量下行的鄉土社會秩序等不同階段(7)趙旭東:《鄉村社會秩序的巨變——文化轉型背景下鄉村社會生活秩序的再調適》,《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但是,相關社會秩序研究仍然未能清楚地揭示中國社會各種新的秩序形態如何產生,其部分原因在于缺乏對人類實踐活動之于秩序意義的反思。
在中國,權力取向是理解鄉村社會秩序的重要維度。1949年以后,國家權力全面滲入鄉村,取代鄉紳階層和宗法制度。在這一過程中,傳統鄉村政治秩序徹底重置。以“村莊領袖”為例,往日的村莊領袖中有一些是盤剝農民的地主惡霸,但也有從農民身上漁利的同時維持鄉村秩序的鄉紳。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的歷史時期,伴隨全國的政治形勢,成為村莊領袖的條件由以往的財富與宗族因素變為強調階級出身、政治覺悟和對黨的忠誠度(8)蘭林友: 《蓮花落:華北滿鐵調查村落的人類學再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195頁。。換言之,傳統鄉村中,根據宗族出身以及經濟實力角逐村落領袖的標準逐漸退場。
回顧杜贊奇對華北村莊的研究,其認為,20世紀以前,國家政權極為依賴傳統權力文化網絡下的地方紳士,以實現對鄉村的領導。但隨著清末新政的推進,舊的權力文化網絡遭到摧毀,新的制度又無法達到既定的目標,甚至還遠不如舊模式,這一失誤導致“國家政權內卷化”,鄉村社會長期動蕩不安(9)Prasenjil Duara,Power and the State:Rural North China,1900—1942,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41.。力圖推進現代化的政權要對社會組織和文化領域同時發動攻擊的唯一辦法,是在地方社會建立強有力的組織基礎,而直至民國時期卻沒有一個政權能夠建立這樣強有力的組織,這也是民國政權在鄉村無所作為的重要原因。新中國成立后,要走出鄉村治理的困境,需要建構社會治理理念,實現政治資源與社會資源的有效配置,作為國家與農民之間進行有效溝通的符號體系。就當時的鄉村社會狀況,能否合理配置土地資源,實現農民與土地的有效結合,是調動農民積極性的關鍵問題。因此,1950—1952年,我國進行土地改革,實現了以“耕者有其田”為特征的農民土地私有制。與此同時,為加強鄉土文化秩序的重建,通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一系列思想教育運動,民間固有的信仰、觀念、儀式和行為方式當中愚昧落后、陳舊過時的方面遭到批判和禁止。
以1950年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以下簡稱《婚姻法》)為例,該法宣布廢除“包辦強迫”的封建主義婚姻制度,禁止第三者干涉他人自主選擇伴侶的權利,禁止童養媳和納妾,禁止干涉寡婦婚姻自由,規定男子20歲、女子18歲始得結婚,結婚時男女雙方親自到所在地政府登記。相關文獻顯示, 《婚姻法》頒布初期并未形成穩定的、滿足農民需要的鄉村社會秩序。在《記憶的性別》一書中,關于“婚姻”一節,穿插著一連串的暴力故事:男人們武裝起來,強行奪回離婚的妻子;離婚的丈夫秘密攜帶匕首,企圖在法庭上實行謀殺;一個丈夫不同意離婚,將妻子推下懸崖等。(10)賀蕭:《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0-183頁。而當時的婚姻問題工作組并沒有氣餒,他們建立了文化工作組和信息站,一絲不茍地把他們的工作記錄下來,并組織干部和村民學習。以此看來,在村莊共同體中,這一時期文化秩序的維系出現了向政治共同體轉向的新趨勢。但婚姻文化習俗的變革,并不是完全回應國家之干預而順勢發生,而是在社會交往和社會風俗更長期、更難以追溯的轉變過程中發生的。
在重構鄉村社會秩序過程中,以集體為基礎的生產制度也反映出國家權力對傳統鄉村的進一步滲透,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形成了貫穿國家和社會的繩索,農民對于“集體”的話語和體驗,使農民建構起了“責任共擔、利益共享”的集體關系框架,并對鄉村社會秩序的維系產生了決定性影響。集體經濟模式嵌入鄉村社會運行機制中,亦對鄉村精神秩序產生形塑作用,使集體觀念深入人心。
