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鋒
卿云爛兮
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
旦復旦兮
明明上天
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
弘于一人
——卿云歌
我近些天突然感到身體不適,每日頭痛欲裂,渾身無力,不知怎么會成為這樣?我每天夜晚都會做一個可怕的夢——一個鳥面人身的怪物會出現(xiàn),他抓住我的胳膊,要將我拉進一個黑暗的山洞,我拼命掙扎,并在這掙扎中醒來。這個怪物是誰?他要將我拉到什么地方?那山洞究竟是什么?它在哪里?有一個夜晚,我久久不敢入睡,但還是睡著了。在一片烏云中,那個怪物又來了,他要抓住我,我就問他,你是誰?你為什么每天都會來到我的身邊?又為什么要抓住我?
他說,你讓我的香火斷絕,我就讓你的氣息斷絕。然后他又一次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力量很大,似乎我已經(jīng)逃不脫了。我感到十分恐懼,又一次掙扎著,可是我就要被他拖入那個洞穴了,就在這洞穴的邊沿,我突然醒了。我大喊一聲,睜開了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夜晚愈加深沉了,我就在這樣的深夜坐起,仆人也來到了我的身邊,問我,國君夢見了什么?為什么大叫?或者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嗎?
我說,快點亮燈,我要看見燈光,我要看見我的身邊有什么人。燈光出現(xiàn)了,燈光一點點靠近我,我看見了燈光所照耀的并沒有什么變化,還是我熟悉的寢宮,還是我熟悉的仆人,一切還是熟悉的。我看見了自己胳膊上有很多的紅印,顯然這是被那個鳥面人抓傷的,我的內(nèi)心更加恐懼。我掙扎著起來,在每一個角落搜尋著那個人。他必定藏在這個屋子里,可是我卻看不見他的蹤影,而在燈光里,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到白色的墻壁上。
天還沒有亮,我就將大臣們召集到我的身邊,我將自己的夢告訴他們,問,你們誰知道那個鳥面人是誰?他為什么要來到我的夢中作祟?我感到自己十分虛弱,醒來之后渾身都是冷汗,我感到寒冷,感到自己就要被他拖到永遠的黑暗里了。我還想知道,那個山洞里面有什么?他為什么要將我拉到里面?我醒來之后借著燈光,看見我的胳膊上都是他的抓痕。你們一定要幫我祛離那個怪物,不然我就很難活下去了。
史官占卜之后,說,你所夢見的是中衍,他是伯益的玄孫,相傳他就是鳥面人身,曾經(jīng)為商王太戊駕車,太戊十分欣賞他,就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他輔佐商王太戊屢建功勛,就是嬴姓的先祖,所以后來的嬴姓多為顯貴。他的先祖是大業(yè),娶的是少典的女兒女華,能夠馴服鳥獸,被舜帝賜予嬴姓。大業(yè)的子孫一定遇到了不幸,所以要讓中衍前來作祟。
我問韓厥,你一定知道他的子孫是誰,我是不是得罪了他的子孫?我夢見那個鳥面人對我說,你讓我的香火斷絕,我就讓你的氣息斷絕。我從來沒有讓誰的香火斷絕啊?他為什么這樣對待我?韓厥說,我想,他所說的乃是趙氏家族,因為趙氏家族就是嬴姓的后裔。大業(yè)的子孫如今在晉國已經(jīng)斷絕了香火,這不就說的是趙氏嗎?從中衍傳下來的后人都姓嬴了,中衍就是鳥面人身,他來到人世就是為了輔佐商王太戊,他的后代一直在輔佐周天子,都有著美好的德行。
我的心一顫,難道就是趙氏嗎?可是他的后代已經(jīng)沒有了,我已經(jīng)將他們都殺掉了,那么我將怎樣彌補自己的過錯?我將怎樣擺脫這中衍的糾纏?我對韓厥說,你繼續(xù)說吧,我該怎么辦?韓厥說,到了周厲王和周幽王的時候,因為天子昏庸無道,叔帶就離開了天子來到了晉國,一直侍奉晉國國君,先是侍奉晉文侯,一直到晉成公,每一個世代都建功立業(yè),趙氏宗廟的香火一直旺盛。可是到了現(xiàn)在,你將趙氏宗族都已滅盡,晉國的百姓都為之深感悲戚,所以在占卜的時候就會得以顯現(xiàn),而他的先祖也會在你的夢中出現(xiàn)。他要將你拉入山中的洞穴,就是要為自己的子孫報仇,黑暗的洞穴乃是通往地下的深泉。
我說,那我該怎么辦呢?趙氏家族已都死了,我不能讓他們死而復生。唉,我當初怎么沒有想這么多呢?要是趙家有一個后嗣就好了,那樣我就能彌補我的過失了。韓厥說,的確人死不能復生,但即使突然遇到了春寒,滿樹的花兒凋零,總會有一朵花兒還留在樹上,這棵樹上還會結(jié)出一個果子。這樣的果子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頑強,而是為了安慰樹的主人。也許,趙家仍然有一個人活著,趙盾也許還有他的后裔,不然那個中衍就不會出現(xiàn)在你的夢中了。也許他告訴你,他的后裔已經(jīng)長大了,你可以將其扶立了。不然他為什么不在從前你殺掉趙氏的時候出現(xiàn),而要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呢?
好吧,別人都退下吧,我要和韓厥好好談一談。韓厥既然這么說,必定還有另外的隱情。是的,我要和韓厥談一談,看他還有什么好辦法。等到朝臣都走了之后,韓厥才將事情的原委告知我。我才知道當初我被公孫杵臼和程嬰兩個人蒙騙了。原來程嬰已經(jīng)帶著趙朔的兒子藏在了深山,而屠岸賈也被蒙騙了,我們以為已經(jīng)將趙氏家族斬草除根,可是他的根仍然存留在深山。不過這樣的蒙蔽卻為我找到了彌補自己過錯的辦法,看來上天從來不會折斷所有的路,總會將一條路隱蔽起來,留作無路的時候供我行走。
我說,那就太好了,你去尋找他們,將趙武帶到我身邊,我要重新將趙氏后人扶立,并重新封賞他,這樣他的先祖就不會作祟了,我也可以安寧了。當初都是屠岸賈瞞著我將趙家宗族殺掉,我也要懲罰他。我知道我的謊言不會讓韓厥相信,但我還是要這樣說,不然我又怎樣為自己來說明呢?現(xiàn)在晉國已經(jīng)安定,下宮之役已經(jīng)發(fā)揮了作用,現(xiàn)在給趙氏恢復名譽反而會讓民眾更加相信我的仁德,又可以解除趙氏先祖的幽魂對我的騷擾,這樣的事情何樂而不為?我當初有殺掉他的理由,現(xiàn)在也有起用他的后嗣的理由,我的理由不僅是我的理由,也是上天的理由。
既然是上天的理由,那么我就可以用這樣的理由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樣的理由中包含了我的理由。而且我已經(jīng)看到人世間萬物的低賤,不論是什么人,你用劍刺向他,他就會感到痛楚,并因著這痛楚而叫喊。這是絕望的叫喊,痛楚的叫喊。但是他會忘記這絕望和痛楚,他會忘記這絕望的叫喊。你若在他的傷口撫摸,他又會因著這撫摸的快樂而歡愉地叫喊。因為他忘掉了傷口的來歷,只看見了現(xiàn)在的撫摸者。
我乃是晉國的國君,我看見了這人世間的低賤。我既知道劍的力量,也知道撫摸的力量。劍的力量是尖利的、讓人痛苦的,而撫摸的力量是輕柔的、讓人深感愉悅的。我擁有這兩種力量,我可以隨意使用它,所以我才會成為他們的主人。我深知怎樣做是最好的,那就是我想做的總是最好的,違背我的心愿的乃是最壞的,因為我不樂意這樣做。所以我所做的所有事情,既不是為了安慰別人,也不是為了安慰自己。我不需要安慰。無論是劍還是撫摸,都是一個君王的儀式,在這樣的儀式中我的座位才被確立。
可是我現(xiàn)在渾身無力,趙氏的先祖中衍在我的靈魂里作祟,我忽然變得無能為力了。我敵不過已經(jīng)死去的人,我只能戰(zhàn)勝活著的人。所以我必須為了自己而安慰死者的靈魂。的確是我殺掉了趙氏宗族,我滅掉了他們,因為他們妨礙了我。現(xiàn)在我又要找到趙氏的后嗣——我覺得這乃是上天對我的照應,我竟然無意之中留下了樹上的唯一的果子。這是違背我意愿的果子,而現(xiàn)在卻合乎我的心愿。我以為這樹上的果子已經(jīng)摘盡了,可是我現(xiàn)在從樹葉之間又看見了它,它仍然是為我而存在,為我而在風中搖動。現(xiàn)在我需要它。

我已經(jīng)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國君,國君一下子變得十分高興,臉上的陰云散開了。他知道在自己身上作祟的鳥面人會得到安慰,他就會因為這安慰而離開自己的身體。當然這也是我報答趙氏的機會。我曾經(jīng)在趙朔面前答應過他,我要照顧他的孩子,要讓趙氏宗廟的香火得以延續(xù)。可是多少年過去了,我的諾言一直沒有實現(xiàn)。我不能欺騙自己,也不能欺騙死去的靈魂。
國君對我說,你要是早一點告訴我,我就會早一點將趙武召回,怎么還用等到現(xiàn)在?都是屠岸賈蒙蔽了我,他瞞著我策動了下宮之役,我知道之后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從趙盾的先祖開始,趙家一直是忠臣,一直輔佐晉君,晉國之所以能夠強盛,趙氏的輔佐居功至偉,我們怎能這樣對待他的后代呢?國君說著,似乎眼角懸掛著晶瑩的東西。
國君所說的并不是假話,但其中卻混雜了假話。我知道他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他所說的,并不是出自他的真心,而是出自他的所需。我不相信屠岸賈所做的國君不知情,難道屠岸賈敢于背著國君攻打趙氏宗族?敢于將趙氏宗族連根拔除?但是,趙氏宗族始終對晉國忠心耿耿,輔佐幾代君主功勛卓著卻是事實,這一點,誰又能否認呢?
