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勇 張娉婷
(浙江工商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浙江杭州 310018)
數字技術近年來在商業領域的巨大成功映射出現代科技的深厚潛力與無限可能。數字技術自身的實用功能與制度紅利使其迅速成為前沿科技,并逐漸擴張到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在此背景下,國家治理實踐中也充斥著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技術應用。尤其是在地方政府層面,許多主政者都在不遺余力地推行技術治理和數字化改革,試圖開啟一個新興技術與國家治理深度融合的新時代。細觀之,不難發現,這一現象在邏輯本質上與技治主義的思想不謀而合,數字技術治理正是技治主義的最新形態。因此,對于當前政府服務與治理的技術化傾向的研究,可自技治主義理論著手,探尋其思想淵源和演變歷程,并在梳理研究動態的基礎上,賦予技治主義新的精神內核。
在此所言的“技治主義”,其實只是“Technocracy”的一種被普遍認可的中文譯法。“Technocracy”一詞于1919年由美國工程師史密斯所創造,意指“人民通過他們的公仆即科學家和技術人員來進行有效的統治”。在史密斯的理念中,Technocracy傳達的是工業民主的理性化發展趨向,主張通過雇傭科學家和工程師以提升處理社會事務的效率,發揮技術的工具理性。當然,技治主義的意蘊遠不止于此,這一理論面世的歷史雖不算久長,但經歷了理論發展和實踐過程中的拓展補充之后,其內涵與外延在不同層面和多個維度上亦得到了豐實和深化。相似思想片段的出現,最早可以回溯到古希臘時期,柏拉圖設想建設以哲學家為王的理想國家,這一由哲學專家實施統治的想法可被視為專家治國理念的一種早期表現形式。而更為廣泛的技治主義思想在培根和圣西門的著作中亦可尋見蹤影。培根在《新大西島》中描繪了由科學家和技術專家集聚而成的“所羅門之宮”指導運作的科學的烏托邦,圣西門則在《論實業體系》中提出了實業家與科學家聯合專政的設想,并在《一個日內瓦居民給當代人的信》中明確為科學家統治社會的主張而發聲,提出組建牛頓議會以代替教會并承擔起全社會的教育指揮職能。由此可見,早在那時,重視技術理性并以之影響政治和社會活動的意識就已萌發。
在“Technocracy”傳入我國之初,由于該詞本身的多重語義以及不同學者譯介時所取視角和側重點的差異,曾經出現了紛繁多樣的表述形式,譬如“技術統治主義”“科技治國論”“專家政治”等。并且,即使是同一個譯者,在不同時期對該詞的譯法也不盡相同。例如,安維復最初把“Technocracy”譯為“技術統治論”,[1]但在三年之后,他又認為技術具有推進社會發展的先決作用,并且應當獲得優先發展權是該詞語義中的基本方面,所以他摒棄了最初的譯法轉而采用“科技興國論”的名稱。[2]安維復的譯法摻入了較多主觀理解而未得到普遍認可。相比之下,劉永謀對技治主義的理論解讀更具影響力。劉永謀指出,技治主義即技術治理主義,其理論內容可概括為三大方面,分別對應技治主義理論的前提基礎、基本主張和實踐策略:其一,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沖擊了傳統社會形態,開啟了所謂的大眾消費社會或后工業社會,而此時,資本主義制度已完全或部分地不適應社會現實,這一矛盾構成了技治主義理論的背景;其二,為應對上述沖擊,技治主義理論主張以科學原則、技術方法與技術專家掌握管理權力的方式實行技治主義統治;其三,就技治主義治理的實現路徑而言,不同派別的技治主義者或溫和或激進,對此相應地持有實施顛覆重造、局部改造或采取一定層面的改良行動等不同觀點。[3]
簡要說來,技治主義的具體內涵與理論分支雖然紛繁多樣,但其核心立場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科學管理,即堅持用科學思想和技術方法實現社會治理;二是專家政治,即主張由受過現代科學技術教育的專家來掌握政治權力。以上兩條原則反映了技治主義的重要特點與理論內核,指示著自然科學的理論與方法及其指導下的專家治國是技治主義始終堅定的思想指南。