改革開放以后,鄉村關系結構的基礎逐漸改變。鄉村集體解構過程可概括為兩個階段,首先是人民公社解體,政治動員和行政管控作為維系鄉村社會秩序的依托不再有效;其次是市場化改革后經濟理性追求對村莊傳統的消解(11)梁東興、唐鳴:《中國鄉村社會的百年變遷》,《江漢論壇》2015年第1期。。如相關研究指出,改革開放以來的鄉村社會既不同于封閉的、重視人情的禮俗社會,也不同于全能控制的政治動員社會,體現出現代社會特征。
第一,開放性。在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過程中,人們開始走出過去生活的地域而進入流動的狀態。農村人口規模化向城市流動,表征上體現為鄉村空心化;內里則表現為鄉村傳統文化斷裂、人際關系改變,原有的鄉村社會秩序受到巨大沖擊。
第二,理性化。在集體化時期,鄉村社會秩序的維系源于人們對理想的追求,人們依靠集體主義理想來產生動力,依靠集體主義理想來實現人際關系的粘連;而在市場化之下的鄉村社會,村莊集體化時期的運轉模式因利益考量、個人報償而發生轉變。仍以“村莊領袖”為例,轉型時期村莊領袖權威多是一種為村莊共同體帶來福利的報償性權威(12)王露璐:《倫理視角下中國鄉村社會變遷中的“禮”與“法”》,《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7期。,如在東部發達地區多是此種村莊領袖。受市場經濟的沖擊,在市場理性支配下村民日益注重個體與家庭利益,集體合作意識消退,難以進行組織動員,這造成了鄉村秩序建構困境。因此,如何重估鄉村秩序的價值以及重構鄉村生活秩序、精神秩序,走出鄉村疏離化困境,生成一種自下而上、自然形成的村落生活秩序,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日益呈現出活躍的地理流動性和社會流動性,大量鄉村人口流動至城市,而城市不斷吞噬著鄉村空間,使得鄉村的物質形態、生產方式、傳統文化、村落成員、社會環境等都發生了巨變。基層治理成為鄉村的重要問題。厘清社會體制、生計模式、文化習性和基層社會治理之間的復雜關系,了解社會變遷如何造成了鄉村空間的改天換地,持有對中國鄉村社會秩序變遷及其內在邏輯的清醒認識,將有助于鄉村政策的合理制定和鄉村振興戰略的精準實施。
對于一個日漸多元與不斷變化的鄉村而言,當它被越來越多的具有不同生活方式與生活經驗的個體充塞著,若沒有足夠的集體記憶去填充這些個體經驗之間的盲點,鄉村社會或將失去向心力,因此,記憶便顯得格外重要。如趙靜蓉所言: “記憶能夠幫助我們恢復已然消逝的時刻和久遠的生命體驗,能夠令不同個體在記憶中重新踏入同一條河流。”(13)趙靜蓉:《文化記憶與身份認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73頁。在當下中國,鄉村已經從一個同質社會轉變成一個差異社會、從靜態社會轉變成一個流動社會,并且分化已然在加劇,這些都深刻地影響著鄉村振興的背景,同時給鄉村治理、鄉村秩序重構帶來新挑戰。而文化記憶與留住鄉愁給每個中國人以家園意識,給原子化社會以最大程度的向心力,且這種鄉愁表達一旦轉化為鄉村建設的動力,必然會以特定的社會功用烙刻出無以言說的文化認同。具體而言,在重拾鄉村文化價值、傳承鄉村文化傳統上,出現了一些時代所孕育的新特征:
第一,“祖先之禮”復興。在農村,人們通過重修族譜、恢復祭祖以及相關的集體性活動,表達一種懷舊情愫,以克服市場經濟所帶來的親情疏離、社會關系變味,重新強調家族的終極關懷,以此增強農民認同感,規范家庭倫理,從而助推當前鄉風文明建設,穩定社會秩序。
第二,民間文化、禮儀信仰、節慶活動盛行。進入新時期,人們更需要的是精神層面的充實感,因此將民俗文化、禮儀信仰、節慶活動結合在一起,讓村民發自內心地愿意積極參與其中,既為村民提供挑戰世俗權威的狂歡情境,也通過儀式展示地方性知識,從而使人們獲得某種價值感和存在感。這為重拾鄉村傳統秩序提供了精神滋養。
第三,鄉村旅游快速發展。隨著鄉村各類文化遺產、民俗博物館、生態旅游觀光項目進入商業開發,鄉村景觀成為展示的商品、成為一種地方性經濟資源。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們漸趨關注文化的本土化問題,關注村落共同體的文化記憶和文化象征。由此,“鄉村記憶”作為一種村落研究范式,其最核心的一個特征便是將鄉村秩序構建與鄉村文化資源挖掘、鄉村共同體重塑聯系起來。