我又怎能將趙氏孤兒的實情告訴國君呢?若是讓國君早一點兒知道,那么趙氏孤兒就性命難保,因為不論是屠岸賈還是國君,他們所想的就是斬草除根,就是將趙氏宗族連根拔除,怎么會讓趙氏孤兒獨存于世?若不是國君被夢魘所壓,怎么會施行這樣的仁慈?現(xiàn)在扶立趙氏后嗣的機會來到了,這樣的機會來自國君的惡夢,這個夢纏繞著他,讓他不能脫身。它就像一根繩索捆綁了他,讓他感到了痛苦。從前這樣的痛苦乃是他給予別人,現(xiàn)在輪到了他,他接受了這樣的痛苦,也為了擺脫這痛苦而要還給趙氏失去的東西。
可是這失去的東西意味著他們的全部生命,這又怎能失而復得?若是我將趙武尋找回來,僅僅意味著趙氏宗族新的開始,從前的一切已經(jīng)失去了,只有這根脈還得以保留。幸虧在一個夜晚,一個夢侵入了國君的睡眠,它用獨特的方式表達了天意,提醒國君所欠的債務,這債務已經(jīng)要壓垮國君的性命。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不得不用盡辦法去彌補。這個夢是來自上天還是來自他自己?若是來自上天,說明神已經(jīng)有了安排。若是來自他自己,說明他自己的靈魂里已經(jīng)住滿了討債者。
我看見國君虛弱的樣子,甚至開始同情他了。他的虛弱不僅是他的外表,也不僅是他的身形內(nèi)外,而是他的心已經(jīng)虛弱不堪,他的靈魂已經(jīng)虛弱不堪。他不是經(jīng)不起自己內(nèi)心追憶的折磨,而是經(jīng)不起來自靈魂里的自己所不知道的東西的折磨。從他殺掉趙氏宗族的時候,這些東西就帶著鮮血放到了他的靈魂里,然而他并不知道。鳥面人的形象就是從這鮮血里生出來的,他穿過了他的身體,進入了他的夢。他拉著他的胳膊,要將他拉到自己的洞穴里。那里是無限的黑暗,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這個世界不能沒有黑暗,不然光明又怎樣顯現(xiàn)?但處于光明中的人對黑暗充滿了恐懼,他不敢接受黑暗的饋贈。就像他的夢中所展現(xiàn)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掙扎,不斷地掙扎。一個睡眠中的人和一個清醒者乃是同一個人,但睡覺的人卻不能理解清醒者,清醒者也不可能理解任何一個夢中人。因而他原本是兩個人,兩個不同的人,而其中的一個遭遇折磨的時候,另一個卻充滿了痛苦。這樣的痛苦卻讓睡夢者突然清醒,轉(zhuǎn)回自身。可是他怎會知道自己的真身又在哪里呢?
這將使人感到困惑,這困惑將探入最深的黑暗,那是不可知的地方。他將攪擾人的記憶和生活,他將用絕望和恐懼改變原先的想法。國君盡管想掩飾自己的謊言,卻不能掩飾自己的困惑。因為這困惑透露了他內(nèi)心的真實。他說,你要盡快找到趙氏孤兒的藏身之處,盡快找到程嬰,盡快將他們帶到我的身邊,讓我看見他們。不然我就要死去了,你要拯救我,你要將我夢中的黑暗驅(qū)除干凈,讓我能在睡眠里安寧。
我答應了他,因為這也是我的想法,我終于可以讓我的承諾得以實現(xiàn),我可以安撫死去的趙朔了。已經(jīng)十幾年過去了,他的靈魂又在哪里呢?我相信,他不會離開太遠,因為他要看見自己的兒子出現(xiàn)在朝堂上。也許他就在我的身邊,我身邊有著無數(shù)的事物,他就藏在其中。也許一片飄零的落葉中就有他的眼睛,也許一粒塵埃里就有他的眼睛,也許一個飛蛾里就藏著他的靈魂,他用飛蛾的翅膀不斷撲著面前的燈焰,他不甘心就這樣結(jié)束。他并沒有遠離,而是在生活里不斷盤旋。
國君說,這件事情不能讓屠岸賈知道,不然就會引發(fā)叛亂。我還不知道群臣是怎樣想的,也不知道民眾真實的想法。所以你將趙氏孤兒趙武找回來之后,要藏在我的宮中。當人們前來問候我的時候,我就讓他和眾臣一個個單獨見面,這樣我就能掌控大局。若是突然將趙武帶到朝堂,可能會引發(fā)各種想不到的事情。我說,好的,我現(xiàn)在就去尋找,我相信一切都會照常進行。因為朝堂上的眾臣都是想念趙氏的,民眾也是這樣,趙氏的仁德,他們從來沒有忘記,趙氏宗族的光一直照著,每一個人都能看見自己心里的東西。
路途真是太遙遠了,我在春風里向著遠處進發(fā)。我知道程嬰藏在一座山的深處,也知道他奔逃時候的方向,可是我到哪里去尋找他呢?臨行的時候,程嬰告訴我,他會在路邊留下記號,到時候就按照這記號尋找他。多少年過去了,那些記號還在嗎?程嬰和趙武還活著嗎?我出了都城,就仔細地察看路邊,他會將這記號留在哪里呢?我坐在一塊石頭上苦思冥想,回頭的時候,豁然看見身邊的一棵大樹上有著深深的刀痕,那個刀痕指向了前面的方向。盡管已經(jīng)很久了,那刀痕已經(jīng)開裂,已經(jīng)變得比原先要粗糙和更為深長,但那就是程嬰的記號,因為它絕不是尋常的疤痕,它似乎是一個字,好像是一個趙字。
我找到了,找到了深藏在時間里的秘密,一個精巧的、令人震驚的秘密,一個讓人感到既苦澀又愉悅的記號。這個字被時光扭曲,被雨雪折磨,也因大樹的生長而生長,它已經(jīng)長大了。它被注入了更多的不幸和苦難,也被注入更多的血淚,它凝聚著趙氏宗族的血,凝聚著萬物的哀傷,它在刀痕中成長。我突然從這個字里看見了趙武,看見了趙氏的后嗣,也看見了程嬰和趙武活著的形象。是的,他們?nèi)匀换钪囟ɑ钪N业碾p眼一下子涌出了淚水,我用手不斷地擦著淚水,但這淚水卻越擦越多。
跟隨我的御夫來到我的身邊,問我,為什么這么憂傷?我說,我看見了趙氏孤兒,也看見了他死去的父親。他又問,我怎么沒有看見?我說,因為他們被刻在了大樹上,因為大樹活著,所以一切都活著。是的,我從一棵樹上看見了他們,他們和我們一樣,經(jīng)歷了十幾個春秋,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風雪。他們的果子懸掛在樹枝上,他們的葉片飄落又重新萌發(fā),他們活在一個讓我悲傷的刀疤里。
我登上了車,沿著刀疤指示的方向前進。車輪帶著我的悲傷轉(zhuǎn)動,馬蹄踩踏著春天的路,這仍然讓人感到荒涼的路,也在一個深深的刀疤里。或者說,這乃是樹上的刀疤的延伸,它一直通往深山。接著我不斷看見樹上的刀疤,我知道,我距離他們越來越近了。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來到了一座山前。在一條小路的前面,我看見了最后的刀疤。這是程嬰留下的最后一個記號。我似乎已經(jīng)聽見他們的呼吸了。
我將馬車棄置在一邊,沿著這條小路開始徒步攀登。山勢越來越險要,兩邊的密林重合在了一起,除了鳥獸的痕跡,已經(jīng)看不見人的蹤跡。鳥兒一群群在樹上歡叫,我穿越這密林的時候,它們又像烏云一樣飛起,遮蔽了我頭頂?shù)奶炜铡=又衣犚娏讼穆曄ⅲl(fā)出了細小的嘩嘩嘩的流淌聲。一道深深的溝壑擋住了去路。就在這時,我看見對面的山坡上有一座農(nóng)舍,屋頂上冒著炊煙。農(nóng)舍前似乎有兩個人影,他們很小很小,看起來并不是真實的,他們在若隱若現(xiàn)中飄忽不定。
我想,我找到他們了,那兩個人必定是程嬰和趙武,不然什么人會在這樣的地方居住?我走下了山溝,趟過了溪水,沿著一條彎曲的山路向上走去。這條小路一定是他們踩踏出來的,他們需要來溪水旁取水。我已經(jīng)從這小路上看見了新的腳印,也許這是他們剛剛留下的。這十幾年來,他們是怎樣生活的?程嬰真是一個非凡的志士啊。他將一個嬰兒培育為一個成人,這將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心力?