回望技治主義的發展歷程,其中不僅凝結了學者的智慧和深邃的思維,也交織著不同時期的時代印記,多方因素的交相融糅共同影響著技治主義的流變軌跡,并在這一過程中積淀起了更為豐厚的理論意蘊。
自Technocracy一詞在20世紀之初被正式提出以來,受此理論的深刻影響與輻射力吸引,一大批學者紛紛投身于這一概念的解讀與拓展研究中,來自各領域的研究者的加入加速了技治主義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的持續深化和多維度擴散,推動這一理論沿著不同的學科傳統發展延伸,其中最為典型的三個方向分別是沿襲培根、圣西門的政治思想的以貝爾等人為代表的政治學傳統,以泰勒、甘特為代表的管理學傳統和以凡勃倫、加爾布雷斯為代表的經濟學傳統。盡管不同的學科背景決定了研究思路各有千秋,但大都不會脫離科學管理和專家政治這兩個中心要素,學者們循著前人的成果批判繼承,步步推演,在技治主義的理論框架下不斷添磚加瓦,構筑起更充實厚重的理論體系。
梳理技治主義的理論發展,必然繞不開美國經濟學家索爾斯坦·凡勃倫。他是技治主義理論走向興盛的見證者和力推者,他的《工程師與價格體系》一書率先對技治主義進行了系統化闡述。凡勃倫立足于經濟學視角,由價格體系會導致資源配置的無效或低效的論斷,推出以工業體系取代價格體系的主張,進而提倡依據技術原則而非傳統的商人利益最大化原則調控經濟和社會運作。“技術人員的蘇維埃”是凡勃倫最具代表性的理論,其中探討了技治主義的基本主張、典型特征和主要問題,為此后的研究搭建了較為科學的理論框架,意義深遠。
受凡勃倫“技術人員的蘇維埃”設想的啟發,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斯提出了“技術結構階層”作為其技治主義思想的核心概念,他構建的“技術結構階層”是指以科學技術專家為核心的專家組合,其中包括了諸如工程師、推銷員、法學家等具備各類專項技能的人才。這一專家組合由于掌握了社會稀缺的生產要素——以科學技術為核心的“專業知識”,因而組織權力也就逐漸轉移至他們手中,支撐技治專家成為真正的掌權者。相較而言,加爾布雷斯的技治主義思想閃爍著創新亮點,也更為體系化,雖然難以避免局限性的存在,但這一理論極大地推進了技治主義的現實性和可操作性,對技治主義的發展深化催生了重要影響。[4]
丹尼爾·貝爾構建的以“技術理性”為核心的“后工業社會”理論進一步發展了經典的技治主義思想,用中軸原理預測出后工業社會的技術統治趨勢。貝爾也是凡勃倫思想的批判性繼承者,他認為技術理性的生長會加劇社會形態的復雜化,因此凡勃倫對技術發展的機械化理解將與事實相悖,權力最終還是會掌握在政治家而非科技治國論者的手中。此外,貝爾從技術理性與政治的矛盾沖突中也開始意識到技術理性的有限性,或許唯有通過人與人之間的協調才能化解后工業社會的多重矛盾。[5]
相較于其他的技治主義者,以泰勒、甘特等人為代表創立的泰勒主義尤其突出“科學管理”的理念,注重科學原理與方法的應用,并主張賦予管理工程師相應的領導權力,泰勒主義所主張的實用主義技術治理也是20世紀技治主義思潮的重要構成部分。[6]
在技治主義思潮的影響下,隨著社會工業化水平的不斷提高,熟諳自然科學規律的科學家和工程師擁有了改造自然或影響社會的強大力量,這股力量在技術潮流的推動下具有轉化為政治力量的可能,也就開辟了科學技術專家進入政治管理活動的通道,由此帶來了政治格局的變化,加深了政府工作的技術化傾向,出現了“將政治問題還原為技術問題,以技術引導政治”的新哲學。
從歷史實踐來看,“技治主義”作為術語受到廣泛關注并大為流行是技治主義運動催化的結果。始于20世紀之初的技治主義運動以美國和加拿大為主要陣地,推動了技治主義相關思想的交流傳播與實踐落地,充分展現了技治主義的思想內核與重要主張,并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校驗本理論科學性與可行性的初次行動試驗,從而為后來的政治運作和社會治理累積了有益經驗。