中國人注重家庭觀念(14)趙旭東、張潔:《鄉村社會秩序的巨變——文化轉型背景下鄉村社會生活秩序的再調適》,《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秩序根植于家庭,家庭對維系社會秩序有重要作用,因此傳統鄉村形成了“差序格局”社會形態。伴隨城市化進程,社會交往陌生化、鄉村道德力量弱化,傳統規則失效、村民行為失范,成為鄉村秩序變遷和調適的觸發因素。諸多學術研究表明,法治秩序和禮治秩序已然成為理解當前鄉村秩序的兩條并行的思想主線。換言之,在村莊共同體中,在處理國情與民情、法律與傳統之間的關系時,只有實現法治與禮治的互動整合,才能受到村民認可(15)王露璐:《倫理視角下中國鄉村社會變遷中的“禮”與“法”》,《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7期。。如此描述,并非讓我們依托地域范圍內的傳統習慣來形成鄉村社會治理的基本結構,而是在于強調鄉村傳統禮治、社會人情因素作為鄉村社會秩序內生性力量,實則具有深刻的社會和文化根源,它們是歷史-社會文化交織的結果。
在鄉村秩序演變上,觀察新中國成立以來至鄉村振興戰略實施的當下,從“禮”到“利”的人際關系轉變都是非常重要的觀察視角。新中國成立后一系列有關鄉村秩序的制度和政策的落實,以國家為治理主體的“人民公社”模式,使人們的集體意識、地方性知識得以強化,諸如“村落共同體” “集體共享意識”成為人們描述中國鄉村社會的經典話語。改革開放以后,在鄉村秩序建構上,從社會結構層面,現代社會秩序的建構與維系,離不開國家、市場、社會之間的三重互動(16)邱澤奇、李澄一:《三秩歸一與秩序分化——新產業觸發鄉村秩序變遷的邏輯》,《社會學評論》2019年第2期。。當下,在社會行動層面,則將鄉村秩序的構建與發展更多地與鄉村文化所具有的獨特秩序意義相關聯。筆者在此并不滿足于將當前鄉村秩序構建簡單看成以對傳統社會底蘊中的鄉村文化之挖掘來構建村落生活秩序,因為現代意義上的鄉村不再僅僅是血緣與地緣意義上的生活共同體,鄉村文化建設具有明顯的政治化、經濟化傾向。
社會人類學對社會—文化建設的強調為我們重新審視鄉村生活秩序的構建過程提供了可能的路徑,從而幫助我們理解鄉村社會結構和農民行動、鄉村感性秩序與理性秩序、鄉土文化本真性和鄉村旅游、鄉土文化遺產與鄉村文化傳遞途徑之間復雜動態關系。從當下觀之,鄉村社會發展的主題不僅在于描述鄉土文化重建的價值和意義,還應關注如何協調社會建設與文化建設的深層關系。沿襲這種思路,在社會學相關文獻里,對“鄉村社會如何可能”做出的判斷是,“社會記憶”塑造了鄉村共同體,并通過制度媒介保障鄉村秩序體系的再生產(17)鄭杭生:《社會記憶與鄉村再發現——華北侯村的調查》,《社會學評論》2015年第1期。。這一視角致力于探討社會記憶生產與社會權力結構、社會文化之間的復雜動態關系,并以此思考社會記憶作為象征資源,對鄉村設計規劃、鄉村文化傳承和鄉村秩序運行的意義。
將記憶納入學術研究領域始于20世紀中期的哈布瓦赫等人。從哈布瓦赫提出具有社會建構性質的“集體記憶”,到康納頓提出以個體化實踐為路徑來傳遞“社會記憶”,至阿斯曼夫婦提出“文化記憶”,其研究取向均是以集體記憶為基礎,來探討記憶建構過程中的機制問題,也即記憶是如何被傳承的問題(18)呂龍、黃震方、陳曉艷:《鄉村文化記憶空間的類型、格局及影響因素——以蘇州金庭鎮為例》,《地理學研究》2018年第6期。。就記憶傳承機制而言,在很長時間內,人們通過口頭交流,即通過代際傳輸獲得短暫的交流記憶;通過文字記錄獲得持續性的文字記憶,勾勒出當時人們日常生活的整體面貌。然而伴隨互聯網新媒體的出現,人們的口頭傳承和文字記錄需要通過媒體生產記憶,使記憶在頭腦中鮮活,社會記憶呈現出強烈的文本化、集成化、展示化趨勢(19)張俊華:《社會記憶研究的發展趨勢之探討》,《北京大學學報》2014年第5期。。由此,在新媒體使人們的記憶日益快餐化、日趨短暫的背景下,關注社會記憶建構機制問題,對重新認識當前鄉土社會秩序具有深刻的理論與現實意義。分析當下社會記憶建構機制,有兩個視角。