我的身體在漸漸上升,一點點接近生活的真相。當我的頭在山坡上露出的時候,我的目光看見了他們。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年,他們衣衫襤褸,手中拿著木棍,敏捷地跳躍、挪動著雙腳,這是程嬰在教練劍法。兩個人就像兩只鷹在騰空盤旋,一會兒撲在了一起,一會兒又分離開來。他們的身上好像有著一對黑色的翅翼,山風將他們身上的衣縷不斷掀起,手中的木棍不停地交織在一起,發(fā)出了沉悶的碰撞聲。
終于他們停了下來,坐在屋前的石頭上低語,交流著練習的心得和秘訣。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我從他們的樣子可以推測他們所說的話。休息了一會兒,他們就站了起來,開始教習箭法。他們舉起自制的弓箭,又在大樹上一些細小的樹葉上涂上了黑點。這些樹葉萌發(fā)不久,還沒有長成真正的葉片。然后他們拉開了弓。程嬰先試射了一枝箭,箭將那片樹葉擊落了。然后他接著拉開了弓,他將自己手上的三枝箭搭在了弓上,然后“嗖嗖嗖”連發(fā)三箭,一枝箭追著另一枝箭,將樹上的三片樹葉擊落了。
趙武也舉起了弓箭,也連發(fā)三箭,樹上的葉子掉落了很多。然后他們跑到了樹下,尋找落葉中那些涂了斑點的。他們之間似乎沒有多少語言,只見程嬰會心一笑,點了點頭。趙武放下了弓箭,他的胳膊是那么粗壯,肌肉繃緊,就像許多大蟒盤繞,可以看出他有著不凡的巨力。我大聲喝彩,他們都回過頭來。
程嬰有點兒發(fā)呆地看了半天,才認出了我。他的淚水一下子奔涌而出,順著他滿臉的皺紋,彎彎曲曲地流淌。他的鼻翼翕動了幾下,嘴角在抖動,可是什么都沒有說出。我說,我們可以回去了。我說得很輕很輕,我卻看見他渾身顫抖。我抬起頭來,看見遠處的山巒已經(jīng)綠了,無數(shù)的樹木就像無數(shù)的士卒,正在從山谷向著高處奔騰。一座座山并不是靜止的,而是在不斷的奔騰之中,山頂?shù)娘w云也隨著這群山在奔騰。
程嬰的確已經(jīng)變得十分蒼老,他的臉上已經(jīng)是溝壑縱橫。然而這溝壑中似乎藏著充實的活力,這溝壑中收集了十幾年的艱辛時光,匯聚了悲痛的溪水,奔涌著憤怒的噴泉,燃燒著歲月的火焰,留下了發(fā)黑的、卻擁有內(nèi)在光輝的灰燼。他將自己的孩子替換了這個孩子,將自己孩子的形象收藏到了這個孩子的形象里,又將自己的血淚注入了這個幼小的靈魂。他和這個孩子一起,隨著飛云和群山在時間里奔騰,又在奔騰里煎熬和等待。
而趙朔的兒子一天天長大,他的血脈里流淌著殘酷的血淚。他的生活一開始就是苦澀的,他們就在這沒有人煙的地方生活,孤獨、悲憤、寂寞地等待,灌注到了每一個單調(diào)的腳印,從山下走到了山上,又在山上的云霧中被遮沒。太陽從自己的肩膀上升起,月亮從黑暗里升起,漫天的星斗描繪著深不可測的未來,他們一直等待著時光的盡頭,卻看不見時光的盡頭。現(xiàn)在趙武已經(jīng)長大了,他是那么壯實,就像年輕的野獸,從暗夜走來,又在山上的密林間游蕩。
他不知道自己與先祖的聯(lián)系,卻知道因為這聯(lián)系而有了自己,也擁有了這樣獨特的命運。也因為與先祖的分離才保留了自己。他來到這里,就是為了保留自己。他的身上有著先祖的血脈,也有著先祖的使命。他在這樣的孤苦之中,尋找著曾經(jīng)失去的東西。可是他又怎能知道未來將怎樣安排?他眼里看見的只有這山林的四季變化,看見樹木在春天發(fā)芽,又在秋天落盡樹葉。看見山嵐從山間升起,彌漫于整個世界,又在陽光中消散。他僅僅從程嬰的口中得知自己的來歷,也知道這來歷的意義,但從前的一切,并不在他的記憶里。沒有記憶不等于沒有從前。從前就在他的身形里,在他的眼神里、在他的步態(tài)里、在他的骨頭里,他的每一步都攜帶著從前。
我沒有見過父親,也沒有見過母親。我的記憶中只有一個人,就是眼前的這個人。這個人是誰?我不知道。但對我來說,他并不陌生,他就是我能看見的唯一的親人。除了他,我很少見過外面的人。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這個人從來不會笑,但經(jīng)常會在夜晚哭泣,我醒來之后問他,你為什么哭?他說做了一個惡夢,一個可怕的惡夢,一個讓他傷心的惡夢。他說總會有一個人走入他的夢,可他不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我很小的時候就跟隨他到山上砍柴,他教我怎樣尋找適宜燒火的干柴。秋天的時候,我們背著自己編織的背簍,將落葉收集起來,整齊地堆放在屋前,用來點燃爐灶。我們在春天的時候開辟田地,將谷種播撒到其中,等著禾苗長高的時候拔除田間的野草。到了秋天就收割,將谷子收藏到屋子里。我們還自己制作弓箭,到山林里狩獵。他教我辨認野獸的蹤跡,也分辨各種野獸的叫聲,教我怎樣捕捉不同的野獸以及告訴我野獸不同的習性。
他還教我劍術(shù),他的劍術(shù)是精妙的,當他刺向我的時候,我?guī)缀蹩床灰娝膭哪膫€方向過來,不過我們的手里并沒有真正的劍,只有樹枝和木棍。但我仍然可以從他手中的樹枝上看見閃爍的劍光。他將一根木棍拿在手里,揮舞起來的時候,就像手里什么都沒有,只看見他的影子在后面騰躍,好像飛翔的猛禽。他也教我怎樣射箭,怎樣專注于前面的目標,怎樣在一瞬間捕捉跳躍中的獵物,將弓上的箭發(fā)出去。
在我看來這個人無所不會,無所不能。我們一起去泉邊聽泉,并辨別各種細微的聲息,即使是一只飛蟲從旁邊飛過,都要聽得見。他還給我講述各種爭戰(zhàn)的故事以及上古傳下來的神奇兵法。他說,我們沒有戰(zhàn)車,但要學會駕馭戰(zhàn)車,還要讓每一匹戰(zhàn)馬都聽從你的命令,也要讓它們和你的心相通,你只要將韁繩輕輕一抖,它就能領(lǐng)會你的旨意。他還說,人與馬匹之間,就像人與神靈之間一樣,要學會傾聽和領(lǐng)悟。
可是我學這么多事情要做什么?我在這茫然中練習,他不斷給我演示。一次,我忍不住對他說,你教我的乃是人間的事情,我們在這荒無人煙的深山里,學這些有什么用呢?他沉默了,就像一塊石頭一樣站立在一棵樹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開口說話——他說,我該告訴你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訴你你是誰,也要告訴你我是誰。我不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我是你父親的仆人,也是你的仆人。我服侍你乃是服侍我的主人。我從你的身上看見了我曾經(jīng)服侍的主人,也看見了我身上的光。
他說著,開始抽泣,開始流淚,就像我在夜里經(jīng)常聽到的哭泣。我又問,你在夢中見到的是誰?他給我描繪了這個人的樣子以及他的每一個動作。我說,這不就是我嗎?我不僅在白晝讓你操心,還在夜晚的睡眠里不讓你安寧。他說,我夢中看見的好像是你,也好像是你的父親。你們在我的夢中是分不開的,你們原本應該是一個人。可是他已經(jīng)被殺掉了,你卻留下了,我將你帶到這深山老林,就是為了讓你知道自己。
我說,我不需要知道一切,我也不想在你的夢中,因為那會讓你痛苦。我不想做任何讓你痛苦的事情。我在你的身邊是快樂的,可是我的快樂卻加重了你的痛苦。所以我不想知道從前的事情,從前的事情有什么意義呢?我們乃是生活在現(xiàn)在,而不是過去。可是現(xiàn)在我是多么滿足,和你在一起,我所要的一切都有,我唯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痛苦。
他突然憤怒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憤怒。我只是見過他的悲傷,卻沒有見過他的憤怒。他臉上的皺紋頓時扭曲為一條條凌亂的溝壑,他的憤怒順著這溝壑上升、下降、飛躍和盤旋,我感到就連這憤怒都是充滿了痛苦的,因為他的一切已經(jīng)被痛苦所浸泡。他說,你不屬于現(xiàn)在,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逃脫現(xiàn)在。我們都是被現(xiàn)在所囚禁,我們?yōu)槭裁匆灿诒磺艚娜兆樱课夷耸且驗樵?jīng)發(fā)生的事情,才帶著你離開了從前,但是我乃是為了你的將來,我所做的都是為了你的將來。你的將來也不是屬于你的,而是屬于那么多死去的人,里面有你的父親,所以我不能將你和你的父親分開,你的形象里有你父親的形象。你屬于復仇,你屬于趙家宗廟的香火,你屬于你的不曾見過的先祖,你不屬于你。