19世紀后半葉掀起的第二次技術革命浪潮將人類社會帶入電氣時代,涌現出了各式各樣的新技術和產品應用。這一現象極大地提升了新興技術的社會地位,凸顯了技術工具的積極作用,技術變革浪潮的前期鋪墊帶動了相關知識分子階層的興起,積蓄了專業的政治人才和管理力量,由此為技治主義者的反思和創新提供了思路啟發和必要的事實基礎。到了20世紀20年代初,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開始陷入社會矛盾凸顯和經濟危機激化的困境之中。再加上受到1917年俄國社會主義革命勝利以及馬克思主義理論價值彰顯所造成的強烈沖擊,西方資本主義陷入了內憂外患、岌岌可危的境地。于是,西方社會開始尋求新的出路。
自20世紀20年代初發端,延續至40年代末50年代初基本結束的這場技治主義運動,可以1933年為界限,前后劃分為兩大階段。在第一階段的醞釀和興盛時期,技術聯盟開展的“北美能源調查”以及哥倫比亞大學開展的系列調查研究活動是其主要內容。同時,各種技術治理組織和團隊的成立也有效推進了技治主義的傳播和發展。1933年后,技治主義運動就步入了分化和衰亡的蕭條階段。根據是否與政府合作的立場,技治主義運動的成員內部分裂為激進和溫和兩派,分別以技術治理公司和大陸技術治理委員會為代表。[7]在這一階段的活動中,由于他們的技術烏托邦幻想缺乏現實立足點,以及活動的開展缺乏有效性,最終招致批評而走向衰落。
霍華德·斯科特是美國技治主義運動中的重要領袖,他基于凡勃倫的學說解釋推廣了技治主義理論,但他對Technocracy一詞所涵納的主觀意向的強調,與本詞首創者史密斯的主張出現分歧而走向背離。斯科特認為,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將使傳統的經濟理論失去意義,價值規律也會走向崩潰,最終取而代之的將是技治主義制度。這一思想為他的行動提供了指導。
總而言之,雖然技治主義運動一時盛起,經波折后逐漸走向衰亡,但技治主義的思想理念卻經此獲得了飛躍式發展和更大規模的傳播,不僅在美國延續了技治主義的傳統,也向今天的世界散射著思想啟蒙的光輝。
技治主義理論是技術大發展背景下的產物,融合了技術理性的科學思想,對于喚醒對技術工具和科學方法的重視意識具有重大意義,有助于推進人類社會的科學化進程。然而,正如大多數經典理論一般,技治主義在理論內涵和適用性上也有其局限性,總是會同時面臨褒揚和批評兩種聲音,人們既可以從中看到尊重科學的思想光芒,也能夠析出該理論在價值立場上的偏差。
在早期的探索和思省中,一些西方學者就對技治主義理論的立場和風險后果表示擔憂。比如,作為自由主義者的哈耶克就堅決反對自然科學的理性方法向社會領域的入侵。他認為,在社會科學中盲目推崇自然科學方法的唯科學主義思潮實質上是對科學和理性的歪曲濫用,并不適于處理社會科學中的主觀要素場景。同時,哈耶克亦指責社會科學專家會淪為極權政治的幫兇,他們試圖以專業化全面控制社會的錯誤傾向終將破壞自由民主的優良傳統。[8]
尤爾根·哈貝馬斯指出,一方面,技術專家治國論存在政治合理性的缺陷,對技術工具和調控手段的過分偏重會導致對民眾實際訴求的忽視,由此割裂普通民眾與技術專家在政治活動中的互動關聯,使民眾的政治地位淡化或移向邊緣;另一方面,技術專家治國的合法性建立于民眾的去政治化的基礎之上,在此背景下利用常用的補償性政策手段所獲得的民眾支持也是虛幻的,因此,專家治國下的政治合法性難逃名存實亡的風險。[9]
尼爾·波茲曼則以堅定的人文主義立場向技治主義的狂熱推崇者敲響警鐘。他指出,技術與官僚主義的結合會壓制社會變革,引導人的目光框定在局部的技術細節上,而并不一定能帶來整體效能的提升。更甚者,波茲曼抨擊作為技治主義關鍵工具的社會科學實際上是偽科學,他反對技術的神化,指出要避免社會技術在功能上的僭越和對其他技藝的抑制。可以認為,波茲曼是在用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精英主義反對科學技術專家的精英主義。