第一,社會—文化視角。這種分析視角通過社會群體層面的記憶話語和歷史變遷層面記憶話語表述,來記錄和分析人類的情感能力如何通過神話傳說、歡慶活動、民俗儀式等轉變為文化傳承和創造的能力。一些研究從社會文化角度對鄉村倫理道德、風俗習慣、民俗信仰、家族宗族文化等進行挖掘,并構造出社會生活秩序與理想世界秩序,認為鄉村文化記憶體現了鄉村的本質屬性,對地方認同產生了重要影響。伴隨工業化進程,鄉土文化遺產保護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在所謂“新村建設” “舊村改造”中,鄉村文化不斷受到沖擊。村莊拆并、村民遷徙,人們居住的自然空間出現了轉移,使人們更需要精神上的歸屬感,從而塑造鄉村可持續性生計空間,實現鄉村秩序穩定。這類研究指出,一種從古至今的傳承性記憶是重塑鄉村共同體的精神依托,也是實現中國鄉村秩序重構的基本路徑。
第二,政治—權力視角。這種分析視角強調國家權力對記憶的塑造作用,特別強調國家如何通過記憶來塑造認同與合法性(20)錢力成:《社會記憶研究:西方脈絡、中國圖景與方法實踐》,《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6期。。在鄉村振興過程中,這主要表現為政府的發展主義話語。在當前鄉村振興背景下,鄉村文化遺產保護和鄉村旅游結合,鄉村旅游以其鄉土性、休閑性、傳統性吸引了具有鄉愁情懷的游客。為此,基層政府著手挖掘鄉村文化遺產,以“留住鄉愁記憶”為核心,通過商品化、舞臺化呈現方式,使鄉村傳統文化重新獲得關注(21)趙旭東、孫笑菲:《中國鄉村文化的再生產——基于一種文化轉型觀念的再思考》,《南京農業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在傳統村落社區中,鄉村社會、經濟、政治秩序原本處于相對穩定狀態,但鄉村旅游或新興產業的引入,對鄉村社會來說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經濟行為,其蘊藏的政治、經濟、文化價值屬性亦對鄉村秩序產生沖擊(22)吳蓉、施國慶:《鄉村旅游發展過程中鄉村秩序的演化與重構策略——以W州X村為例》,《云南民族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
這兩種視角一個指向“鄉村文化傳承”,另一個則批判“鄉村文化風險”,看似矛盾,實則是從不同層面探求鄉村文化重建的過程。社會—文化視角側重從鄉村空間的歷史文化屬性來分析嵌入在鄉土社會中的集體記憶是如何通過一定的載體來整合鄉村秩序運行的;政治—權力視角則指向鄉村文化遺產、鄉村記憶博物館、鄉村旅游項目進行商業開發的屬性,其側重從政治性層面分析鄉村文化再生產對鄉村秩序的解構。這啟發我們,在探求中國鄉村文化建設與鄉村秩序重構過程時,在文化社會學整體視域下,仍需借助文化理論的相關內容理順鄉土文化與鄉村建設的內在關聯,既要重新思考作為傳統的鄉土本真性文化的存在價值和意義,亦要在新語境中形成鄉土設計思想,使鄉土文化在創新中獲得發展。
新中國成立后在農村實施的一系列政策,使得鄉村秩序呈現出高度“同質化”特征;然而,自20世紀80年代尤其是90年代后,以農民流動、市場化為特征的社會情景在農村蔓延,困擾鄉村社會秩序、治理體系的構建。伴隨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新的商業力量、受到關注的民間傳統、多渠道鄉村旅游不斷介入鄉土社會,并呈現出新格局和舊傳統并存的圖景。
本文對鄉土文化建設和當前農村社會治理服務提供如下政策啟示:
第一,農民是鄉土重建和復興的主體,沒有他們的參與,鄉村建設只能裹足不前。因而,鄉土文化建設的價值,既不在于政治精英著眼于社會穩定的政治下鄉,也不在于知識精英完成社會理想的文化下鄉,而是對村落個體生存利益的關注。在此基礎上,才有可能為鄉村文化的表達尋求到地方性的、合理的鄉土設計策略。
第二,當前,農村社會秩序變遷主要是將農民流動、旅游興盛、產業發展納入分析范圍,用于討論基層治理邏輯。這忽視了在新的經濟社會條件下,在鄉村公共空間、私人空間和日常生活空間中的人的行為方式和觀念的不同,社會治理必須厘清不同領域個體生活世界的內在關聯,根據這三個領域整體性做出安排。
第三,在鄉村振興背景下,鄉土社會要實現從富起來到強起來的目標,要求我們不僅要站在文化復興、文化保護的角度進行社會實踐活動,而且要從意識層次上激發個體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真正使鄉土文化的創新獲得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