——神靈護佑你,先祖護佑你,你的父親護佑你,都是為了一個長遠的繁衍,長遠的謀劃。一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他轉(zhuǎn)瞬即逝,就像我們在這山間所看見的樹上的葉子,但因為大樹的原由,葉子會凋零也會再次滋生。你就是這樹上的葉子,你乃是因為大樹而來,也為了大樹而去,你不屬于你自己,卻屬于這大樹,是大樹的一部分。你是我的主人,但大樹是你的主人。這就是我將你引領(lǐng)到這里的原因。
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憤怒,也第一次聽到他憤怒的言語。他用這樣的語言告訴我是誰,也告訴他是誰。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也不是一個單獨的生命就可以說明的問題。因為沒有單獨的生命。每一個人都是追尋往事的結(jié)果,都是往事的葉子。這葉子只是在樹上才是葉子,離開了大樹,葉子就會淪為燒火的柴草,就會默默地腐爛,成為泥土的一部分。我以為自己只是屬于自己,可是我知道了我的身世,就知道了我的從前。盡管這從前不在我的記憶中,但他仍然在我的血脈里。我的心,我的身形,都是往事的化身,除了往事我還有什么呢?因為我就是往事,就是往事的綿延,就是活著的往事。
往事乃是帶著血的往事,所以我的身上、我的心上都浸滿了血。我乃是用血和起來泥巴,我的身形乃是被這血的往事所捏制。所以我成為了這個樣子,也必定成為這個樣子,不然我又怎么認出自己是誰?我的面孔上有著我的父親的面孔,所以我一次次進入這個人的夢中。這個人說他是我的仆人,可在我的心中,他就是我的父親。一個父親就是他的兒子的仆人,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兒子,可是我難道不是我死去的父親的仆人嗎?難道不是我眼前的這個人的仆人嗎?若是沒有他們,就不會有我,不會有我的現(xiàn)在,我也不會明白生活的意義。
我原以為將在這深山里度過一生,但終于知道這深山僅僅是藏身之地,僅僅是為了走出深山的踏腳石,僅僅是為了渡河而建造的渡船。我終于知道了,我不是為了在這里,而是暫時在這里停留。我原本就在別處,現(xiàn)在我所在的地方,乃是別處的棲息地。那一夜,我沒有睡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內(nèi)心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我現(xiàn)在是多么安心,我的日子是多么富有,可是未來又在哪里呢?它就像星辰那么遙遠,我的手觸摸不到它。
有一天,我正在和我的養(yǎng)父練習箭法,突然聽到一個陌生人的喝彩。他衣冠楚楚,顯然是來自高貴的家族。他打破了我的寧靜,將我的日子推到了另一個地方。我知道這個人叫韓厥,是晉國的卿大夫,也曾是趙氏的家臣,我的父親在臨死前曾將我托付給他,我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現(xiàn)在這個人出現(xiàn)了,他說,晉國的國君已經(jīng)悔悟,已經(jīng)知道我還活著,他要將我接回去。
是啊,我從來就不屬于自己,我跟著別人來到了這里,又要跟著另一個人回去。我已經(jīng)熟悉了這個地方,可我要跟著一個陌生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來到這里,現(xiàn)在卻要回到我不曾記得的地方。可他們告訴我,我應該回到那里,而不是留在這里。那里究竟有什么呢?他們說,那里有我的根,有我的仇恨,有我的悲傷,也有我的希望。那么我將拋棄這里,拋棄這里的山林,拋棄這里的農(nóng)舍,拋棄這里自由自在的、白云般充滿了生氣和活力的日子。
我已經(jīng)愛上這片山林了,我喜歡在冬天的雪地里打滾,喜歡將屋前的厚雪鏟開,喜歡在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屋外已經(jīng)是大雪紛飛,已經(jīng)是漫山遍野的雪白。我也喜歡在雪地上尋找野獸的蹤跡,在這樣的蹤跡上踏上我的腳印。我也喜歡在春天的荒涼里挖取苦菜的根須,并在凜冽的泉水里洗凈,這樣的苦菜十分新鮮可口。夏天的時候我坐在樹下,想著自己的心事,常常陷入了冥想,并在這冥想里感到迷茫。但這樣的迷茫乃是快樂的迷茫。我天還沒亮起來的時候就開始練習舞劍,我手里的木棍就是我的劍,它在天地之間回旋,掃落寂寥的晨星。
我是多么喜歡這個地方啊,這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已經(jīng)熟悉這里的每一道溝坎、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木,當然還有我親手栽植的幾棵樹,它們已經(jīng)長大了。它們比我長得更快,也長得更高。我很喜歡它們秋天的樣子,滿樹都是金黃的葉子,還夾雜著一些紅色的葉片,它們的色彩讓人感到一種充滿魅惑的憂傷。可是我就要告別這些熟悉的事物了,告別我的成長地,告別我的歡欣和夢幻般的過去。因為我要將自己和我所不知道的過去,更遙遠的過去,聯(lián)系在一起。
趙武真的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看著這個人,這個充滿了英氣的少年,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父親的影子。是的,趙朔就是這樣的眼神,就在這眼神一閃之間,我忽然覺得趙朔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感到了一陣驚駭。我對他說,當初都是我的過錯,我不知道屠岸賈策動了下宮之役,他假傳我的命令,不然怎么會有那樣的結(jié)果呢?好在你活下來了,趙氏宗族將因為你而重新興盛。現(xiàn)在你先藏在我的宮中,我讓群臣一一和你見面。人們都以為你死了,可你仍然活著,這會讓他們驚愕。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過去的歸于過去,現(xiàn)在的歸于現(xiàn)在。也許因為趙武歸來的緣故,我的夢中,那個鳥面人消失了,他竟然無影無蹤了。看來韓厥說得對,我只要將趙氏的后嗣重新扶立,讓趙氏的宗廟有了香火,那么我就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這幾天我的身體似乎也好多了,我不再因為噩夢而煩惱,我胳膊上的紅印也消散了。我甚至覺得,我的目光也變得明亮,我照著鏡子,看見臉上的晦暗正在散開,只是我的頭發(fā)和胡須都白了,就像這些日子被蒙上了飛雪。
我覺得好冷啊,從病榻上坐起來,看著眼前的一切,好像仍然被黑暗籠罩,我渴望到外面去,渴望看見大的光亮,可是我的身上仍然缺乏力氣,冷汗從頭上流了下來。為什么我會這樣虛弱?我曾經(jīng)是那么強壯,可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我了。人都要老的,可是我老得太快了。大臣們不斷前來探望和問候,我就將趙武叫出來,他們都感到驚奇。他們沒有想到,趙氏的樹上還留著最后的果子。
是啊,他們所驚奇的也是我所驚奇的,這乃是上天的安排,我又怎能違背這上天的意旨呢?我已經(jīng)這樣虛弱了,我對這樣的安排只有順應,要么我將變得更加虛弱。我感到神靈就在我的頭頂上,他一直看著我。差不多所有的大臣都說著同樣的話,他們說,我們知道是屠岸賈背叛了國君,他假借國君的命令發(fā)動了變亂,滅掉了趙氏宗族,這都是為了他的私仇才這樣做。我們本想早一點打問趙氏孤兒的下落,將他請回來,可是國君卻身患重病,我們只有將這樣的計劃擱置。現(xiàn)在國君的意愿乃是我們的意愿。