除了早期研究者側重于從理論層面辨析技治主義理論的缺陷與弱點,此后的學者也更多地通過不同國家或地區之間的技治主義實踐的對比研究和事實考證,從多重維度對這一理論做出了評價。譬如,有學者通過中美兩國“專家政治”的相關內容對比,認為技術進入政治領域有利于行政技術化、立法科學化,但從價值理性角度的考量卻表明科技主宰政治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10]也有學者指出,技治主義在價值選擇中先天不足,社會管理活動純粹技術化的意志會在思想和行動中陷入機械決定論和因果一義論,此外,對人本精神的忽視會削銼公民的政治參與權,亦侵害了全社會的自由民主氛圍。[11]由此可見,學者們對技治主義的負面態度主要落在價值理性的缺失上,他們抨擊的是技治主義可能造成的倫理道德風險。
在技治主義運動結束之后的大半個世紀里,不管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技治主義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沒有再出現明顯的創新和突破。因為國家治理的主題已經從“由誰治理”悄然轉變為“如何實現有效的治理”,善治成為各國政府的一致追求。在此過程中,不少國家還陷入了財政吃緊和社會滿意度低的雙重困境,進而主動或被動地開啟了“甩包袱”式的公共服務市場化改革。新西蘭、英國也因此成為“新公共管理運動”的典范。盡管許多人針鋒相對地提出了“新公共服務”“服務型政府”等理論,但亦難以挽回國家治理的價值缺失。公私部門伙伴關系的確立,引領人類社會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企業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日益凸顯。然而,這些參與國家治理的企業只是被授予了某種資格,被寄予了降低服務成本、提高服務質量的期望,實際上并不具備核心優勢。直到進入21世紀之后,互聯網科技公司異軍突起,為技治主義復興提供了可能。
近年來,以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區塊鏈等為代表的新一代數字技術取得了顯著突破。谷歌、亞馬遜、阿里巴巴、騰訊等也借此躋身全球市值TOP10企業,成為了與微軟、蘋果等老牌技術企業爭輝的新生力量。而源于商業領域的數字技術也被視為通用技術,在企業業績驅動和官員政績沖動的雙重動力機制作用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擊了整個社會。無論人們有沒有做好準備,數字化轉型已經全面來臨。在推崇科技理性的傳統偏好和以信息技術驅動現代化的戰略布局之下,以數字技術為支撐的新型治理框架陸續構建起來,技術嵌入國家治理的新格局逐漸呈現,一場國家治理的深刻變革蓄勢待發。
從數字技術的應用現狀來看,技術作為治理手段的承載力正隨著技術基礎的更新迭代而不斷升級,應用場景亦因此持續拓寬,數字技術開始在多個領域中發揮正向作用:在農村社會治理中,數字技術在多維度助力推進了農村的系統治理、依法治理、源頭治理、綜合治理,[12]技術與治理理念的融合為農村基層治理的路徑創新提供了啟發,重塑技術嵌入型治理模式,[13]以技術賦能、優化治理手段也成為了推進鄉村有效治理的關鍵選擇;[14]在精準扶貧工作中,數字技術在挖掘扶貧信息資源、推動系統化扶貧過程中的價值逐漸凸顯,技術治理已成為國家減貧戰略下的新趨勢;[15]在智慧城市建設、公共安全保障等領域,大數據、物聯網、人臉識別等智能技術能夠助力消除信息流通阻力,提高工作效率,改善監管質量和準確性,已被納為治理體系中的關鍵元素,以技術為基礎支撐的社會治理框架已初步確立并不斷深化……據不完全統計,全國已有28個省市先后出臺了與數字化有關的發展規劃。在建設“數字中國”的戰略背景下,全國各地的數字化改革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
