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齡社會到來后,勸誘老年人掏出畢生積蓄投資、“優化”老年生活便成為社會中的一種新型“職業”。但“防養老詐騙”是否成功,不是一個單純的法律問題,更是一個家庭的情感和關系問題。
“復仇”
陳杰的一天,從早上7點多開始。起床,幫助患有腦梗的母親胡效敏上廁所、喝水、作康復鍛煉;半小時后,下樓去市場買早飯,買便宜的菜。上午,他會在小區附近散步。午飯后,他開始整理自己六年來搜集的關于養老詐騙的資料、正進行的訴訟文本,偶爾接到一個被詐騙老人子女的電話,詢問應該如何為父母維權。他不定期地去法院、工商局等部門提交申訴材料,但不讓自己離家超過四小時,因為要回來照顧母親上廁所,繼續作康復。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一年多,而他專職做反養老詐騙維權,已經六年多。
2016年初,母親患腦梗住院。出院后,母親經常垂頭喪氣。一天,母親拿出一沓資料,告訴他,自己五六年來一直在瞞著家人投資理財,投了大概有七八十萬元,基本算是所有積蓄,但沒一家有收益,甚至本金也拿不回來。他當時還是成都一家紅酒代理公司的銷售,公司是舅舅開的,他做了四五年,收入不算高,母親被騙的這筆錢大概相當于他工作八年的收入。
知道母親投資被騙后,陳杰一周有大半時間都在母親家,梳理幾家公司的資料,咨詢律師朋友,找工商局、派出所等部門投訴。陳杰發現,不但母親傾盡積蓄“投資”,父親退休后也陸續買了很多保健品,只是總額比母親小一些。
一開始,陳杰以為通過法律手段,大約只需要兩三個月就能要回至少一筆錢。但幾個月過去了,他提交申訴材料的幾個部門沒有任何回應,派出所也不予立案,回復是“證據不足”。焦躁的等待中,母親像變了個人。過去,母親是家里“最有話語權”的角色,她管理財務,管理整個家庭。生病后,母親經常哭,耷拉著臉,家庭聚會也不去參加。
陳杰覺得,所有不幸的根源都在這些騙取母親投資的公司。維權越是沒有進展,母親越是情緒低落,陳杰就越憤怒,“想復仇,滿足母親的愿望,讓騙子被判刑”。2016年年中,他辭去紅酒銷售的工作,決定專心幫父母維權。
普通人
那些推銷老年保健品、養老投資項目的銷售員是如何“攻陷”這個家庭的?陳杰也說不出明確的起點。他說,自己與父母的關系一直比較平淡。父親是軍人,1972年從部隊轉業至攀枝花支援建設,成為軍代表,當上酒廠廠長。“他是一個威權型父親。”陳杰回憶。雖然母親就是學校教師,但陳杰和弟弟的成績都不好,在班里的中下游,他只讀到職業高中。不過因為家族親戚多,工作倒也不用發愁。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他和弟弟相繼成家。父母居住在市中心,經濟獨立,他跟弟弟每周“按照慣例”去探望一次。倒是也發現過一些蛛絲馬跡——有段時間,父母家里出現許多雪餅,后來才知道是母親投資的公司送的“禮品”。還有一次在父母家,遇到一個售賣保健品膠囊的女孩,自稱是母親的“干女兒”。還有一次,他正好有時間,跟著母親去一個投資理財會場,一進門就有七八個穿制服的接待員,把陳杰和母親引到一個格子間,聽一位“老師”講解股權證。后來整理投訴資料時,陳杰還看到一個公司老總的名字,那個名字有點熟悉,曾出現在自己的婚禮簿上,給過600元份子錢。
如果沒有母親之后的腦梗,陳杰可能永遠不會進入到父母更細節的生活中去,也不會改變自己平淡的生活軌跡,踏入一個他當時沒有意識到的“沼澤地”里。
艱難的“事業”
“老人被騙的根本原因還是空巢。”陳洪忠是北京老齡法律研究會會長,長期關注國內老齡社會法治研究。絕大部分空巢老人與子女都很少溝通,甚至互相敵對。陳杰是在過去六年里,才陸續體會到這些的。他做反養老詐騙這幾年,也是和父親頻頻沖突的幾年。