于是我命人圍住了屠岸賈的家宅,讓程嬰和趙武領(lǐng)兵攻打。屠岸賈的家宅很快就被攻破了,程嬰和趙武也誅殺了屠岸賈的宗族。報仇的已經(jīng)報了,他們在殺戮中獲得快意。這是彼此之間的殺戮,我只是這殺戮的觀賞者。我已經(jīng)看見了,人間的事情就是彼此殺戮,沒有殺戮就沒有仇恨,沒有仇恨也不會有殺戮。這是殘酷的循環(huán),這是天意中的殘忍。天上的神靈是嗜血的,神靈乃是通過殺戮來重新安排一切,我不過是借助了這樣的天意而已。

我又將原本屬于趙氏的封地賜給了趙武。說來十分神奇,我不僅不再有噩夢纏繞,身體也漸漸好起來了。雖然仍然感到虛弱,但可以走下病榻,到外面觀賞風光了。我來到了郊外,現(xiàn)在的草地上已經(jīng)開花,夏雨在昨夜飄灑,地上濕潤的泥土將我的腳跡印在了路上。我不用別人來攙扶,自己拄著長杖在布滿雨滴的草地上徘徊。太陽又一次升起,這是新的一天的開始。天上的云朵在高高的天上懸掛,而陽光從這云朵的旁邊射下來,無論是遠近的樹木還是無數(shù)的野花都綻放著光芒。
我覺得渾身清爽,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我的身體已經(jīng)被這清新的空氣灌滿,多少日子過去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愉快。我畢生所做的每一件事,就像樹影一樣從眼前掠過,它們飛翔著,有著各自不同的面目。我只看見了各種殘酷的爭斗,看見了各種虛無的結(jié)果。在這樣的爭斗中,爭斗者得不到的,另一個爭斗者也不會得到。上天似乎將一塊肉放到了祭壇上,誰都想得到那塊肉,可它最終仍然在原先的地方。而爭斗者不僅沒有獲得什么,而且因為那誘惑使得自己也成為了祭壇上的肉。
我既是這爭斗者中的一個,也是置身事外的觀賞者。我爭斗,是因為我需要從爭斗中獲得樂趣和利益;我觀賞,是因為我同樣喜歡從別人的爭斗中看見我自己的爭斗。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看夠了一切,也看夠了爭斗。我在病榻上忘掉了別人,卻感受到自己的珍貴。我害怕那個夢,那個夢從爭斗者的暗穴出動,來到了我的夢中,也要將我拉入那樣的暗穴。不,我感到了恐懼,于是我心中的自己覺醒了。我乃是在無端的夢中覺醒,而一個令人恐懼的噩夢卻是一個人覺醒的開始。
在所有的爭斗中,我始終占有優(yōu)勢。因為我一開始就站在高處,而更多的人都在低洼里。我看著他們在污泥中掙扎,看見他們在污泥中爭斗,我只是站在高處向他們發(fā)出嘲笑。他們聽不見我的嘲笑,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忙于爭斗。當我的夢中出現(xiàn)了鳥面人之后,我就感到還有更高者也在嘲笑我。爭斗和虛無,嘲笑和又一次嘲笑,這就是人間的生活?那個鳥面人的出現(xiàn),難道就是趙氏先祖的幽靈前來擾亂我的生活?還是更高者深入到了我的夢中,戴著鳥面來提醒我?還是上天用這樣的方式說明它的旨意?
總之我的確獲得了一個清爽的日子。我拖曳著自己的黑影,從草地上穿過。在這里,我忘掉了從前,也忘掉了爭斗的理由,忘掉了我的嘲笑,也忘掉了更高者的嘲笑。真正的快樂乃是真正的遺忘。沒有遺忘又怎能獲得快樂?遺忘既是快樂的理由,也是快樂的源泉。我遺忘了從前的噩夢,遺忘了曾經(jīng)的殺戮,也遺忘了爭斗者的血。我的眼前只有無數(shù)的野草和鮮花,只有樹木的影子和我自己的影子。我從這影子里可以看見我的身形,也可以看見那黑暗輪廓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為發(fā)現(xiàn)了自己而驚喜。
現(xiàn)在我將趙氏的封地歸還了趙武,我也將從前的血洗凈了,所以我的面前才會有這么明亮的光。我從前是為了剝奪,現(xiàn)在卻為了恩賜。剝奪和恩賜并沒有界限,因為沒有剝奪就沒有恩賜。剝奪會引發(fā)仇恨,但恩賜卻引發(fā)回報,它們都會令我愉悅。我就為了這樣的愉悅而做我所做的,不然一個國君要在他的寶座上做什么呢?若是沒有愉悅,我的日子豈不是枯燥乏味?我看見從前的仇恨已經(jīng)從趙武的臉上消逝,代之以感恩者的欣喜。他年輕的表情里灑滿了陽光,就像種子在春天萌芽和開花。
我回到了自己的國家,我的父親和先祖?zhèn)兌荚鵀檫@個國家效力,我的歸來是因為我的父親和先祖而歸來,我回到了我應該回到的地方。我曾以為要在深山里一直生活下去,可現(xiàn)在我的生活卻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我的秘密不在別處,就在我的身形里,在我的靈魂里,在我的父親和先祖的靈魂里。我就帶著這樣的秘密在深山里和我的師傅程嬰一起過日子,可現(xiàn)在我的秘密從深山挖取出來,放到了陽光里。
國君將我趙氏的封地歸還了我,這原本就是屬于我的。我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我掬起了一抔土,跪在地上痛哭失聲。淚水將我手中的土變?yōu)榱四啵@泥土里有著秘密的種子,有著我身體里原先家族包含的無限痛苦。我的父親和先祖已經(jīng)死在這泥土里,我手里的泥土里有著他們的一切。我已經(jīng)為他們復仇,也將宗廟里的香火重新燃起。他們的形象就在這泥土里,就在那香煙里,就在我的每一個腳印里。我從任何一個角度、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看見他們,所以我痛哭失聲。
我曾在深山里快樂地生活,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這乃是來自我的泥土的痛苦,是我的父親和先祖?zhèn)兊耐纯啵麄儗⑦@痛苦給了我。昨天我在宗廟舉行了弱冠禮,我已經(jīng)真正成為一個人,一個戴著冠冕的人,一個恢復了爵位的趙氏后人。那么我將背負著從前、背負著痛苦走向?qū)儆谖摇⒁矊儆谖业母赣H和先祖的地方。那是什么樣的將來?我不知道,也無需知道,我只要知道自己的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足夠。我舉起鏡子,面對著鏡子里的這個陌生人,是的,我就是這個陌生人。我要和這個陌生人一起,走向陌生的地方。
我已經(jīng)認不出自己,但我知道我所認不出的這個人,就是我自己。我有了新的自己,與從前的自己已經(jīng)訣別。可是我的師傅程嬰?yún)s要離開我了。他向朝堂上的大夫們辭行,他說,我應該離開了,我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為了報答趙氏對我的恩情,我答應將趙武撫養(yǎng)成人,并將他扶立為趙氏的繼承者。現(xiàn)在趙氏宗族滅族的血仇已經(jīng)還給了屠岸賈,他曾經(jīng)給別人的又給了自己。行惡者必然要得到報應。趙武已經(jīng)長大了,也恢復了趙氏的爵位,我就要到黃土之下與趙盾和公孫杵臼相會去了,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牽掛了。
朝堂上許多人都哭了,國君也勸他留下。說,你是真正的義士,我從你的身上看見了趙盾的魅力,趙氏家族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就是因為他們能認識有德行的人。你和公孫杵臼能夠舍去自己的性命為趙氏扶立后嗣,也說明了趙氏先祖積累的功德太大了。我需要你這樣的義士,晉國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還是留在我的身邊吧。你所做的,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你的諾言也已經(jīng)兌現(xiàn),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來留住人世間的光輝。