技治實踐的興盛催生了技術治理研究的繁榮。最近幾年,哲學、管理學、法學、社會學、經濟學等多個學科領域的學者們不約而同地掀起了研究技術治理的熱潮。
綜合相關的學術文獻來看,“技術治理”的理論內涵可被剖解為四個層面:其一是以技術為對象的治理,這一過程中更關注技術風險的管控和有效預防;其二是將技術作為達成特定治理目標的工具或手段,憑借現代信息技術以達到提升行政效率和治理效能的結果;[16]其三是作為治理機制的一種“軟”的技術治理,通過科學的管理方法、機制和制度來提升政府治理的專業化水準和理性化程度;[17]其四則指治理理念的技術化,又可稱技治主義,表現為在技術理性崇拜的驅動下落實為“科學管理”和“專家統治”的外在結果。[18]
技術治理所涉及的“技術”內容,在學者的研究中大致將其歸納為兩大類別:一是指以專業技術工具為核心的具象的“硬”技術;二是指社會意義上的諸如組織、制度等抽象的“軟”技術。[19]前者依自然科學規律而生,為治理活動提供手段的機械化支撐;后者嵌入于靈活交錯的社會關系之中,在更大程度上會受到政治因素的影響。簡言之,當前學術界對于“技術治理”存在著兩種理解,即與技術有關的技術治理和與技術無關的技術治理。其中,與技術無關的技術治理,存在誤用或濫用概念的嫌疑,并且容易陷入“此技術非彼技術”的爭議之中。在這個數字技術時代,我們所關心的顯然應該是那些真正與技術有關的技術治理。
辯證地看,雖然技術治理作為熱點議題獲得了不少贊譽,但同時也招致了一些批評。因為,技術治理并非無缺陷的完美邏輯:理論層面上,它對技術和理性的偏重容易誘發“技術崇拜”“數據小農意識”等思想偏差;實際應用中,現代技術的發展與應用前景的不確定性也會帶來社會倫理的負擔,與此相伴而生的技術性社會風險已成為“風險社會”新的風險源。[20]一言以蔽之,技術可以是善與惡的結合體,其本身具有雙重屬性:一方面,技術的賦權和促進生產的特征有利于增進社會福祉;另一方面,技術亦具有侵入性和約束性,由此會加劇社會風險和政治風險,導致新的馬太效應的出現,破壞社會的平衡狀態。[21]可見,技術治理的價值與弱點始終是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
一些學者將目光投至既有的技術治理實踐,從中提取出了宏觀或微觀層面的若干問題。譬如:黃曉春等人肯定了技術治理這一總體性邏輯在改革初期的價值,同時也認為其在社會治理轉型深層階段面臨著推進動力不足的局限性;[22]王雨磊發現,農村扶貧開發中數字治理技術的構建與實施和理想狀態相去甚遠,暴露出數字生產鏈條過長、精確度低、數字懸浮于村莊社會生活等系列矛盾,以此揭示了數字下鄉對基層社會治理成效提升的現實落差;[23]張鳴春則指出,在大數據賦能城市治理現代化的背景下,數字利維坦、數據異化、數字鴻溝等矛盾問題層出不窮,加重了大數據時代技術治理的挑戰壓力,也意味著單純的技術思想不足以應對現狀,必須輔以正確價值理性的引導來實現工具理性的價值最大化。[24]
綜而述之,技術發展過程中難免出現技術不成熟、數據安全保護滯后等階段性矛盾,外部監管和制度環境不健全、有關部門的決策偏差以及技術崇拜誤導的過度治理等問題都是難以控制的潛在威脅。但與此同時,數字技術亦是優化社會治理、推進政府改革的優質工具,也是助推公民參與社會治理的積極力量,數字技術衍生的創新擴散機制、知識溢出效應和技術普惠優勢均有力論證了技術治理的意義。技術治理的這一矛盾本質啟迪人們不應因憂懼其惡性后果與潛在威脅而盲目否定一切,相反的,這或許會成為推動深入研究與探索的重要動力。
通過回顧技治主義的演變歷程不難發現,技治主義思想歷經長期發展,既保留了經典的思想內核,又融入了新的時代元素和地方傳統,理論生命力由此得以延續。故此,我們認為其對當前中國的技術治理和數字治理仍具有重要的指導價值。
技治主義理論本身有其合理性,它是對陳腐蒙昧舊識的傾覆,體現著尊重科技的先進理念。從歷史的動態視角來看,技治主義理論經歷了一個中國化的過程。特別是在“專家治國”方面,自該理論在民國時期傳入我國以來,在原有的理論框架下,經國內學者的探索研究,逐步填充了符合中國實際的具體理論主張。技治主義的中國化過程為這一理論的中國適應性做了首要鋪墊,引導其把理論之根扎入中國大地,并在蔓延生發中形成了穩固的根基,可為中國社會中的相關現象與問題提供分析思路與解釋參考。