記者在陳杰的家中見到他的父親陳光榮。老人今年79歲,樂于向記者講述自己的從軍經歷:農村出身,入伍十幾年,轉業成為軍代表,在攀枝花支援建設,當上酒廠廠長,之后經營一家農用車工廠。他的一切都是軍隊帶來的,軍隊也是他的信仰。
但在陳杰看來,父親的信仰卻成為他年老后被養老騙子攻破的契機。陳杰告訴記者,大概是2007年,父親在一次旅游中遇到一位身穿軍裝的同齡人,知道了“××戰士俱樂部”。回成都后,陳光榮也加入了這家俱樂部總部,成為會員。當時,陳杰和弟弟把這當作父親退休后的消遣,不想干涉。但自從母親得了腦梗,陳杰感覺父親仿佛著了魔,在俱樂部工作人員的介紹下買了很多保健品,還帶胡效敏去不知名診所火療、放血,試圖以此讓妻子恢復健康。
最嚴重的一次,來自與俱樂部合作的一家干細胞公司。干細胞公司工作人員告訴陳光榮,在北京有種干細胞針,包治百病,能讓胡效敏三個月內站起來。當時是夏天,70多歲的陳光榮瞞著兒子,與一名工作人員自駕車,帶著行動不便的胡效敏到北京打針。
這趟北京之行花了十幾萬元。這家公司給了他們“優惠價”——兩個老人各打一針,16.5萬元。陳杰覺得這是明顯的騙局,他發現公司沒有行醫資格,以此理由向衛健委投訴。近一年后,這家公司因非法行醫被行政處罰,罰款1萬元。在陳杰的繼續申訴下,又過了小半年,“干細胞公司的工作人員可能有點怕了,找到我父親,退還了打針費用和來回車費”。
但這件事后,陳光榮仍然不覺得俱樂部有問題。有幾次,父子倆談到這家俱樂部,話不投機,陳光榮把兒子趕出門外。沖突最激烈的一次,“父親指著我的鼻子,用盡臟話罵我,說我想靠投訴賺錢,搞到家破人亡,繼承家族遺產。忽然就打了我一巴掌,眼鏡都打飛了”。
陷在泥潭里
10月中旬的一個晚上,記者在成都市見到了陳杰。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個反養老詐騙職業人,他更愿意稱自己為“安護師”。甚至在2017年6月注冊了成都市保護傘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把反養老詐騙作為自己的事業。
公司剛成立時,他得到了很大關注。但熱鬧之后,陳杰體會到,全職維權是一個全方位的消耗行為。通常,他一個上午只能跑兩個部門提交投訴材料,不同部門辦公地點不同,而他要趕在四個小時內回家照顧母親。他脖子上掛著手機,帶著整理的票據、圖片等復印資料,腳步很快地穿梭在不同的辦公室,手里要隨時準備錄音錄像。六年來,他換了五部手機,買了一個硬盤,保存自己拍攝的資料。他維權的理由大多是虛假宣傳、非法行醫、偷稅漏稅等,幾十家公司里,目前只有兩家因虛假宣傳受到行政處罰。但沒有一家公司被立案,原因是公司產品“可能造成危害,但造成犯罪的證據不足”。
成立公司后,陳杰接觸了上千個養老詐騙案例。他記得四年前曾接到一位將近90歲老人的咨詢。老人給他手寫了一封自述信,信中稱,因為妻子生病,自己瞞著子女,陸續買了幾十萬元的保健品,后知后覺意識到被騙時,保健品公司已經找不到了。現在,92歲的老人在養老院,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妻子在兩年前病逝。
這些案例中,沒有一個家庭的投訴、報警能使涉事公司被刑事處罰。最好的結果就是公司受到行政處罰,受害人拿回小部分金額。總體上,保健品行業“重審批、輕監管”,違規成本較低,法律上缺乏有效的震懾力。
今年全國各地陸續開展了打擊整治“養老詐騙”專項活動,給處在事業挫敗感中的陳杰一些激勵。他計劃把自己這些年與養老詐騙纏斗的經驗做成收費項目推廣,比如推出“安護師”的職業身份,但具體的細節還沒想清楚。
(文中陳光榮為化名)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李曉潔、陳銀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