程嬰說,我的光輝不在我的身上,而在地下的黑暗里。我已經(jīng)不留戀光了,因為我在光亮里待得太久了。我要追隨趙盾和公孫杵臼而去,他們也許等得不耐煩了。那里的黑暗不是漆黑,而是炫目的暗,它比光更亮,更值得追尋。在人世間,我該做的事情都已經(jīng)做完了,我留下來已經(jīng)沒什么可做的了。趙武已經(jīng)長大,他也不需要我了。我身上的本領(lǐng)也都已經(jīng)教給了他,若是我還活著,我就成為別人的牽累,就成為他后面的暗影。我不希望他拖著這個暗影,我希望他擁有完全的光明。這樣的光明,我已經(jīng)隱約看見了,若是我到了黑暗里,我會看得更清楚。
我說,你不能走,我也不愿意看著你這樣走,因為我從記事開始,你就在我的身邊,我離不開你。我的父親只給了我身形,給了我血脈,而你給了我一切。若是沒有你,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或者已經(jīng)被野獸吃掉了。現(xiàn)在我活下來了,成為一個人,成為趙家的繼承者,這都是你的功勞。我怎么能讓你走呢?我開始痛哭,我的淚水滂沱而下,我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我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襟,我說,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從前你伴隨我,以后你仍然伴隨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走路了。
他說,我也舍不得你,但我必須離開你了。當初公孫杵臼選擇了死,我們已經(jīng)有了約定,等事情成了之后,我就會隨他而去。我對生者沒有背棄約定,又怎能背棄與死者的約定?現(xiàn)在是我離開的最好機會,因為一切都按照上天的意旨施行。國君的病好了,晉國已經(jīng)安定,趙氏家族的功勛也得以彰顯,那么我還留戀什么呢?我舍不得你,是因為你一直在我的身邊長大,但我怎能繼續(xù)留在你的身邊?你前面的路已經(jīng)開通,你的步履也已經(jīng)穩(wěn)定,以后你不會搖搖晃晃了,我已經(jīng)搬開了你前面的石頭。我還要留戀什么呢?
韓厥說,我們都答應過趙朔,要將他的兒子保護好,讓他能夠留下趙氏的香火。現(xiàn)在他也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這是多么好的事情,趙武已經(jīng)是一個成人了,趙氏的爵位也已恢復,你卻還要離去,這是為什么呢?我想,無論是趙朔還是他的父親趙盾,還是死去的公孫杵臼,一定不愿意你現(xiàn)在就和他們相會。每一個人都是要死的,都要最終到黑暗里去,你為什么要現(xiàn)在就走呢?你既然能夠等待十幾年,為什么不能多等一些日子呢?你既然有足夠的耐心撫養(yǎng)趙武長大,為什么不能再添一些耐心等到自己的最后一天?
程嬰說,不,我不等了,也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既然已經(jīng)看見了結(jié)局,為什么我不能自己決定這樣的結(jié)局?我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選擇,所以我才心安理得地活在人世。我從小練習各種本領(lǐng),我知道我是有用的。趙盾厚待我,趙朔也厚待我,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知道自己終會有用的。我既然選擇了服侍趙氏家族,我就知道自己選擇了怎樣的路,也知道自己選擇了怎樣的結(jié)局。那我還有什么遺憾的呢?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我的孩子沒有了,但我從趙武的身上看見了我的孩子,那么我要有的也都有了,我還有什么要留戀呢?我從抱著趙武離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我從來不貪生怕死,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一個死了的人害怕死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自己選擇一個日子,一個好日子,現(xiàn)在這個日子來了,我又為什么要逃避這個日子?我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日子,那么我又為什么要逃避呢?我也知道,趙盾和公孫杵臼也在等這個日子,好了,我就要和這個日子一起奔赴黑暗了,這個日子只有到了黑暗里才有炫目的光輝。
然后他轉(zhuǎn)向我說,你離開我,并不是失去,而是獲得你應有的。我看見從前的你,也看見現(xiàn)在的你,當然我也看見了將來的你。你沒有變,因為你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變化的只是外表。我的眼里所有的你都是現(xiàn)在的你,我能從現(xiàn)在的你的樣貌里看見從前、現(xiàn)在和將來。所以,我看見的,以后就不需要再看見,一切已經(jīng)銘刻在我的心上。你從來就在我的心上,從我抱起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沒有離開我的懷抱,沒有離開我的心。我的手從來沒有松開,我生怕把你掉在地上。
——現(xiàn)在我就要松開手了,但你仍然沒有離開我的心。我會給你一件禮物,一個我的記號,讓你看見它的時候就會看見我,它證明我一直還在你的身邊。這就是我身上的劍。這柄劍是你父親贈給我的,它有我全部生命的秘密。我的生命在鑄劍者鑄劍的時候就已經(jīng)將我鑄造在里面了,直到你的父親贈送給我之后,我就知道我就是它,我在它的里面,我的靈魂在它的里面。我的一切在它的里面。
——這柄劍我從來沒有用過,它一直被我珍藏,我決心只用一次,用于我生命的結(jié)束。然后我將這劍傳給你。實際上,我早已將它的所有秘密都傳授給了你。當我們在山間習劍的時候,你的手里雖然拿著一根木棍,但實際上你所拿著的就是這柄劍。只是你不知道自己手里拿著什么。木棍只是外表,它乃是這劍的幻化,所以你所持的木棍也是沉重的,它有著劍的分量。它似乎沒有這劍的鋒芒,沒有這劍的光澤,可這也僅僅是一柄劍將自己的光芒和光澤收斂到了內(nèi)部,讓你看不見。
——這劍里不僅有我的秘密,也有你的秘密,還有這劍本身的秘密。你只要看見它的外形,就可以看見它的神奇。它不是銅,也不是木棍,更不是它所顯示的鋒利的刃。它埋藏著仇恨、邪惡、詛咒、荊棘、激情和愛,它們似乎充滿了矛盾,卻混合在了一起,牢牢地凝聚在了一起,成為一個完美的形象。它是畸形的珍珠、扭曲的錯覺、怪誕的幻象,是擁有進擊的力量,也擁有厭世的愛,它奇詭地分裂,又神奇地鑄就自己。它不僅將自己鑄造為這個樣子,也將人世間的萬事萬物鑄造為它們的樣子。它是物,也是人;它是形,也是靈魂,它不僅在人的手上,也在人的心中。它承擔著無限的罪,也承擔著無限的愛。
他說完后,甩開了我的手,從容地走出了國君的殿堂。這時所有的人都明白,沒有什么人能夠阻攔他。他的步伐是那么有力,他的腳步是那么響亮,一直走出了殿門,我仍然能聽見他的腳步在回響,我站立的地面仍然在震顫。他的背影很快就從我的眼中消逝,但他的背影的背影卻仍然在我的眼前晃動。他不是從我的跟前走出去的,而是像一個飛舞的神,衣袍飄動,邊走邊拔出了身上的劍,凌空一躍,一道紅光閃耀,然后我就看不見他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好了。已經(jīng)好多日子沒有做夢了,這竟然讓我有一點失落。盡管我害怕噩夢,但我的睡眠竟然完全空了,每日起來我都在回憶夜里的夢,但我一個也記不起來了,也許我再也不會做夢了?可若是沒有夢,我又從哪里得到上天的啟示?