然而,就當前數字技術時代的理論進展而言,對“科學管理”的精神回歸和理論創新還是遠遠不夠的。其主要問題有兩個:一是濫用技治主義和技術治理的相關概念,把一些方法上、形式上和程序上的創新誤認為是技術上的創新;二是部分學者熱衷于宣傳、闡釋地方主政官員的技治設想和地方實踐,陷入了一種在地方主政官員指引下進行理論創新的尷尬局面。對此,筆者認為:首先要正本清源,厘清技治主義的核心思想,建立起具有學界共識的話語體系,并結合當下的技術特征進行推演和創新;其次要發揮學者的主動性和創造性,逐步構建邏輯自洽、內涵豐富的數字技術時代的技治主義理論。
以技術融入治理已經成為國家治理的新路向。近年來,以數字技術為基石的各類網絡平臺、應用程序和智能化設備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擔當起連接技術與治理的橋梁角色,為現代化的綜合治理體系的建立與完善提供了支撐與補充,彰顯了技治主義的正向價值。例如:在持續推進的改革中得以塑造的治理手段與思維的“技術化”趨向,有利于突破總體支配僵局;[25]技術對權力的“賦能”有助于推動權力結構的矩陣化、扁平化,提升了政社合作水平,不斷創造治理變革的可能性;[26]借助技術手段優化治理格局,提升治理效率,能夠充分發揚技術理性的優勢,使技術紅利惠及社會全局。
與此同時,西方技治主義運動中出現的一些弊病在當前中國也開始顯現:價值理性缺失、政務技術異化、公民參與降低、弱勢群體排斥、技術企業挑戰政府權威……這些不良勢頭的出現,引發了人們對數字技術的顧慮和反思。盡管如此,我們也不能因噎廢食。因為無論是現代技術大爆發的時代環境,還是技術本身所具備的功能優勢,都更加篤定了技治主義的指導意義:只有重視技術作用的發揮,才能有效把握機遇,順應科技發展之大勢,分享技術創造的實惠和便利。故此,我們要辯證認識并正確引導技治主義實踐,確立基本的技術道德倫理體系和數字政務技術應用規范,讓更多的人從技治實踐中獲益。
當前中國的技治實踐與西方當年的技治主義運動最大的不同在于其勢不可擋。不管是迎合還是抗拒,一個屬于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智能時代終將來臨。而這一次,中國恰恰走在了世界的前列,肩負起探索新興技術與國家治理深度融合之路的重任。當前,數字技術發展速度之快、影響程度之深前所未有。只有不斷提高全民全社會的數字素養,才能為數字技術治理奠定堅實的社會基礎,[27]以全社會各個領域技治實踐的廣度和深度支撐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提高全民全社會數字素養,夯實我國數字經濟發展社會基礎。”數字素養,涵蓋了觀念、知識、技能等多個方面。提高全民全社會的數字素養,需要加快新型基礎設施建設,加大優質資源供給,加強技能培訓,促進終身學習,提升技術應用能力。同時,還要加強技術社會文明建設,為社會公眾打造高品質技術生活。當然,作為一個治理系統,還需要調整系統內治理主體、治理客體、治理對象以及它們與系統環境之間的關系,實現社會公眾與政府的協同共進。
技治主義是人們基于技術化社會進程的不可逆性,對于理性化社會中科學技術、可靠性、高效率的意義和本體地位的哲學概括。西方的技治主義運動雖然失敗了,但技治主義思潮為我們留下了豐厚的理論遺產,尤其是其尊重科學、重視技術的觀念一直散發著理性的魅力。西方技治主義的經驗和教訓,為中國的技治取向提供了重要參考。在建設“數字中國”的時代背景下,各地政府以數字技術為突破口,全方位推進數字化改革,開啟了一個數智治理的新時代。展望未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豐富而生動的中國實踐將為技治主義注入新的生機活力,為世界各國的國家治理貢獻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