自從程嬰自殺之后,我在夜里總是睡得不踏實,我想著他揮舞劍的樣子,他竟然就這樣殺掉了自己。我真敬服這樣的人,即使是死,也是那么完美。可是我對死卻充滿了恐懼,我不愿意死,因為我活著乃是快樂的,我不愿意失去這快樂。我也不敢想象死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一想到死者被重重的土所覆蓋,他的肉漸漸腐爛,最后只剩下了一堆白骨,那是多么令人恐懼。在那里除了黑暗還是黑暗,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也看不見,既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甚至連一個噩夢都沒有,那是多么令人恐懼。
所以,我從前是因為噩夢而恐懼,現(xiàn)在又因為失去了夢而恐懼。我就被這恐懼所折磨,短暫的快樂也很快消失了。我竟然又病倒了。我又覺得渾身軟弱,站立不穩(wěn),甚至邁不開步子了。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像程嬰一樣,面對一切而毫不畏懼,可是我做不到。我雖然是一國之君,擁有一個龐大的國家,但若失去了自己,我的擁有也變得沒有了。我乃是為了這擁有而活著,我不能讓自己面對一個黑暗的無。
昨天夜里,我在朦朧中睡去,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一個人從麥田里拔了一把麥子,他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我嚇壞了。這張臉太可怕了,一道刀疤傾斜著貫通整張臉,好像那個臉完全是拼接起來的,更可怕的是,他沒有嘴,也沒有鼻子,只有兩只眼睛看著我。我扭頭就跑,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腳在飛快地擺動,卻怎么也跑不了,我感到背后有一只手伸了過來,抓住了我的衣襟……這時我醒了過來。
我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深深的夜,盯著這沒有光亮的黑暗,很久沒有從驚恐中緩過來。我能聽見自己怦怦怦的心跳,也聽見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氣。當仆人點亮了燈的時候,我竟然睜不開眼,亮光比黑暗還要刺眼。我讓燈光移開,我的眼簾上的光亮變得微小,寢宮里的一切變得清晰了,可那張臉和他手中攥著的麥子仍在我的面前搖晃。這是怎樣的噩夢啊,不,不是噩夢,不是從前的噩夢,而是惡夢,一個真正的惡夢……噩夢可以化解,但惡夢卻不給你化解的機會……它從我的夢中把我推醒,不,在我的夢中抓住了我,我只有在醒來的時候才能掙脫。
我終于熬到了天亮,光線從狹窄的窗戶射進來,柔和而溫馨。可是夜間的惡夢仍然纏繞著我,我的身上就像盤了一條毒蛇,我既感到恐怖又感到被它的力量束縛。我召來了桑田巫,將我的夢告訴了他。他有著進入別人夢境的本領(lǐng),所以他能夠知道每一個夢的含義。他坐在那里,閉上了眼睛,他說,我要將你的夢重復做一遍,這樣我就可以問那個夢中人的來歷以及他的來意。
一會兒,他睜開了眼,對我說,夢中的人是蚩尤的大將,他被黃帝迎面砍了一刀,頭被劈為兩半,所以他的臉就成了這個模樣。他來到你的夢中,拔掉了你的新麥,就是說,你已經(jīng)吃不上新麥了。我勃然大怒,我說,我要將你囚禁起來,若是我能夠吃上新麥,那么我就殺掉你。桑田巫說,我只是將夢中的含義與你說了,無論你愿意不愿意聽我的話,都不能改變夢的意義。
我仍然十分憤怒,我說,我就要等著你的話不能應驗,我要用劍把你所說的話刺穿。他說,我說的都是真的,因為我的確從你的夢里看見了這夢的意義。我的真話不僅可以抵御鋒利的劍,也可以經(jīng)得起烈火的燒煉。我讓人將他捆綁起來,帶到黑暗的牢房,讓他在那里不斷做我的夢,讓他不斷從驚嚇中醒來。我先讓我的惡夢懲罰他,然后用我的劍殺掉他——這是最后的懲罰。他要知道,他所說的話乃是要流血的。
過了幾天,我的病情越來越重了,我只能躺在榻上,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就派人前往秦國求助,我聽說秦國的醫(yī)緩有著起死回生的高超醫(yī)術(shù),也許他可以治好我的病。我盼望著醫(yī)緩很快到來。我計算著,他應該在路上了。我又在朦朧中睡著了,而在這一次,兩個頑童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旁,一個小孩說,聽說醫(yī)緩就要來了,那個人可十分厲害,他會不會傷害我?要么我們都逃跑吧?另一個小孩說,我在肓之上,你在膏之下,醫(yī)緩即使來了也無用,我們還是放心在這里玩耍吧。
醒來之后,醫(yī)緩果然來到了我的面前。這個人一看就相貌非凡,他的臉上有一股溫馨之氣,讓我渾身感到舒適。他仔細看了我的臉色,讓我伸出了舌頭,又摸了摸我的脈象。他的手是溫暖的,我能夠感受到他手指上的熱力。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搖了搖頭,說,國君的病已經(jīng)進入了膏肓,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醫(yī)治了。這時我忽然想起我所做的夢,兩個頑童就是我的病,他們在我的膏肓之間作祟,我怎么能驅(qū)除這兩個頑靈呢?
我聽說國君不斷做各種各樣的惡夢,這惡夢已經(jīng)住在了他的靈魂里。我從來沒有惡夢,只有一個個好夢伴隨著我。可是也有很多謎夢,我沒有理解它的含義。但這并不重要,每一個日子都不需要夢的指引,因為我所做的事情都來自別人的命令。我乃是照著命令行事的,這些事情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夢中,我的夢與我的生活無關(guān)。
可是國君的夢和我的夢不一樣,他的每一樣事情都需要自己作出決定,所以一個夢就可能改變一個決定,一個人,或者一個國家,都將因為這個夢而改變命運。可是他因為一個又一個夢而病倒了,他想擺脫這些可怕的夢,卻在這夢中越陷越深。就像車輪陷在了泥坑里,越是想脫離泥坑,就會陷得越深。
我是服侍國君的宦官,我每日都想著國君的病況。我希望國君能夠一點點好起來,這樣我的心情就會更好。現(xiàn)在想起來,國君對我還是很好的,他從來沒有用鞭子抽打過我,有時會罵我,但我知道他罵我的時候一定心情不好。一個人心情不好就想罵人,不罵我還能罵誰呢?我也會有這樣的時候,不過我沒有罵人的權(quán)利,只有將自己裝做沒什么事情的樣子,謙卑地對待我身邊的每一個人。
一個夢既可以讓人興旺,也會讓人毀滅。我曾聽說過很多做夢的故事,一個人因為做了一個好夢,很快就會發(fā)生好事情,他的命運就會因此而發(fā)生轉(zhuǎn)折,就像在密林里迷路的人,一下子看見了開闊的路,這讓他的內(nèi)心充溢了喜悅。而一些倒霉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因為做了一個不祥的夢,很快就遇到了煩惱,甚至引來了殺身之禍。我甚至懷疑,每一個人生來不是因為與人世間的事情相遇,而是與自己的夢相遇。每一次與夢相遇都會帶來不同的結(jié)果。那么我始終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鰤簦繅艟烤故鞘裁矗克烤故窃鯓舆M入我們的身體?又是怎樣改變我們的生活?

夢真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團,我們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它究竟是被誰主宰著,它本來的面目是什么樣子?我們看見的夢中的樣子總是千奇百怪,可我相信它有著一個本真的面目,我們只能看見它的變化,卻看不見它的真相。它有時候會變得很美,有時候又變得十分恐怖,它的變化乃是為了我們每一次相遇都不能認識它。它不是像人一樣,用嘴巴說出自己的用意,而是用不同的形象說出自己的用意。可是,即使是這樣,我們?nèi)匀缓茈y猜測到它說的話。
更多的夢僅僅出現(xiàn)一會兒,它出現(xiàn)的本意就是為了讓我們忘記它。那么,它即使不出現(xiàn),我們還能記住它嗎?不,它出現(xiàn)了,我們知道它出現(xiàn)了,但卻忘記了它,這樣它就可以不斷在我們的身體里獲得快樂,而我們忘記它的時候也會感到快樂。它出現(xiàn)的時候,有時候會給我們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更多的時候,它僅僅給我們一些片段,這乃是它懶惰的時候,那么它也會疲勞,它知道我們既盼望它,也畏懼它。
我有時候也會將我的夢告訴國君,國君會因為這夢的荒誕而開懷大笑,我也因此而感到得意。可是我現(xiàn)在的夢變得越來越?jīng)]有新意,幾乎沒什么可說的了。我的職責就是讓國君歡愉,可是國君已經(jīng)臥病不起,他已經(jīng)不可能快樂。他所關(guān)注的只有自己的病情,除此之外對什么都失去了興趣。
夏天的日子越來越炎熱,太陽從早上升起之后,它的熱力就傳遍了整個天空和地面。我甚至感到我的腳印都在冒煙。據(jù)說,外面田地里的麥子已經(jīng)快黃了,接近收割的季節(jié),農(nóng)夫已經(jīng)開始計劃著怎樣將新麥收入糧倉。他們每天觀看天上的云朵,希望在這樣的時候有更猛烈的暴曬,若是遇到了連陰雨,那么,麥子就要在雨澇中遭殃。
我沒有可能到外面去,人們所說的景象我看不見。我只是從早上到夜晚在忙碌,在國君的宮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聽說,國君曾做了一個夢,讓桑田巫來占卜,桑田巫說,國君不能吃上新麥了。他因為這樣的喪氣話被囚禁了,也許他為自己的占卜而后悔。國君說,他一旦吃上新麥,那么桑田巫就將被殺掉。
我估計這個桑田巫就要死去,因為這幾天國君的病情已經(jīng)明顯好轉(zhuǎn),他又可以出來走動了。盡管他的身體仍然十分虛弱,但畢竟已能夠自己走路了。國君問我,你最近又做什么好夢了?我說,自從國君生病之后,我就沒有做過一個夢。我整天思慮著國君的身體,盼望國君什么時候會痊愈,每一夜都睡不好,怎么會做夢呢?
實際上,我的確做過一個夢,只是我不敢告訴國君。就在昨天夜里,我夢見我背著國君在登天。國君是那么輕,那么輕,我?guī)缀醺惺懿坏剿闹亓俊Ko緊貼在我的背上,兩手牢牢地抓緊我,卻像一片羽毛一樣輕。我背著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著,我先是踏著一個梯子,那個梯子很高很高,一直通往云端。我背著國君,每一步都是那么輕松,幾乎不用什么力氣就走上了云朵。
云朵的上面一片燦爛,無限的開闊、無限的光明,其中隱隱約約有一條大路。我就順著這條路,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一腳踏空掉落到地上。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地上的人間景象——地上的房舍就像一個個小盒子,而忙碌的人們就像螞蟻一樣。世間的東西變得那么渺小,我看不出他們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義。可在我前面的路上,沒有一絲陰影,我也看不見自己的影子。我背上的國君也不說一句話,他只是隨著我向著高處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從我的腳底升起,就像煙縷一樣上升,直到在我的全身彌漫。
這是一個怎樣的夢?據(jù)說,一個好夢不能對別人說,一旦將自己的好夢說出去,這個夢也就破碎了。夢是脆弱的,只要稍不小心就會破碎。我一直守著這個夢,守著我快樂的秘密。所以這幾天我盡管比往常還要忙碌,渾身都感到疲憊,但我有著快樂的秘密,所以我一直是快樂的。我不能將這件事告訴國君,也許他會因為我的快樂而憤怒。因為我的快樂不是他的快樂,我的快樂在我的背上,可是他在我的背上卻是悲傷和絕望的。那么我背負著悲傷和絕望,卻獲得了快樂。這樣的事情,我怎么能輕易說出呢?不,不,這個夢是這么令人愉快,我又怎能獨享一個好夢呢?我聽說,獨享的好東西不是真正的好東西,它會在一個人的獨享中變壞。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了身邊的人們。
國君想要破掉桑田巫的斷言,他讓人送來新麥。田地里的新麥還沒有完全成熟,但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人們從田里尋找成熟的麥子,送到了宮中。國君非常高興,讓人給囚禁中的桑田巫說,我現(xiàn)在就要吃到新麥了,你的頭就要掉下來了,你是不是要重新占卜?看看你能不能活過明天?桑田巫說,夢中說的就是上天說的,上天所說的都是真的,我只是重復了上天所說的,為什么還要我說假話呢?
有人告訴我,我長得很像國君,可我卻是國君的仆人,是一個宮中的宦官。我很像他的樣貌,但我不是他。也許這就是我的悲哀,也是我的快樂所在。那些覺得我很像國君的人們,也不敢說出他們的真實看法,那樣可能會引起國君的憤怒——他怎么能夠像他的仆人呢?他會感到這乃是一種侮辱。即使是人們悄悄地說,我也不喜歡這樣的說法,這不是由于我相貌的僭越,而是我更習慣于我乃是我自己。
我不認為這是對我的贊美,那些贊美者只是習慣于贊美國君,才因贊美他而贊美我。他們原本不屑于贊美我,乃是由于他們的習慣而贊美我,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贊美是贊美他們的習慣。難道我要成為別人習慣的一部分嗎?我從來不愿意成為別人,甚至我不愿意成為國君——唉,我也不可能成為國君,我只是國君的一個仆人,一個宦官,我怎么能成為一個國君呢?
因為這樣的緣由,我甚至厭惡自己、憎恨自己,然而我又滿足于這樣的厭惡和憎恨。我知道我是獨一無二的,而國君也是獨一無二的,我的痛苦來自我自己,我的快樂也來自我自己,而國君的痛苦卻屬于國君。不然我在夢中為什么要背著國君登天呢?這天上的景象太美好了,我不能獨享這美好,我必須和國君一起享受這天上的美好,云朵飛過我的身旁的時候,也要飛過他的身旁。
可是另一件事情發(fā)生了,就在新麥做好的飯放到國君面前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腹中發(fā)脹,就讓人扶著去了茅廁,結(jié)果沒有站穩(wěn),掉入了茅坑。我急忙趕到茅廁,跳入了茅坑,一股臭氣沖入我的肺腑,我差點兒暈了過去。我從屎溺中撈起了國君,背著他回去,為他清洗了渾身的屎溺,但他已經(jīng)死去了。這時眾多的侍衛(wèi)捉住了我,他們說,讓這個人去殉葬,聽說他做了一個夢,背著國君登天,現(xiàn)在他的夢可以應驗了。
編輯手記:
著名作家張銳鋒是新散文的拓荒者和代表人物之一,《古靈魂》同樣也是其對散文不斷探索的力作,總字數(shù)逾百萬字,本期選發(fā)了其中的部分章節(jié)。節(jié)選的章節(jié),作家進入的是與趙氏孤兒案相關(guān)的那些歷史人物的靈魂世界,在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中,多重聲音匯聚在一起,一個又一個古老的靈魂在自語,有著君臣的聲音,有著孤兒的聲音,有著宦官的聲音。這些古老的靈魂在疾病、夢魘、仇恨、放逐、孤獨與救贖中,追憶往事,揭開歷史的重重迷霧,對自我進行了反思與重構(gòu),一些人在懺悔,一些人開始看透人性在權(quán)位面前的微妙變化,一些人生活在因復仇沉壓于身的痛苦中,他們各自完成了對于自我身份的確認。在《古靈魂》中,作家呈現(xiàn)的是自己的文學觀和歷史觀,作家在寫作中再次延續(xù)文史組構(gòu)的傳統(tǒng),在寫古人在歷史的同時,作家又何不是在寫當下,寫當下很多人與古人在普通日常中的人生遭遇與內(nèi)心狀態(tài)。